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霖带顾柔去了码头附近的小山楼酒店。
那位心理医生姓梁,很年轻,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长相英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讲话声音很温和,会让人不自觉地放下防备。
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看向一旁的温霖,“我能和这位小姐单独聊聊吗?”
温霖和顾柔对视一眼,顾柔点了头。
温霖站起来,“那我先去外面转转,麻烦您了。”
温霖走后,房间里只剩顾柔和梁医生。
梁医生倒了杯温水放在顾柔面前,“顾小姐,别紧张,今天咱们只是随便聊一聊,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可以。”
顾柔双手握着温水杯,有些局促地点头,“嗯。”
梁医生把一支录音笔放在两人中间,按了开始按钮。他声音很轻,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问得随意:“你出现失忆这种症状,有多久了?”
顾柔:“一个月左右。”
顿了顿,她又说:“将近一个月。”
梁医生:“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顾柔回忆醒来那天,“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当时头上有伤,什么都不记得,是我的朋友和男朋友在照顾我。”
“头上的伤是导致失忆的原因吗?”
“医生是这么说的。”顾柔想了想,“医生还说,让我去一些以前常去的地方,也许对恢复记忆有帮助,但我男朋友带我去过很多地方,都没什么用。”
顾柔讲话时,梁医生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聆听。
他坐姿放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过片刻的恍惚,例如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些你这段时间内未曾经历过的画面,或觉得此刻正在经历的事曾经似乎也经历过,又或者,有没有做过什么梦?”
顾柔点头:“有。”
梁医生:“能详细说说吗?”
顾柔低头抿了一小口温水,“其实我也说不太清,就是有时正在跟我男朋友说话,会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以前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什么话呢?”
“都是些很平常的话。”
梁医生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很平常的话也可以说。”
顾柔:“比如早上,他在做早餐,问我有没有洗脸,我说还没有,他说‘洗脸,过来吃饭’,类似这样的话。”
梁医生:“你和你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吗。”
顾柔抿了抿唇,“嗯,他说我们大学毕业后就住在现在的家里。”
梁医生示意她接着说。
顾柔:“还有一次在海边,我们一起吃海鲜,我好像想起了一些画面,也是那样的大排档,和很多朋友在一起,我记得有人离我很近,在我耳边说……总是想我,但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梁医生敏锐地提取了这段话的重点:“那个人靠近的时候,你有排斥吗?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想远离。”
顾柔思索片刻,摇了头,“没有,只是觉得心跳得很快。”
“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顾柔想了很久,“我不知道。”
梁医生:“那梦呢。”顾柔已经渐渐放下最初的局促和不安,完全被梁医生带进回忆的情境中,“在医院住的那晚有做梦,梦里是没有边际的大海,我坐在小船上,不知道会飘去哪里。”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还梦到有人打我。”
梁医生盯着她的眼睛,“有人打你,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吗?”
顾柔摇头,“什么都看不清,他用绿色的玻璃瓶砸我的头,就是那种啤酒瓶。”
梁医生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那里的伤不像新伤。”
顾柔摸了摸额头上的旧伤疤,“之前的伤不太严重,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这个是很多年前的旧伤,我男朋友说他认识我时就有,至少七年前就有。”
顾柔杯子里的水没有了,梁医生重新给她倒了一杯,“刚刚你提过很多次你的男朋友,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看得出来,你很信任他。”
顾柔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她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从医院醒来到现在,身边就只有他,其实一开始我是排斥他的,但他对我真的很好,特别好。除了他,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梁医生:“你的父母呢?”
顾柔:“我男朋友说,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在沣南生活,但我一直都没有见过她,我男朋友说过段时间会带我回去。”
“你的母亲知道你目前的情况,没有来看你吗?”
顾柔的拇指无意识地抠着食指指尖,片刻后,她说:“没有。”
梁医生没有再问。
他看了眼时间,关掉小圆桌中间的录音笔,“好了,顾小姐,今天就到这吧,你刚刚说得非常好,提供的信息对我下一步的安排很有帮助。”
两人起身,梁医生说:“我会在青城停留半个月,但从明天开始,我白天可能会比较忙,每天傍晚五点后有时间,你如果方便,可以在这个时间之后来找我。”
顾柔:“每天都来吗?”
“不需要每天来,三到四天过来一次就可以,如果催眠对你有效,我离开青城之前应该可以看到初步的效果,那时我们再谈以后怎么办,但这种事因人而异,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让你恢复记忆。”
能有一线希望,顾柔已经很满足了,她真心感激:“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不客气。”梁医生亲自将她送到门口,“明天你就可以过来,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顾柔再次道谢。
顾柔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温霖没走远,就在走廊等她,她过来挽住她的手,“怎么样?”
两人一同往电梯间走,顾柔说:“他让我每三四天过来一次。”
温霖按了电梯按钮,“这人看着挺靠谱的,没准能行。只是我明天就要进藏拍戏了,不能陪你来。”
“我自己来就行。”顾柔转头,“你明天就走吗?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两三个月吧。”温霖搭着顾柔的肩膀,指尖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笑得像个漂亮顽皮的小太妹,“没准下次见面,你就想起我了。”
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有可能恢复记忆,顾柔的心情也忍不住好起来。
隔天顾柔按时到了小山楼,梁医生为她做了第一次催眠治疗。
梁医生布置了房间,窗子拉上一层薄薄的纱帘,夕阳温和的光线透过来,落在柔软的浅色沙发上。小圆桌上点了不知是什么花香的香薰,房间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氛围轻松舒适,顾柔几乎没什么紧张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带入已设定的情境中。
治疗过程大约持续一小时左右,但直到结束,顾柔也没有记起任何事。
梁医生安抚她:“不要着急,慢慢来,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顾柔跟心理医生接触这件事,并没告诉霍屿辰。
她有点小心思,想着万一什么时候恢复记忆,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他一定很高兴。
霍屿辰出差的第四天,顾柔的生理期到了。
11月6日,是霍屿辰提过的日子,果然一天不差。
她身体不太舒服,也没什么胃口吃饭,晚上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拿着手机趴在卧室里的床上,掌心托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黑黑的屏幕发呆。
火火趴在她对面,一人一猫四只眼睛盯着床中间那部手机。
今天霍屿辰大概很忙,一整天都没有联系她,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顾柔有点想找他,又不知道找了说什么,又怕打扰他工作,就一直这样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亮了一下,顾柔立刻凑过去看,只是一个垃圾短信,不是他。
她有些失落,重新趴回去,半边脸都陷进柔软的大床里。
火火挪到她脑袋旁,挤着她慢慢趴下,打了个哈欠,“喵”了一声。
顾柔有点难受,将手垫在身体底下,自己揉了揉胀痛的小腹。
她在困倦和疲惫中慢慢闭上眼睛。
睡着之前顾柔晕乎乎地想,如果此刻他在,一定会从身后搂住她,用热乎乎的大手为她揉肚子。
隔天早上顾柔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手机,发现霍屿辰在凌晨一点给她发了消息。
大概怕吵醒她睡觉,他只发了一条:晚安。
后面还跟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图案。
接下来的几天,霍屿辰似乎很忙,两人通话的时间很少,但他还是坚持每天早晚都给她发信息,提醒她按时吃饭,啰啰嗦嗦说一些注意事项。
周五下午,霍屿辰给顾柔发了一条信息:今晚回家,等我。
收到这条信息时,顾柔正跟厉君白一块儿包饺子。
这几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厉君白问过她一回,她只说没事。
客厅那边的手机响了一声,顾柔跑去看,用粘了面粉的手点开屏幕,看到他那句话,她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
厉君白见她迟迟没动静,问她怎么了。
顾柔回到厨房,“师父,我想把饺子带回家吃可以吗?”
厉君白能明显感觉出她心情的转变,已经猜到七八分,“那小子回来了?”
顾柔有些腼腆,“嗯。”
“行。”厉君白痛快答应,“多给你带一些,跟他一块儿吃,明天歇着吧,不用过来了。”
顾柔特意挑了自己亲手包的饺子放进保温餐盒里,比每天提早半小时回家。
她没有吃晚饭,想等他一起吃,但直到晚上七点,霍屿辰还没回来。
快八点时,顾柔又收到他的信息,说那边临时有事,回不来了。
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盯着他那条信息。
心情又不好了。
还不如那会儿直接不告诉她要回来。
她闷闷地发过去一条:那什么时候回。
隔几了秒,霍屿辰说:明天一定回,记得反锁门,早点睡。
他发了一个“摸头”的表情包。
顾柔把手机扔到一旁,脑袋歪在膝盖上,看着外面乌漆嘛黑的天。
鱼缸里扑腾一声,是那条黑鳍鲨翻腾了一下。
顾柔沉沉舒了口气,走到阳台,想把窗帘拉上,习惯性抬头看向不远处那栋高层,忽然发现霍屿辰的办公室里亮着灯。
这些天那个房间都没有亮过灯,而且他不在,也不会有别人去他的办公室。
她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盯着那排亮着光的窗看了一会儿,转身捞起沙发上的手机,换衣服出门。
霍屿辰的办公室里,左临正扯开纱布,为他包扎腰侧的伤口,“车安排人送去维修了,交通部门那边的后续我来处理,您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吧。”
霍屿辰双臂微抬,配合左临,“让他们尽快拟好合同给我看。”
“好。”左临把纱布尾端塞进里侧,“顾小姐知道您今天回来吗?”
“我跟她说明天。”
左临从休息室里拿出一套备用衣服递给他,“其实咱们不绕路去陈记,也不会出事了。”
霍屿辰看了他一眼,“不许告诉她。”
左临早知道他会这样,“嗯。”
他捡起地上沾染了一点血迹和灰尘的衣服,“那我先走了。”
霍屿辰动作缓慢,套上崭新的白色衬衣和外套,“大闸蟹你带回去两盒,其他放小库房吧,明天我自己拿。”
“好。”
左临走到门口,霍屿辰忽然问:“刚刚有没有留意万婧的办公室,她在吗?”
左临想了一下,“亮着灯,应该在。”
“叫她过来。”
左临答应了。
霍屿辰打开电脑,调出早已编辑好的两份文件,每张打印一份。
万婧进来时,打印机刚好停下,霍屿辰示意那边,“帮我把那两张纸拿过来。”
万婧一边取文件一边说:“你刚回来吗,那边顺利吗?”
她走过来把文件递给霍屿辰,看到他办公桌上的东西,蹙了蹙眉,“怎么把药箱拿出来了,你受伤了?”
霍屿辰没接她的话,也没接她手里的文件,“你看一下,选一个你喜欢的方式。”
万婧没明白他的话,疑惑着看向手里的文件,当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脸色顿时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屿辰:“你要我走?”
霍屿辰倚着桌沿,语气淡淡却又不容拒绝,“离开这里,公司补偿你一笔钱,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条件更好,更有发展潜力的公司,或是调去北京,你选一个。”
万婧咬着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紧紧盯着霍屿辰,“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万婧。”霍屿辰看着她,“我们相识多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公司陷入危机,你和万叔力排众议支持我,帮我度过难关,我一直记在心里,感激你,尊重你,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和优待。”
他拇指摩挲着手中的银色打火机,目光沉静,“即便你对我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可以当作不知道。”打火机“咔哒”一声闭合,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此刻显得格外冷漠,“但你让她不高兴了,你只能走。”
万婧的心思,从未对霍屿辰说过。
他是什么样的人,万婧很清楚,他所有的温柔,耐心,满腔的爱意和热情全部给了那个女人。跟他说就意味着结束,连朋友都做不成。
从那年他们几个北京来的实习生出现在非比,万婧看到多年未见的霍屿辰身边站着的那个女孩,就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但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万婧的眼睛红了,骄傲的她不允许自己低头,她挺起身子仰头直视面前的男人,“霍屿辰,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就一丝一毫的分量都没有,为了她,你要赶我走。”
伤口无意间扯了一下,霍屿辰扶了扶腰侧,眉头都没动一下,“你的心思,早在她还在非比时就知道,是她跟我说你对公司有功,是她说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和帮手,我才留下你,不然早在两年前,我就把你调走了。”
万婧相貌美丽,家世优越,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唯独面对顾柔,从未占过一次上风。
顾柔就站在那里,不争不抢,好像不需要,也不屑跟她争抢,这比她争了抢了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万婧输得彻彻底底。
她猛然意识到,她甚至都没有资格去争,去抢。
霍屿辰没给她这个机会。
只要顾柔在,就不会有什么公平竞争,她永远是那个例外。
顾柔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霍屿辰和万婧站在桌边,不知在谈什么,万婧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霍屿辰眉心微蹙,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立刻站直身子,“满月。”
顾柔的目光在万婧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看向霍屿辰,“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
她转身就走。
霍屿辰丢下打火机,直接追出去。
他在电梯口堵住顾柔,拍开电梯门跟着她进去,“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讲完。”
顾柔拨开他拦在身前的手,看都不看他,“骗子。”
霍屿辰把人摁在电梯的墙壁上,不让她乱动,垂着头看她:“是,我是骗你了,但你都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
顾柔很不老实,不停地推他,“不想听。”
霍屿辰看了她一会儿,弯腰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你生气,是因为我骗你,还是因为看到万婧。”
顾柔不说话。
他唇角微扬,“吃醋了?”
他抬手用指背蹭了蹭她的脸,“好事。”
顾柔使劲儿推他,“别碰我。”
这一下不知碰到哪里,霍屿辰忽然“嘶”了一声,捂着腰躬身蹙眉,表情特别痛苦,顾柔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霍屿辰顺势搭着肩把人搂进怀里,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有点可怜地看着她,“满月,我都受伤了,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顾柔愣了一下,下意识扶住他,冰凉的小手四处摸,“怎么受伤了,伤在哪里?我看看。”
霍屿辰捉住她的手,轻放在自己腰间,“这里。”
顾柔也没管那么多,直接掀开他的衬衣,看到他腰侧缠了好多圈白色纱布,中间那处隐隐透着浅浅的红色。
她眼睛渐渐红了,“怎么弄的,去医院了吗?严重吗?”
霍屿辰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到她那样紧张,他声音都忍不住软下来,“回来时不小心跟别的车蹭了一下,不严重。”
“没去医院吗?”
“不用去医院,这点小伤左临可以处理。”他靠近一些,搂住她的腰,“担心我了。”
他凝视她黑亮的眼睛,“是不是担心我?”
顾柔低着头安静一会儿,轻轻点了头。
霍屿辰没有满足。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告诉我,我不在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楼下有人按电梯,电梯开始下降。
顾柔不知想到什么,眼角红红的,有些湿润。
她一直不讲话,霍屿辰说:“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
顾柔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小声回了句:“有。”
霍屿辰用力将她抱进怀里。
“我也是。”他的唇贴着她耳侧,热热的呼吸裹挟着她,“想疯了。”
顾柔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一幕画面,漆黑的夜晚,他站在路灯下,头顶洒下一片温柔的橘光,他也是这样靠得很近,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她记不清那些话,只觉得他温柔极了。
恍惚中,她的脸被霍屿辰轻轻捧起。
他抹掉她的泪珠,隔着很近的距离看她,“我就知道,就算你想不起以前的事,也一定会重新爱上我,这一点都不难,是不是?”
“骨子里的习惯是改不掉的。”
“顾柔,你就是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