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秋司将玉佩握在手掌中。
这块玉好凉,他怎么都捂不热。
于是他用力的握住了玉佩,用力的手掌都被玉佩的棱角硌的通红。
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出了山洞。
夜更深了,雪也下的更大了
从他方才从正殿走出去找小白,一直到他在外面游荡一圈,再回到殿中,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天地之间却骤然间变成了纯白色。
阎秋司一身的黑衣置身在这一片漫无天日的苍白之中,犹如落在白纸的墨迹一般,格格不入。
他缓缓的顿住了脚步,双眸茫然的望着天。
外面寒风刺骨,阎秋司的手一向是温热的,此时却也变得冰凉。
手中的玉佩应是暖不热了,他便将玉佩挂在脖颈处,就像是曾经他带着这个玉佩在战场上征战那般。
冰凉的玉佩紧贴在胸口,时时带着,犹如他的师父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曾经在战场之上不管是再危难的时候,他只要摸到玉佩,便会安心下来,他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回家。
就算是当年的那一场雪崩,他身受重伤,被埋在了雪山之下,冻得全身动弹不得,连喘息一口都像是刀割心肺,脑中神志不清,恨不得就这样一下睡过去。
可是他还是爬秃了十指,双手滴血,咬着牙,从犹如沉石般的雪堆中一点点的爬了出来。
“王上......王上.......”
今夜寒凉,坊婳正好去给前方守卫分配御寒的柴火,路过这里,看见了阎秋司,便走上前喊了几声。
阎秋司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目光定了定,望着远处山脉间的一座长亭。
平日里若是没有下雪,这个长亭不过是个随处搭的草亭子,破破烂烂的也没人去,倒也显不出什么。
可是现在这个长亭立于风雪之中,飘雪落在亭尖,将亭子染成了孤寂的白色。
倒是让阎秋司想起了以前在凡间云王府的湖中亭。
以前林倾白最爱坐在湖中亭中赏花。
到了后来,阎秋司在朝廷中当了大将军,每每从朝堂中归来,林倾白都会坐在亭中等他。
有的时候,若是天气暖和一些。
林倾白便喜欢坐在亭中抚琴,那时候阳光落在林倾白的肩头。
他的面容柔和,琴声也似光般温润。
可是到了后来,阎秋司和林倾白闹得犹如陌路。
正是寒冬,林倾白便不再在意天寒,而是穿着一身白衣,肩披大氅,身影单薄的映在雪中抚琴。
那时林倾白已经很瘦了,身影犹如白雪般轻盈易碎。
阎秋司就这样一边想着曾经,一边向前走。
他一步步走到亭子中,望着亭中那个空落落的位置,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巫族王女对他说的话。
她说:“阎秋司,你扪心自问,当年在凡间你不过就是知他心地善良,一心为你,就骗他至此!!!他三生三世皆为了你而死!就算是他当年欠了你,也早就该还清了.......”
那声音振聋发聩,在阎秋司的耳边不断回响。
阎秋司踏上长亭的台阶抬手一挥,一把长琴落在亭子中的案几之上。
阎秋司也有样学样,就像当初的林倾白一般坐在案几之前那般,双手抚摸在琴上。
他想要弹出当年林倾白弹的那首曲子。
小时候林倾白曾教过阎秋司弹琴,却阎秋司总是不愿意学。
他当时只喜欢听他师父弹琴,觉得师父一身白衣坐在梅花树下,伴着落下的花瓣,弹的可真好听。
他只要听着就好,
弹琴什么的,不适合他这种武夫。
而现在林倾白死了。
阎秋司喝了酒,很想要听一听林倾的琴声,却听不到了。
于是他坐在琴前,指尖轻轻的拨动了两下琴弦。
那个古琴发出来了古韵回肠的声音,却毫无技巧可言,十分生涩。
阎秋司闭上眼睛,很努力的回想当年林倾白是怎么教他的。
他又拨动了两下琴弦,手缓缓的收了回去。
他弹不出来.......
当年他习得了林倾白一身的谋略,一身的文采,却独独没有学会抚琴。
他的那双手原本就是宽弓引箭,十指粗粝,弹在琴上之时下手没轻没重,不似林倾白的双手那般白皙,犹如葱尖。
当初林倾白要教他弹琴的时候,他总是嫌弃弹琴没用,耐不下性子坐在琴前。
他没有好好学过,以至于他现在想再听一听当年的曲子,却连弹都弹不出来。
这时坊婳也跟着走上了亭子,他看见阎秋司一直在摆弄那张琴,便觉得是阎秋司想要听曲子了,她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王上,您是要听曲子了吗?”
阎秋司手指顿了顿,将手轻放在身侧,半响问坊婳道:“.......坊婳,你可会抚琴?”
坊婳哪里会这些,她垂眸道:“禀王上,坊婳无能,不会抚琴,但是近日我们魔族的梦芸坊中来了一批乐师,据说她们各个精通音律,我可以将她们请来为王上抚琴。”
阎秋司正垂眸望着长琴,听闻坊婳这样说,肩膀僵了一下,他的手轻轻的抚摸过琴弦,忽然笑着说:“好啊,好.......今日是个好日子,你把魔界最好的琴室舞娘都给我找来,今天我要设宴痛饮一番。”
“是,王上!”
听见阎秋司这样说坊婳心中猛地一松。
最近几日阎秋司的状态很古怪,总是喜怒无常,时而冷静,时而暴戾。
坊婳只是知道好像是和他在凡间的事情有关,具体的也并不清楚。
而现在阎秋司居然说要设宴痛饮一番,坊婳以为阎秋司是放下了心结,心中大喜。
即便现在已经是深夜,可是坊婳还是立刻命人将梦芸坊的乐师请了过来,并且找来整个魔族最好的舞女和琴师。
夜半子时,正殿中摆满了美味佳肴,酒香漫天,烛火闪烁摇曳,乐声蜿蜒而出。
阎秋司半闭着眼睛,端着酒杯倚在高台上,望着那些身着红衣轻纱的舞女伴随的琴声鱼贯而入。
既然是魔皇设宴,自然是要大臣作陪。
歌舞摇曳,热闹非凡。
正殿的两侧坐上了魔将,对着身前起舞的舞女议论纷纷。
阎秋司眯着眼睛望着正殿中的舞女翩翩起舞,望着不远处的琴师抚琴奏乐。
殿中旖旎暧昧,像是曾经魔族设宴那般。
只是这次琴师的技艺当真是了得,无论是什么样的乐声在她的手掌之下都犹如化骨绵绵的青丝,将殿中的侍卫都勾去了半边的魂。
坐在两侧的魔将们更是看的投入至极,双眸望着正殿起舞之人几乎挪不开眼睛。
舞女光洁的腰犹如水蛇一般,随着舞声舞动,曼妙灵动。
那些女子一个个当真是极品,她们在阎秋司的案几之前会多停留上几秒,勾动着水袖,眉眼如丝一般,勾引着阎秋司。
随着一个琴声点,为首那个貌美女子涌动着水色衣袖,衣袖一下就挥舞到了阎秋司的眼前。
一阵阵妥伦花的香气袭来。
只要是闻到了妥伦花香的男子,就无人不会被她勾去魂魄。
舞女抬起衣袖掩住了半边的嘴巴,冲着阎秋司勾人一笑。
阎秋
司望着她,眯起了眼睛,也低声笑了一声。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他却是毫不在乎,只是喝完这一碗酒后,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碗狠狠的砸在地上,抬手将身前的案几猛地掀翻!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响彻了整个正殿!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全部碎于一地。
乐声骤然停下,方才还笑颜如媚丝的舞女惊呼了一声,全部垂下头吓得瑟瑟发抖。
只见阎秋司摇摇晃晃的站在高塌之上。
他身着一身玄衣金丝袍,血红着眼睛,对着台下的人怒吼道:“弹的什么狗屁东西!给我滚出去!换个人来!”
轻松热闹的气氛瞬间不在,大殿中一片寂静,犹如沉入了水中的炸弹一般,一触即发。
所有人都深知阎秋司疯戾的性子。
只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都垂下了眼睛,一言不发。
半响坊婳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喘息着对身后的琴师厉声说:“听见没有!还不快些换一个人上来!”
那琴师原本生的美貌,甚至比舞女的容颜更加的绝艳,在梦芸坊中更是清高傲慢,哪怕是魔族再凶狠的男人,只要是见到她也化成了指间柔,再无半分的凶神戾气。
可此时她也被这一幕吓得腿脚发软。
她脸色苍白的站起身,退到了一旁,身后的另一位琴师便瑟瑟发抖的走上前,坐在了琴位之上,手脚冰凉的开始弹奏乐曲。
这次在阎秋司将要杀死人的目光中,殿中的舞女再无人敢起舞。
寂静的大殿之中,那琴声孤零零的响起,带着一些畏惧和颤抖。
即便是琴师绷紧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是还没有弹上两下,却又被阎秋司打断了琴声。
“什么狗屁东西!滚!”
那琴师吓得身子一抖,将琴弦都崩断了一根。
就这样在阎秋司的暴怒之下,殿中不断地换人来弹琴。
以至于到了后面,梦芸坊前来的琴师弹完了,坊婳还特意又跑了出去,几乎将魔族所有的出名的琴师,无论是男女老少都给叫了过来,为阎秋司奏乐。
可是阎秋司却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最后他在房间里大怒,骂道:“我魔族养的都是什么废物!居然连一个会弹琴的都没有!让他们都滚!!!全部都滚!!!”
说完阎秋司挥手打出了一道足以轰塌墙柱的内力。
那道内力带着利风,将所有人都打的浑身剧痛,有些法力底下的舞女甚至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却也只能咬紧牙关跪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
殿门被重新合上。
偌大的殿内又只剩下阎秋司一个人。
方才殿中那些备好的美味佳肴,阎秋司没有尝上一口,全部都砸的稀巴烂,独独是酒没有浪费一滴。
热闹的乐声还在耳边,却转眼又重回到如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阎秋司喝的太醉了。
他都不记得今天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坛酒。
他穿着那一身的黑袍,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大殿上,烛火之下只有他的影子与他相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最后他摇摇晃晃的走下了台阶,站在大殿的正中间,敞开双手向后一仰。
噗通一声仰躺在了满是玻璃渣和酒渍的大厅地上。
整洁干净的衣衫被地上的酒液浸湿,他双眸朦胧的望着天上的天花板,嘴里自顾自的嘟囔着:“真难听,都弹的真难听,真难听......听这些鬼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就这样自己嘟囔着嘟囔着,侧过了身子,身子缓缓的缩在了
一起,像是睡着了。
过了许久,他嘴巴动了动,嗓子嘶哑的哼着。
“清风过,花儿冒,彩儿蝴蝶翩翩错,娃娃举着胖手抓不落......”
“夕阳末,日要落,弯弯月儿露上头,贪玩的孩子要归家喽.......”
随着阎秋司自己哼出来的歌声,他的右手轻轻的拍打着自己左臂的胳膊,自己哄着自己。
就像是曾经他在凡间小时候,在那无数个静谧的夜里,林倾白修长的手指一下下的轻拍着他肩膀,嘴里轻唱着这首歌,哄着他入睡。
阎秋司是铁石心肠,明明不喜欢这些过分的温柔和矫情的东西,可是那时每当林倾白的声音一起来,他就会乖乖的在林倾白的怀中闭上眼睛。
“清风过,花儿冒,彩儿蝴蝶翩翩错,娃娃举着胖手抓不落......”
“夕阳末,日要落,弯弯月儿露上头,贪玩的孩子要归家喽.......”
林倾白的声音很好听,从他的口中唱出每一句话都像划过心口的羽毛,温和的不像样。
阎秋司便问林倾白:“师父,家是什么?”
“家是可以和家人在一起的地方。”
“家人是什么?”
“家人就是亲人,譬如爹娘,兄弟姐妹。”
“可是我没有家人。”
“你有家人,师父就是你的家人。”
“........你是我的家人?”
“恩,我是你的家人。”
从那以后,每次林倾白再给阎秋司唱这首歌,阎秋司都会明知故问一般一次又一次的问林倾白。
“师父,你是我的家人吗.......”
“恩,我是你的家人。”
无论阎秋司问过多少次,林倾白都会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很肯定的告诉他。
——恩,我是你的家人。
-
那天晚上阎秋司躺在满是脏污的正殿地上睡的昏昏沉沉。
他不断地做梦,梦到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全部都是在凡间的事情。
全部都和林倾白有关的事情。
从他第一次在凡间遇见林倾白,在漫天落雪之中,林倾白撑着油纸伞,垂下眼睛望着他,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那时候林倾白的脸色如往时一般冷淡,就像是只说出了一句你要不要吃个馒头这样简单的话。
但是他手中的油纸伞却默默的倾向了阎秋司。
还有很多.......
而这场梦结束在阎秋司将若鬼刺入林倾白胸膛的那一刻,林倾白虽是痛的口吐鲜血,双眸落泪,还是颤抖的抬起手想要再摸一摸他的脸,唤他名字之时,满目依旧皆是疼惜。
安儿.......
阎秋司就这样惊醒在林倾白这一声唤之中。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推开了正殿的大门,满身的醉意酒气,却还是脚踩着白雪,一路走到了存放着林倾白尸体的山洞之中。
山洞中方才他来过的脚印还未散,胸口的玉石还未暖热,而他却去而复返。
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阎秋司又喝了一场酒,听了几首无比难听的乐曲,却觉得哪里都不够好。
哪里都没有这里好。
他还是回来了。
他单手撑着林倾白的棺材,俯身望着林倾白清冷的面庞。
其实林倾白的双眸闭上之时,还是有些像白序的。
阎秋司脑中回荡着巫族王女怒斥他的话。
凉瑶楚大声质问他:“你心中明明就知道!承认很难吗?!承认他就是你师父很难吗!承认是你杀死了他,是你挖了他的心.
....这很难吗?!”
十二年......
凉瑶楚咬着牙,红着眼对他说:“十二年!!!”
后来她那双怒红的眼睛瞪着阎秋司,忽然又泄了气,眼泪溢了出来说:“是啊......不过才十二年,怎么能捂的热你千年寒冰的心.....”
不过十二年,怎么能捂的热你千年寒冰的心......
其实不是如此。
在凡间之时,哪怕阎秋司再气他师父,再恨他师父,哪怕他师父也是那太上皇的儿子!哪怕他师父拿着一把刀抵在他的脖颈上要杀他!
他也没有舍得碰过他师父一指头!没有舍得动过他一下!
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是他杀了他.......
阎秋司抬起手,手指探入了棺材之中,轻轻的摸了摸林倾白的头发。
他的指尖轻柔,从林倾白的头发一直摸到了他的脸颊。
若是两个月之前,他一想到这张脸,便是满心的恨意。
而现在呢.......仅仅是过了两个月,他却会抬起手指抚摸这张让他无比的痛恨的面庞。
在那一刻,什么过不去的坎,什么放不下的恨,全部都化成了乌有。
阎秋司的手指就这样捧着林倾白的脸颊,他醉的双眼朦胧,过了许久,他声音低沉嘶哑的说:“师父,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学会抚琴......”
“我以后是不是再也听不到你的琴声了........”
阎秋司的拇指一下下的轻蹭着林倾白脸颊,他的双目血红,低声说:“师父,我是不是又犯错了……”
“师父.........我只是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以为没有我,你会过的很好.......”
“我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师父,是我冥顽不灵.......是我之过.......”
“师父,我以后定会好好听话........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保证不再惹你生气,不再让你难过........”
“师父,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你就再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
阎秋司的手就这样紧紧的握住了林倾白的冰凉的手。
他用力到手腕颤抖,就像是当时在凡间那样,一次一次的对着林倾白认错,一次又一次的对着林倾白保证。
在他千万次的认错中,千万次的保证中,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加的诚恳,更加的真心,更加迫切的希望林倾白能够原谅他,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他。
哪怕给上他几个巴掌,刺上他几剑,或是一刀杀了他,都好。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和林倾白说了。
他说:“师父,若是你恨我,你就起来把我一刀杀了吧........我那时如何对你,你便加倍对我.......”
“这样你能不能起来看看我........”
“师父,我只是没有听话而已.......你以前都会原谅我的,不会罚我的.......你这次也不要罚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你醒一醒.......”
.......
无论阎秋司说些什么,如何的哀求眼前的人,他面前的那个人都再也不会理他了。
依旧是一阵空廖的寂静,山洞之中只有阎秋司一人的声音不断地回荡。
阎秋司孤零零的站在黑暗中,他的肩
膀低垂,望着林倾白脸色平和的面容,望着林倾白紧闭的嘴巴,望着这一张无论他如何祈求都不会再睁开眼望向他的双眸。
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年在凡间他死在林倾白之前,林倾白望着他的尸体一晚上,最后是何等的痛,才能让他的师父最后守在自己的坟前,一口口的呕出心头血,最后倒在雪地之中。
阎秋司杀过无数的人,但是当他的双手沾上了他师父鲜血后,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好脏。
怪不得他师父这次真的不要他了......
确实好脏,好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