且说这一行人随着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得三四里的样子,前边赫然一座大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进看时,但见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绿林豪客,官家代表络绎不绝的迎来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称兄,脸上喜笑颜开。
霍家一片喜气洋洋,便是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禁艳羡不已。那艄公与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礼,可实在不够格进院,便又与渡客们站在一处看热闹,未几,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肉烧酒喜糖出来,竟就在门口派起喜酒来!
此地民风淳朴剽悍,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一小坛,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渡客们都是走南闯北有见识会说话的,这时自然如同嘴上抹了蜜糖,一声声道喜。一时之间湖边人声鼎沸,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人群之外,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挤不进去。眼看一拨酒肉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嗨!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和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的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急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将两位新人的一辈子顺着祝福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得滑稽有趣。此地来往的多是风尖浪口上讨生活的粗人,哪见过这个,等时轰然叫好起来。有下人笑嘻嘻的分了他双份的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的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的喝酒时,却极见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可瞧来也不算多老,唯其两眼茫然,面上再也没有喜怒之色,郁郁寡欢的神色,一下子将那争吃争喝的喧嚣隔开他好远。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的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大,云流得急,不时被撕下一片两片,丝丝缕缕的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弥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的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上,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赶到,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儿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如落英缤纷。霍二公子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个号子,将攒足了的劲头,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搂出来。那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轻快得如同新人紧张激动的心情。
那乞丐也转身站起,一手扶树,应付似的踮起脚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了。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那庙会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这样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扒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自坐下,又慢慢喝酒。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门口挤出来,东张西望一下,看着了他,飞步赶到,道:“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那乞丐一愣,原来那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金嗓子的下人前来学习,方便一会拜堂时热闹。
那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前后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响亮,记性却极坏,乞丐教了两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手里便倒。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抹出个人形,右袖一挥,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他自暴自弃,又见着乞丐人长得还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决心推荐他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了点头。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掰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现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的唱。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音色单薄,可是胜在不拘音律,格外的洒脱自在。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倏忽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幸福美满、和谐喜乐到了极致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意外之音,便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给刺进一根冰凌。有一人轻轻的,犹豫的,但却是清清楚楚的说到:
“我……我不嫁了!”
说第一个字时还语带踌躇,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义无反顾。人们被这一声弄得刚一愣,就只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原来那发话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可没有人听说过。一时间,只见偌大一个院子,几百个人,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的跳出好远。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的凤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盘上,对着那新郎官说一声,道:“守业,对不住!”便抢步跳下石阶,半空中两手一分,已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一旁一个下人,只穿一件月白的中衣,火红的喜裙,来到院中。四下里一望,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的摆满了酒桌,都给人挤满了。门口虽也给人挤得水泄不通,但好在还有起步余地,便紧走两步,纵身跃起。
门楼下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挤在一处,如何动得?骇然仰头,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急急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溜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这时她白衣红裙,明妆薄怒,当真当得起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分,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亦仆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方才那新娘子突然欲离场而去,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见事不好,起身阻挡。二人半空中掌力对掌力,昆叔的金鳌手端得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又不敢亵渎门楼,便当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的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这回那昆叔却有了准备,眼见她双肩耸动,跳的却比她还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纠缠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