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常笑的人,忽地笑起来,即使只是转瞬即逝,也足够将其比作开得糜烂后又融为泥泞的昙花。沈安世在这种场合从没有笑过,总是神情冷淡,唯独望向手中那柄拓着“入云关”三个字的剑时,眼底才涌现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笑意,好似桃树照进一池寒潭中。
唯有爱剑之人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
很凑巧,这城内上下,没有哪个不是爱剑之人。
得此好剑,不论是谁都该露出笑意,纵使他是锦华尊者,因此而展颜,众人看了,起先有一瞬间的讶然,紧接着,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对沈安世生出几分敬意。
沈安世递剑过来,城主怔了怔,旋即大笑起来,腕节抵住剑柄,将剑又推了回去。
“既然连尊者也觉得此剑是柄好剑,那就说明我的眼光确实很不错,竟能慧眼识剑。”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好剑配英雄,这世上能使此剑的,除了尊者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若是我将此剑带回府中,只会让其蒙尘,无法挥使的好剑,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
城主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纵使身体衰老,神情却不显老态,他望着那柄蕴含着无数绮丽传闻的长剑,望着它静静躺在沈安世的掌心中,仿佛它本来就应该生在这里,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隐约露出的、腕节上那道弯折迂回的胎记,能够称一句“浑然天成”。
他看着,颇有些满意。
其实城主同为大乘期剑修,若想用这剑,虽然勉强,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方才望见沈安世试剑的模样,他心里最后那一点不舍也褪去,遂将此剑相赠。
都说剑修择剑,其实剑也可择剑修。
除了沈安世以外,城主想象不出来任何一个剑修能够从容挥使“入云关”的模样。
一剑踏向西,便要斩断擎天之梁,却又能在剑气将要横扫梁柱前以第二剑抵消,如此景象,闻所未闻,若非试剑的不是沈安世,他手中的剑不是这柄入云关,恐怕难成此效。
城主这话说出来,不止是站在一旁的迟刃领会了他的意思,沈安世也明白了。
于是他没有再推辞,道了句“多谢”,将余温未消的漆黑长剑重新纳入掌心之中。
城主得剑,尊者试剑,城主赠剑。此事传出去,大约又是一段佳话。
然而韩雪绍却发觉祝寻鱼的神色不算好。方才锦华尊者的那惊世第二剑,引得城门之下的众人骚动不已,个个皆是容光焕发——除了自己身侧的小少年。烽火台上风大,他蹲伏着身子,手臂交叠在膝盖上,弧度柔软的脸颊微微鼓起,嘴角一撇,看着还挺郁闷的。
风呼呼的吹,将他头上的软毛吹得起起伏伏,隐约露出中间那个小小的旋儿。
韩雪绍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交叠,她问:“怎么心情不好?”
祝寻鱼沉默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杏眼望她,说:“师尊,我此前对尊者的实力仅仅只是听说而已,如今一见,才知道他与我的实力天差地别。他教我,是不是太麻烦他了?”
韩雪绍问:“你是忧虑难以习得他的剑法吗?”
祝寻鱼点点头,微微侧脸,将脸颊贴在置于膝上的手臂上,歪着头瞧她,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也吹得眼角泛红,看着可怜兮兮的,“是呀,要不然……别麻烦他了。”
“祝寻鱼,你既已经拜我为师,下定决心要习得一技傍身,怎么能半途而废?”韩雪绍眉头微蹙,替他顺着乱发的手也收回了袖中,说道,“更何况,我已经同他约好了。”
祝寻鱼原本只是试探性地这么一说,见韩雪绍露出不快的神色,便立刻悔改,一边说着“是我想岔了,我错了,师尊莫要生气”,一边摸索着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脑袋上。
拒绝的话被他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想必韩雪绍也被他弄得烦了。
可是,他也很烦躁啊!祝寻鱼望了望城门之上那个青松玉立的身影,更觉前途未卜。
旁人凑热闹,见沈安世一剑惊世,便欢喜起来,毕竟那一剑总不会落在他们身上,而他看着,想的却是那剑落在自己身上是怎么个感觉,剑气划破皮肉之时,又是何种疼痛。
大抵这世上不论是谁,将要遇到自己不想遭遇的事情,总会抱有一丝侥幸。
然后,命运的洪流就会一巴掌把你拍上岸,非要让你在寒风中搁浅。
祝寻鱼本来以为这一天来得没那么快,没想到,试剑结束后,韩雪绍就带他回了铸剑楼,任他在路上如何磨蹭,如何撒娇,韩雪绍的回答都是:沈安世这之后正好有时间。
倒也不是她擅自决定好的,而是沈安世传音告诉她,要她将祝寻鱼带来的。
仪式结束后,沈安世翻腕将入云关收起,城主顺势邀他来府上庆贺,迟刃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半是调侃半是真心,要他同去小酌两杯。沈安世不饮酒,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他刚从城主手中得了剑,实在难拒绝他的好意,正欲答应之际,视线却微微一凝。
城主纳罕,本想追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引得这位锦华尊者的目光有所驻留,然而,不等他望过去,沈安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很淡,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城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之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抱歉。”他顿了顿,后半句话不是从唇齿间吐出来的,而是直接落入城主脑海中的,“令嫒秀丽端庄,艳若桃李,然而沈某暂时不想成家立业,也不愿为了谁久久停留在某处,恐怕要辜负城主的心意了。”
紧接着,还有一句宽慰的话:“令媛对我似乎也无意,城主不必强人所难。”
“这……”城主有些尴尬,倒也没有坚持,兀自叹了口气,“也罢,是我唐突了。”
一场热闹结束,众人纷纷离去,如鸟兽散了,城门之上,只余那几块迸裂的石头能够佐证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长风吹拂而过,惊起几只飞鸟,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铸剑楼背靠幽静的树林,楼内不便施展拳脚,这教剑法的地方,自然就设在此处了。
拂开枝叶,碧绿的阔叶沾染几滴水珠,顺着叶尖儿滴下来,正巧落在祝寻鱼头上,他惊叫一声,瑟缩了一下,往日里是要趁机往韩雪绍的身上蹭的,这回却没有。一进树林,他就老实得像是个完全没有小心思的清朗少年,连系统看了都啧啧称奇,说他转性了。
当然,系统还说了一句:“我看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雪绍说:“如果你有实体,我还真想让你和祝寻鱼见上一面,叫你逞逞口舌之快。”
她终于逮住了系统的弱点,系统委委屈屈地一哽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它似乎也只是过来看她一眼,此后就离开了。这话题本是因祝寻鱼而起,如今又因祝寻鱼草草结束。
祝寻鱼磨蹭了一路,手里还拿着糖葫芦,没吃,糖饴散发着诱人的气味,欲融未融。
等他们终于拨开重重枝叶,抵达树林深处时,沈安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阵了。
他半倚在一方青石旁,长袍曳地,蜿蜒成逶迤的山脉,此前在城门之上,虽然风大,他束起的长发却没有丝毫凌乱,仪态端正,唯有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柔柔地垂在脸侧,让他整个人显得没那么冷淡疏离,朗然的眉眼低垂,指尖拂过手中逐渐融化的长剑。
“入云关”一剑,没有真气加护,遇了人的体温就会融化。
然而,听说是一回事,真当看到这幅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玄金是固体的时候通体漆黑,宛如山石,当它化为液体时,则更像缓慢流淌的黄金,却不似黄金那般惹眼,那是一种暗金色,就像历经数百个春秋之后遗留下来的旧物,惹了古朴,也可见其耀眼夺目。
听到动静,沈安世收起剑,缓缓抬起眼睛,就像是夜半之时的巍峨雪山倾身落下。
“叔父。”韩雪绍唤了一声,让开身形,将背后的祝寻鱼露出来,示意他上前。
小少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着上前了,很不好意思地也跟着喊了一声“尊者”。
“你便是祝寻鱼吧。”这样年轻的修士,沈安世见过的实在太多了,也并不觉得被冒犯,昨夜韩雪绍同他提及过一次,他便记得了这个名字,缓声安抚道,“不必拘束。”
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祝寻鱼也算是认命了,面上仍是那副腼腆羞涩的神情,脚下却往前迈了几步,在沈安世稍微有些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递出藏在身后的那串——
糖葫芦。
……糖葫芦?
韩雪绍不理解。
沈安世也不太理解。
让你别拘束,可不是让你做这种事情啊。
幸好系统不在,不然瞧见这景象,它指不定又要怎样闹腾了。
众目睽睽下,祝寻鱼露出他惯有的那副绵软笑意,眼睛弯了弯,见沈安世一时间没有反应,便将手中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说道:“尊者屈尊纡贵来教我剑法,我知道尊者是受了师尊所托,晚辈什么也没做,就得了此等天大的便宜,实在太过幸运。我想着两手空空并不好,来的途中左思右想,没想到合适的东西,只好将我自己喜欢的赠与尊者了。”
他这么一说,韩雪绍就明白他磨蹭了一路的原因了,神情不由得有所缓和。
心里想,这祝寻鱼虽然总喜欢撒娇,喜欢偷懒,关键时候还是很明白礼数的。
沈安世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他百年前就已经得道登仙,早已无需食用凡物,更别说这种街边常吆喝的、只有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了,可转念又一想,面前笑盈盈的少年对他来说确是小孩子,小孩子天性如此,要将喜欢的东西赠与自己,是因为他天真无邪。
祝寻鱼是自己侄儿的徒弟,既是晚辈,他身为长辈,多多照拂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沈安世只是迟疑了一瞬,便从袖中伸出手来,轻巧地捏住竹签,从祝寻鱼的手中接过了那根看着外面太甜里面太酸的糖葫芦。一个谪仙似的人,拿着一根糖葫芦,这景象实在又荒谬又叫人好笑,沈安世道了句谢,本是客气,没想到祝寻鱼竟说“尊者,这是我一片心意,这糖葫芦真的很甜,你一定要尝尝,好不好”,这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韩雪绍看了祝寻鱼一眼,祝寻鱼就哑了声音,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沈安世。
沈安世确实为难,视线在祝寻鱼脸上略略一扫,沉默片刻,勉强应了一句“好”。
他并非不会拒绝别人的人,然而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世人求他,动辄便是求他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忽然遇到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且还是求他尝一尝糖葫芦,他觉得纳罕之余,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就像是挥剑便将山川踏平一般,启唇应允了。
这一个小插曲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揭了过去。
方才途径铸剑楼的时候,迟嫦嫦听闻了此事,让侍女送了两柄铁剑过来,不算太好,但剑锋不利,很适合初学者使用,此时韩雪绍将两柄剑从芥子戒中取出来,一柄交予祝寻鱼,一柄递给沈安世,自己则退居一旁。她身为气修,在剑术这方面恐怕也帮不上忙。
剑势凶猛,以防误伤,所以沈安世体贴地为彼此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一个内敛沉静,一个活泼开朗,二人并肩而立,倒像是映照在林中的光与影,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祝寻鱼望了望手中的剑,沉甸甸的。
他又望了望起了剑势的沈安世,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糟糕,他是真的想教会我。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祝寻鱼只觉得手中的剑滚烫,像是火烤的板栗,几乎拿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