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道:“你不也来了嘛,我等正想着等开光礼毕,一齐去贵府上共谋一醉呢!”
卜凡大笑:“好,一言为定。”
说笑间,已走进山门。
九峰禅师扯了扯卜凡的衣袖,低声道:“这边走。”
缓步绕过天王殿,眼前已是大雄宝殿。殿前人头攒动,香烟缭绕。卜凡抬头看着修饰一新的殿顶飞檐,淡淡道:
“重修之后,气概可比以前大得多了。”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不搭腔。
卜凡叹了口气,又道:“皇帝下令重修潭柘,本因道衍师在此清修,而今寺宇一新,道衍师却早已圆寂。真令卜某有物是人非之叹。”
九峰禅师又一笑,淡淡扫了卜凡一眼,道:“居士认为皇帝这样做有意义吗?”
卜凡一怔,道;“大师何出此言?”
九峰禅师拢着手,目光慢慢地四下扫过,悠悠地道:“居士是否又想起了护国寺外那一番热闹景象,方有此感慨?”
卜凡点点头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老衲却以为,那大概是先师惟一的功德了。”
卜凡又一怔,道:“大师之言莫测高深,在下不懂。”
九峰禅师道:“如果先师现今仍然健在,则护国寺前那些摊贩们又将去何处讨生活呢?”
卜凡愕然。
他实在没想到九峰禅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可否认,这句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由他口中说出,虽不能说离经叛道,也很有些大不敬的意味了。
九峰禅师根本没留意卜凡的表情,又道:“居士还未回答老衲适才的问题。”
卜凡想了想,道:“重修潭柘,抛开皇帝对道衍师的尊敬不说,于劝世人为善,宏扬佛法这层意义上,也是大功德一件。”
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真这样想?”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低沉:“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渐衰微了。”
卜凡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九峰禅师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可以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绝不该是从一位佛门弟子口中说出来的。
但他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僧,连道衍都十分饮佩的高僧。
大殿内忽然钟声齐鸣,寺内鼎沸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
九峰禅师微笑道:“开光仪式即将开始,居士不想去观礼一番?”
卜凡也微笑道:“寺内举行如此隆重的佛门盛会,大师为何要置身事外?”
九峰禅师一笑,悠悠地道:“既然如此,请居士移步,到净室用茶。”
卜凡记不清自走进山门后到现在这段并不算长的时间里,九峰禅师给了他多少个意外了。
卜凡素喜饮茶,每年春夏之交,若能买到南边出产的新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喜事。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泡茶也有这样繁琐的手续。
对于他来说,泡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洗净茶壶茶杯,烧开水,放上茶叶,一冲即得,所以等九峰捣鼓了好半天,才将一盏清茶捧到地面前时,他两眼早已瞧直了。
卜凡接过茶盏,正要往嘴边送,九峰禅师微笑道:“请尽饮此盏。”
卜凡道:“这还有什么讲究吗?”
九峰禅师道:“惟其如此,方能深味茶叶的甘苦清香。”
卜凡一饮而尽,不禁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果然好茶,只是冲泡起来太过麻烦了。”
九峰禅师淡淡道:“这叫‘茶道’,是扶桑三岛上的冲茶之法。虽说有些麻烦,老衲却认为这样做很有道理。”
卜凡感兴趣地道:“哦?愿闻其详。”
九峰禅师道:“茶本有平肝润肺,清火明目之功效,‘茶道’繁琐的手法又能使人平心静气,二者相辅,极有益于修身养性。”
卜凡沉吟着,点头道:“果然如此。真没想到大师对扶桑之风俗也有深究,真令在下佩服。”
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谬奖了。这‘茶道’是老衲自本寺住持无初大师处学来的。”
卜凡道:“哦?无初大师?是不是刚才在山门外身被大红袈裟的那一位?他去过扶桑?”
九峰禅师淡淡道;“他本是扶桑人氏。”
卜凡吃惊道:“是吗?难怪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异样。他到中土来干什么?”
九峰禅师的嘴角闪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当然是来探究佛法的精义。只可惜让老衲颇有缘木求鱼之叹。”
卜凡诧异道:“大师的意思是他来错了?”
九峰禅师道:“是。”
卜凡道:“为什么?”
九峰禅师道:“请问居士,佛法精义何在?”
卜凡一怔,道:“在于诚,在于仁。”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错!”
卜凡道:“请大师赐教。”
九峰禅师道:“佛法精义,一言以蔽之,在于众生平等。
老衲精研诸般经卷数十年,直到最近才懂得这个道理。”
卜凡道:“佛回众生平等。凡佛门中人无不懂得这个道理,大师为何最近才懂?”
九峰禅师道:“佛祖所言众生平等是指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达到某一境界,而非字面意义上的众生平等。佛教起于天竺,佛祖悟道,乃是悟出了对抗天竺等级森严的婆罗门教的一种手段。婆罗门教尊崇梵天之神,将世人分 为四等,教中祭师为第一等,能代授神意,连君主都要受其控制,所有教徒的行为、思想、修行方法皆必须以祭师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佛祖悟道后,提出众生平等,也就是以人为本。
从这个意义上讲,佛,就是人。佛教,即是人教。”
他看了面现讶色的卜凡一眼,微笑道:“居士是否觉得老衲之言太过离经叛道了?”
卜凡默然。
九峰禅师叹了口气,道:“老衲精研诸般经卷,皆自感不得要领,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其一定的缘由,这才悟得佛法之精义必须自佛祖悟道之前的社会环境中去找寻。”
卜凡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佛即是人,而不是神,对吗?”
九峰禅师道:“不错。”
卜凡道:“在下不懂。”
九峰禅师微笑道:“居士一定读过《大般涅槃经)吧?”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道:“经中讲到佛祖临涅槃时,弟子们悲痛异常,不能自己,因为他们感到即将失去大导师,无所依估,佛祖则向弟子们说明法身长存,佛性就存在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居士对此有何感悟?”
卜凡道:“《华严经》上说‘种种变化施作佛事,一切悉睹无所障碍,于一念顷一切现在,充满法界’,这说明佛的境界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可谓玄微深远,难得而测。”
九峰禅师眉心微皱,道:“居士认为,佛是神,而不是人,是吗?”
卜凡道;“是。
九峰禅师淡淡道:“可神是不死的,佛祖毕竟涅槃了。”
卜凡道:“但佛性长存,佛法长存。”
九峰禅师道:“存于何处?”
卜凡道:“大师刚才也讲了,佛祖说过,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
九峰禅师看着他,微微一笑。
卜凡悚然。
九峰禅师缓缓道:“既然佛法存于遍满世界的凡人身上,则中土扶桑,俱是一体,无初大师不远千里渡海而来,除了能学习到中土的建筑技巧之外,还能探求什么呢?这不是缘木求鱼又是什么?”
卜凡定了定神,道:“大师适才说‘寺庙兴,佛法的精义也就日见衰微了。’在下驽钝,实在不明白大师何意。”
九峰禅师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悠悠地道;“佛曰‘众生平等’,说明佛祖认为婆罗门教的等级制度是错误的。佛曰‘佛法存于所有凡人身上’说明佛祖并不认为自己是神,而且佛教的宗旨亦是以人为本。但庙宇一兴,佛即是神,佛徒中也就有了严格的等级制,又何谈‘众生平等’呢?既然人人都能通过自我修行而悟佛法,又何需方丈沙弥之分,出家在俗之分呢?”
卜凡道:“但佛法毕竟是玄微深远的。兴建寺庙,为佛徒提供修行之场所,亦可为在俗之人树立一个修行的目标,劝人为善,劝人静心养性,又有何不对呢?”
九峰禅师道:“居士说的不错,寺庙的确为善男信女们提供了一个静心养性的场所,也的确有帮助一般人理解佛法的功效,但居士想过没有,来庙中烧香礼佛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祝佛为神。向佛提出种种要求,求佛保佑。更有甚者,诸多恶徒亦以为只要敬香布施,即可洗清自己的诸般恶行·…·”
卜凡截口道:“恶徒敬香布施,以求良心上的安宁,不正说明他们已认识到行恶的错误,也正说明了寺庙很有劝人行善的功效吗?”
九峰禅师淡然一笑,道:“只要敬香礼佛即能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则他们大可以肆意为恶,然后再来礼佛求善了。”
卜凡怔住。
他不得不承认九峰禅师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些话不免有些失之偏颇,但到底偏颇在何处,他又想不清楚。
九峰禅师又道:“居士说,皇帝下令重修潭柘寺乃是大功德一件,重修的起因是先师在此清修,那么这件大功德应该算在先师头上,对不对?”
卜凡道:“应该可以这么说。”
九峰禅师道:“先师虽说专攻术数,但毕竟身为佛门中人,晚年在此情修、也是为了潜心于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