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褪,月淡星疏。
盏盏灯笼悬挂在檐,华灯摇曳,杏色衣衫的少女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呼吸十分和缓,身上散发的海棠花香似也是有温度的。
黑衣少年垂下眼帘。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了腰,离她更近了些,抬起手,指尖落到她长睫上,轻轻地勾了下,“林三七。”
林三七似有所觉地偏过头,换了个方向枕脸。
鬼婴扑闪着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他们,思量片刻,惴惴不安地忽问:“您是不是想把她的魂给夺了?”
落无悔看了它一眼。
鬼婴缩了缩圆润的脖子,它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被他养在身边的了,只记得他喜欢它小小一团的样子,所以没让它长大。
多年来一直维持婴儿形态。
毕竟鬼在尚未满十八岁前死,若能成为鬼会继续生长到十八岁的,不过鬼婴也挺满意自己现在的样子的,没有一丝怨言。
好吧,它也不敢有怨言。
落无悔也坐了下来,就坐在林三七附近的石凳上,笑着轻轻地提了提衣摆,看着散逸又矜雅。
他眼珠子诡异地转了一圈,目光转向睡得酣然的她,话却是对鬼婴说的:“你为何问我是不是想把她的魂给夺了?”
鬼婴爬上石桌。
短胳膊短腿的,动作看着憨憨,它望着脸蛋微红的林三七,想伸手过去碰一碰,又在落无悔带笑的视线下怂怂地缩回手。
它低声:“我就是随口一问。”
夺魂顾名思义就是把人的魂魄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狠心绝情地打碎或装在锁魂袋随身带着都可以。
不过夺魂需要的精力很多。
若是夺魂失败,操纵者会元气大伤,严重的话甚至会死,再者,想杀人也不用特地去剥离对方的魂魄拿出来打碎。
简称费时费力费神费身。
鬼婴就没见过落无悔用夺魂这种方式杀人,他都是手起手落地一剑封喉或者直接拧断脖子了事,能令他感受到滚烫鲜血的喷溅和听见骨骼清脆的断裂声。
也是他最喜欢的杀人方式。
可不晓得为什么,这一次它有点儿怕他会夺走林三七的魂魄,夺魂一事可大可小,得谨慎而为之方可的。
落无悔闻言表情冷淡,手指轻点到林三七的天灵盖上,感知着她魂魄,夺魂一事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落实去做罢了。
忽地,他指尖一顿。
鬼婴疑惑:“怎么了?”
落无悔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很轻的两声笑,缓慢地离开了她的天灵盖,语气不明地道:“我竟感知不到她的魂魄。”
竟感知不到她的魂魄……
若是他想,就连沈轻风和白千流的魂魄也可以夺走,别提林三七这种连术法也不会的普通人了,更是轻而易举。
可就是不能。
完完全全不能。
真是让人好奇啊。
莫名地,落无悔又微敛笑意,指尖轻压在石桌边缘,安安静静,玉面慈容似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鬼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天下还有感知不到的魂魄?无论是人是妖是魔是鬼都有魂魄的,它吞了吞口水,讷讷地重复:“感知不到她的魂魄?”
“不可能啊,人只要有魂魄就一定能被您感知到的。”
可能是因为鬼婴靠得太近儿,说话还冒着凉气,林三七缓缓地睁开眼,猛地对上它圆滚滚的身体,差点就一拳挥过去。
她第一念头是:是啥玩意儿?
再定睛一看,心道,这不是鬼婴么?谁把它放了出来,林三七下意识地摸上腰间的锁魂袋。
草,果真空空如也。
正准备开口说话,她又看到了落无悔,尔后鼻腔传来一股药味,得嘞,煎药煎废了,都可以闻到焦味了。
林三七略带错愕:“这药……”
他懒散地支着身子,没有理会那被煎废了的药,细白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没了便没了,你很困?”
药没了,也就不用扇了,不喝就不喝吧,她将握在掌心的小扇子放下,打了个哈欠地回:“是有点儿困。”
余光扫至鬼婴。
林三七捏了捏它冰凉的脸蛋儿,鬼的皮肤都是这么好的么,落无悔是,这鬼婴也是,嫩滑似新鲜做出来的豆腐般。
软糯软糯的。
她又捏了几下,调皮地捏到鬼婴哼哼唧唧地叫再不急不缓地松开手,问:“你怎么把它给放出来了?”
落无悔将鬼婴拎了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它光秃秃的脑门,它受宠若惊地不敢乱动,他道:“我听见它说在锁魂袋里憋得慌。”
鬼婴瑟瑟发抖:……
听说鬼王越温柔的时候越恐怖。
实际上,鬼婴出不出来,林三七也并不是很在意,它又不是恶鬼,不伤人,“很晚了,你要是不想喝药,那就回房间休息吧。”
其实是她想睡觉了。
男女主拿的是斩妖除魔兼恋爱的剧本,林三七拿的则是在疯子反派手里苟命、在死亡边缘来回蹦跶跟他谈谈恋爱兼吃喝睡拉的剧本。
落无悔颔首:“你呢?”
“我回去啊。”她又打了个哈欠,眉眼间的困意遮也遮不住,属于是一到时辰就必须得睡觉的那种人。
在现代林三七也没怎么熬夜,为数不多养成的好习惯,就是唯独那次熬夜通宵看小说——结果穿书了,这是一个血泪的教训。
落无悔似没听见她说什么。
他望着瓷锅下面还在窜动的小火苗儿微微出神,苍白的指骨敲了下石桌,“你说什么?”
林三七说:“我回去啊。”
却听指骨又敲了一下石桌,落无悔的眼睛清澈漂亮,在夜色中若碎星,直视着她,声音悦耳惑人:“你说什么?”
乖乖地被他用另一只手拎着的鬼婴不知何时已经机灵地捂住了双耳。
而林三七没注意到,见他又问,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不然怎么会说了两遍还听不见,总不能是耳聋了吧。
她又说:“我跟你一起啊。”
刚说完,林三七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在说什么?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个,可落无悔好像终于听清楚了。
他起身:“好。”
林三七嘴角失控地抽动了下,可能是刚才睡懵了,被他问多几次,脑子都不灵光了,可怎么感觉还是怪怪的。
不过也行吧。
正发愁找不到机会增加接触呢。
鬼婴被林三七装回了锁魂袋。
原本它是很想出来,不想整天整夜憋在锁魂袋里的,但经过今晚后,鬼婴忽然觉得在锁魂袋待着也不是难忍的事。
起码有安全保障。
*
时隔几天,林三七再次来到了落无悔的床榻睡觉,走近一闻,熟悉的冷香扑鼻而来,浓淡适中,他身体也总是香香的。
她熟练地脱开鞋,爬上去。
床榻不是很大,他们躺下一不小心会碰到,除非两人都睡到边边上,林三七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对面。
看着像耳鬓厮磨。
他们的发带和簪子都解开放在了别处,和衣而眠,这一回落无悔睡在外侧,而她睡在靠墙的那一侧。
这样就不会有睡着睡着滚下去的情况发生了,林三七美滋滋地想着。
他很快就闭上了眼,入睡也出奇的快,林三七见对方又是一副规规矩矩的睡觉姿势,悄悄地把自己搭到被褥上的脚丫子挪了回来。
半夜她是想翻身却死活翻不动才幽幽地醒过来的,等看清自己做了什么事后,沉默了。
落无悔是怎么忍得了的?
虽然他身形偏瘦,但是高,躺在床榻上时还是会占据不少地方,可现在呢?半个身体被她挤到床榻边,几乎是悬着的。
林三七都嫌弃自己的劣睡相了。
好在落无悔双手无意识地勾住了她的腰,这才有一个支撑点,没有被狼狈地挤下床,林三七理亏地拍了拍他勾住自己的手。
“睡进来一点儿。”
再不睡进来,真的要掉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跟林三七睡一起落无悔总是能睡得很沉,喉间迷糊地溢出一声“唔”,闭着眼朝里面挪了挪身子。
勾着她的手却没松开。
隔着几层薄布料,温度交缠。
下一瞬,他就这面对面的这个姿势,瘦削肩背微弯,再一次把脑袋埋进了她肩窝里,不自觉地汲取着很早便不属于自己的正常体温。
长发披洒,恍若顺滑的绸缎。
冰凉的呼吸透过微敞开的衣领拂过林三七的皮肤,她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仿佛有一根冰刺也跟着这呼吸偷偷地钻进了骨缝里。
不太适应。
接着似乎又有酥酥麻麻从林三七的四肢百骸传开,尽管箍住她的那双手没有动,但被掌心握着的感觉挥之不去,腰带在他长指下。
怎么轮到她给落无悔当人形抱枕了?
林三七百思不得其解,这难道就叫做风水轮流转?不过还挺凉快的,她也将手搭到了他的腰上。
*
翌日一早。
初升的太阳将天际染成绯红,潋滟好看,屋檐下,昨晚还亮着的灯笼全熄了,似徒剩孤单冷清。
蝴蝶绕着院中的花草飞来飞去,有一只飞进了房间里。
蝴蝶蛰在窗台上,刚睡醒没多久的林三七半个身子伸出来,指尖一碰上它,蝴蝶便振翅而飞,回到院中。
她顺着蝴蝶飞动的方向望出去,看见了早起的落无悔。
他半束着发,红色发带随意地打了个结,肤如白瓷,坐在树上,赤着双足,脚踝伶仃凸起,被一层薄到可见青筋的皮裹着。
极似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人。
林三七突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落无悔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又是被谁杀的,原著没提到,他也从来没说过。
她走了出去。
刚走到大树下,一片羽毛落了下来,林三七仰起头看落无悔,他慢条斯理地松开拥有淡黄色羽毛的鸟儿。
她问:“你怎么那么早起来?”他一笑:“抓鸟儿。”
大清早的抓鸟儿?
林三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也没打算爬上去,就站在大树底下跟他说话:“那也不用那么早,你抓鸟儿来干什么?”
她待会儿想去看清柳派的弟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这段日子来林三七总是找他们闲聊,一来二去也有些感情了。
“得早些方可,不然它会飞走的。”落无悔缓言地回答她一个又一个问题,“我也不知,听到它的叫声,想抓便抓了。”
林三七摸不着头脑,见淡黄色的鸟儿不知飞向何处了,忍不住问:“那你又把它给放了?”
他没回答。
落无悔下来了,黑色衣摆压过那些花草,走到她面前,指尖点上她的天灵盖,似笑非笑地道:“我发现,你的魂魄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