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枫叶落下的校园 1

  1.

  北部高原有座叫金市的小城,离太阳近,日照充足,水果特别香甜,乃当地一绝。每到夏天时,金市阳光猛烈,人会变得很暴躁,犯罪率明显高于其它季节。

  今年夏天有点奇怪,太阳雨特别多,也许是因为2012年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缘故吧。经常明明是大晴天,阳光暴晒,天空却突然落下一阵雨点。这太阳雨短暂,像课堂上的浅梦。有时头发还没被打湿,雨就停了。豆子般大小的雨点砸破了金市到处都有的野樱桃,汁水从绽裂的果肉中滴下来流淌一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甜腥味。雨滴无论饱满还是干瘪,都闪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2012年6月13日,在这样一阵小雨里,有两个男人在金市湮灭为粉尘,亲人和朋友在尘世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李峰,四十岁,金市人,三十岁前一直在金市城郊做牧民。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之前,全国都在大兴土木,重新建设,金市也一样。这里常住人口不到四十万,但还是要建一个可以容纳两百万人口工作生活的高科技新城区。他的草地被征收,变成了一座汽车生产基地中的两处流水线车间。李峰也因此在明珠街上有了一栋临街的六层楼房,变成了不折不扣靠收租生活的拆迁户。打那时起,李峰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天天一瓶剑南春,一过节还给自己整瓶五粮液。2012年6月13日中午,老婆忙活了一上午,给他和孩子们做了羊肉火锅。席间他因为大儿子考了全班第二十一名,成绩有了显著进步,喝了大约二两白酒。吃完饭,老婆看窗外雨不小,劝他睡一觉再去小六楼的底商收租。李峰撇撇嘴说,这雨,云过就停。今日事今日毕。说罢,他头也不回冲进了那场雨中。

  李峰这么做,是为自己的儿子。发财后,李峰踹了他原配,和一直跟自己勾勾搭搭的美发店老板结婚,那老板名叫于佳丽。于佳丽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在北师大上学。李峰一直很郁闷,继女这么有出息,可自己的儿子却四六不懂,天天打架。看到继女满口流利英语,李峰心中羡慕,决不允许儿子再回去放羊,所以趁着孩子这次考好了有心劲儿,他要证明给儿子看,虽然老子被别人称为暴发户,但还是在努力生活,给孩子打个样。他没有想到,这一走,样没有打成,反倒成了人们会间饭后的谈资。

  于佳丽后来告诉人们,根据监控显示,李峰从电玩商店收租出来后,雨还没有停。他冒雨前行,走到实达商城的十字路口,并没有向北走,穿过金市象棋广场和婚庆公园,回到他们位于鑫牛小区的家。

  李峰在那个决定他命运走向的十字路口选择背道而驰,向南行走。他走过电力局时雨停了,李峰跟电力局门口卖瓜子的老人聊了几句,此时一辆公共汽车驶来,他冲上了车。那辆公共汽车继续向南,到了终点站,李峰下车。他又向前步行了十几分钟,走进一片废墟。那废墟由几排烂尾楼组成,被围栏和高压电网围成了一座孤岛。废墟上只有两个出入口。因为之前这里发生过聚众吸毒的案件,所以两个出入口都装了监控。它虽然大,但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密室。

  李峰走进这座废墟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后来警察在监控中找到了李峰最后的影像,背影很轻松,不像是怀揣心事。他奔向废墟的步履轻快,甚至还显得有些急迫。像是一个孩子在赶往游乐场。

  李峰失联十八个小时后,于佳丽笃定出事了。她第一反应是他和别的女人跑了,查遍了李峰的亲友,都没找到李峰可能再搞婚外恋的证据。正在于佳丽纳闷之际,李峰那爱看法制节目的母亲在李峰前妻的陪伴下打上了门,怀疑是于佳丽下了毒手。于佳丽拿出李峰之前留下的遗嘱。失踪的男人在遗嘱中写道,如果自己能活到七十岁,于佳丽也为自己养老送终,尽了妻子之道,则将小楼的顶上三层赠与于佳丽做为报酬。如果自己因为恶疾或意外在人生中途遭遇不测,于佳丽不能白得房子,她只能分割夫妻婚后共同财产。李峰的房产将全部留给儿子上大学娶媳妇,和于佳丽无关。这份遗嘱为她证明了清白,世上再没有比于佳丽更期盼李峰平平安安活到老死的人。

  爱打听闲事的好事之徒也议论过李峰最后去收租的房客,是不是和李峰发生了口角,在废墟里杀了他。但就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猜测不太成立。那家是开电玩商店的,很讲究卫生,不像餐馆或者洗车行般毁房子,给的房租还高,让李峰心里很踏实。他甚至还和几个炒股的朋友说,一定要买网络公司和电玩公司的股票,未来是他们的。

  三天后,于佳丽去了公安局。面对警察,她不由得想起往日和李峰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即使那些龌龊的争吵,现在也变得温暖而苦涩。她小声哭泣,可警察们没有安慰她,反而一个个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顺着他们的视线,于佳丽看到了屋外长椅上坐着另一个女人,就像是在学习自己的不幸,也在小声的哭泣。有人告诉于佳丽,眼前这女人的丈夫和李峰一样,也失踪在那片废墟里,也消失在6月13号那天下午的太阳雨里。于佳丽发出一声惊叫,她看着那女人,像是一个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人第一次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

  这个女人叫田青青,她失踪的男朋友叫张桥。张桥今年三十三岁,和李峰一样,也是土生土长的金市人。他去年和前妻离婚,两人的孩子刚满两岁。他在金市文化局是个普通的科员,日常工作就是在类似于全市健身操比赛这样的市民活动中打打杂。张桥的同事们都说,对于张桥而言,这实在是大材小用。因为张桥是毕业于某985大学的中文系博士。人们还说,他的命运这么憋屈,全是因为得罪了领导。有一次局里开会,领导希望大家献计献策,怎么把金市人民的文化活动办的更好。傻子都知道,这种会基本就是走个过场,大家夸夸领导,会就散了。人们没想到,当张桥发言的时候,他热情洋溢地足足讲了半个小时,把局里目前存在的问题谈了个清清楚楚。第二天,张桥就从戏剧研究室调到了市民活动小组,领导说待在研究室里高谈阔论总是容易的,博士也要接触一线工作,接触火热生活。这一接触,就是五年。五年里张桥幸亏得到了田青青的爱慕,否则他的收获只有谢顶,驼背和结巴。在金市方言里,坏的差的事物被形容为“瞎”。按照我们这儿的眼光,他是个没车没房没存款的瞎书呆子。田青青以为张桥这辈子就这样瞎着了,她并不感到惋惜,甚至会觉得有些庆幸。她迷恋张桥的才华,只有他瞎在众人之中,她才觉得自己可以独占这才华。她没想到在13号那天张桥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监控在拍摄到李峰走进废墟后的第三十七分钟,拍到了张桥走进废墟的画面。

  警察在南郊那片废墟里展开了不眠不休的搜索,还派出了五条警犬,却连李峰和张桥的毛都没搜着一根。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消失了,这事在街上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大家开玩笑的说,咱金市也出百慕大了。这起失踪案也因此变得更令警方头疼。

  2.

  我对小琪姐说,其实李峰和张桥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的外星间谍,潜伏于地球金市。长久以来和女人的相处,令他们感受到了“爱”这种地球人独有的情感。他们并不是失踪,而是驾驶藏匿于废墟之中的隐形飞船,回到了母星舰船,准备为了保护爱人保护地球,和邪恶的母星大部队同归于尽。

  说这话的时候,是七月初。我已经跟了于佳丽和田青青二十多天,能问的问题我都问过了,该挖的细节我也都挖到了。这件事迟迟没有线索,我的耐心已被它消磨殆尽。小琪姐看着我唾沫横飞的发疯,面色平静如水,嘴角绽开一丝微笑,犹如陪伴顽童去游乐场的母亲。等我说完之后,她甚至还递给我一张面巾纸,示意我擦擦额头的汗。我说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小琪姐说前面挺好,有人物有细节,证明调研没白做,我钱没白花。我说操,当然了,哥们儿专业的。她说后面就扯淡了。两个毫无关联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莫名消失在一片烂尾楼里,这里有多少生活辛酸,有多少人生秘密?这部电影是现实主义的,怎么变科幻片了。你应该继续跟踪采访这个事件的当事人,贴近生活,让故事有皮肤的温度。不能这样草率,想一出是一出。我说生活辛酸和人生秘密也可以用科幻的形式表达啊。我最不喜欢现实主义了,太矫情。

  这句话深深伤了小琪姐的心,她本是日本NHK频道的中方高级记者。就是觉得故乡做为中国现实的一个鲜活样本,大有故事可挖掘,才毅然辞掉高薪工作,从北京回到金市开影视公司。我说现实主义矫情,等于否定了她的人生。为了故事的走向,我俩足足争执一个下午,最后小琪姐说科幻片在咱们这儿就没有市场,我们就没有科学精神,难道你不知道吗?你非要把这件事整成科幻片,咱就停。你可以去找其它公司合作。一听说要停,我立刻投降。一个年轻人,要想做导演或者其它正事时只能这样。受尽万般委屈,但在电影开机那一刻,吞进去的苦果都闪闪发光,如孙悟空终于离开了五指山。

  那天晚上,小琪姐请我吃生鱼片,我俩喝了足足四瓶清酒,说了很多关于电影和理想的疯话傻话,恨不得当着寿司师傅拜把子。从日料店一出来,冷风一吹,我俩冷静了不少。她回公司,去和海南那边的投资人就一部讲金市历史传奇的三十集电视剧进行电话会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儿,我想了想,说去南郊。师傅一听就乐了,说那两人还没找到?我没说话,打开车窗,点燃一根烟。夜色温柔,电台里一个女人在轻轻哼唱,“你的生活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酒劲翻涌,我睡了过去。

  师傅把我叫醒的时候,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那片吞噬男人的废墟拉起警戒线,里面白炽灯密布,光明强如白昼。我看到于佳丽和田青青手拉着手,像一对姐妹,站在警戒线外。她们的头发被露水打湿,黏在额头上,两人都穿着连衣裙,裙摆随风飘摇。远远望去,她们如同两只漂浮的水母。我叹口气,回到了她们身边,回到了黑暗之中,就像我答应小琪姐做这个项目之后的每一天里我做的那样。我站在这明与暗的交界线上,感知不到过去,也感知不到未来。活在当下吗?当下却存在于别人的生活中,自己像踩在云彩上一样不实在,谈不上活着。远方的城市灯火如海市蜃楼,眼前的烂楼残佛更没有人间实在。我站在雾霭中,雾里有微微的金色磷火闪烁,如同那两个悲伤女人的双眸。

  三年前,我二十岁,是个大二学生,在东北一家三流的艺术学校读动画专业,已经浑浑噩噩的跟舍友们打了两年牌,到达了早上起来不喝口白酒,右半边脸都麻木僵硬的地步。那时的我一定做梦都想不到我会回到金市和一起失踪案较劲。

  我还记得大二那年平安夜,我和同学们去果戈理大街上玩,遇到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站在圣索薇娅教堂的金顶下唱圣歌。其中一个男孩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像被子弹打了一样,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似乎生命中的时时刻刻平行铺开于我眼前,无比清晰,无比感伤。我似乎看到我和李陆星在草原上奔跑,他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他的故事和我的青春在那一刻于我的记忆中闪闪发光,像世界是用金子打成的。我似乎还看到两颗金色的雨滴从星空中向地球坠落而来,像我失去的灵魂一样砸在额头上。

  回到宿舍,我再没摸过牌,没碰过酒杯。整整两年时间,围绕这两颗幻觉里的雨滴,我利用学校的设备拍了几十万张照片,做了这部叫《两颗雨滴》的十五分钟逐格动画短片。它在欧洲一个国际A级电影节拿了最佳短片奖。获奖评语是“一部以童话口吻描绘现代东亚人类生存图景的纯真动画,像是宫崎骏与奉俊昊的结合体。期待张军这位导演的首部长片”。

  这是在电影行业内很重要的奖项,从那时起,我跟着它去了很多国家,很多影展。在每个影展上都会有观众问我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我说我要能解释清楚,就不拍了。人们会发出善意的哄笑,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笨嘴拙舌是自然的。他们不知道,这正好能掩饰我的惊惶。

  2011年的10月份,《两颗雨滴》在台湾参加影展的时候,我认识了小琪姐。那是在台北一家很有名的牛肉面馆,夜里三点,我孤身一人慕名而来,正狼吞虎咽一碗牛腩面。一个身材像河马般肥硕的女人坐到了我面前,把一瓶家乡特产“闷倒驴”酒放在桌上。我看着她,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表明她在一家注册地址在金市的电影公司任职总经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用金市方言对我说,张导演你好,我很喜欢你的《两颗雨滴》,我也是金市人,我们聊聊?不知是因为相同的口音,还是因为60度的“闷倒驴”,总之我觉得在这个无聊至极的夜晚遇到她让我很亲切,我点了点头。

  那晚我们就着卤牛蹄和“闷倒驴”,聊到面馆打烊。我喝醉了,觉得从台北街头的酒杯里飘出的“闷倒驴”香味像是一片草原般从我的舌头与皮肤上生长蔓延,到处都是青草的香味。我们坐在台北街头,一直聊到早上九点多,上班族们像阵雨前的蚁群般在街头涌动。她说了很多,当天中午我醒来时差不多就都忘光了。但能记住两点,其一是她可以在金市为我投资一个工作室,专门用来开发《两颗雨滴》的长片版。其二是我俩分手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问我这片子的思想内涵,别人都问。小琪姐说看你的片子,我能想起咱们那儿的太阳雨,好像毛毛雨打在我脸上,我鼻尖发酸,这就足够了。

  冲她这两句话,我跟她回到了金市。一年来我写了无数稿剧本,她都不满意,说不商业,不安全。她爱打乒乓球,说这减肥。我正好高中时参加过校队,技术非常好。每天晚上不管多晚,我都会到她家楼下的乒乓球馆陪她练两个小时,就是为了我的电影在她眼里能商业一点,安全一点。

  2012年6月20日的深夜,我俩刚打完一局乒乓球。她递给我一瓶脉动,对我说金市最近发生了两件有意思的事。你挑一件,把它开发成剧本,咱给它拍了,做为你的长片处女作。我看着小琪姐,大脑内还在分泌旺盛的多巴胺,暂时组织不出来语言。小琪姐说,第一件奇事,是有个水泥罐车司机这天正开车去工地运水泥,却看到路边自己老婆的车停着,还不停晃动。这司机凑到车窗一看,气得七窍生烟,他老婆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后座上偷情。司机回到自己的水泥罐车上,开着车过去,把三吨水泥卸到了他老婆车上,把他们活埋。我喝了一口脉动,说第二件呢?小琪姐又讲了6月13日男人失踪事件。我说,咱不是说好了,把《两颗雨滴》发展成长片吗?怎么你突然就改主意了?这一年乒乓球白陪你打啦?

  小琪姐说,经过我和几个股东慎重考虑,做为一家新公司,投拍的首部作品是纯情动画长片实在过于冒险。现在纯情的电影太多了,人家那还是真人,有大明星,有床戏,并且可以堕胎。你的动画片没有市场竞争力。反而是现实题材的强情节片,比如喜剧,比如悬疑,最近有几部票房很好,我都看了,挺一般的。证明这事有钱赚。富贵险中求,这也是为你好。青年导演,第一部一定要赚钱,你才有未来。

  我跟小琪姐说,你让我想几天,再给你答复。从乒乓球馆出来,虽然烈日灼人,可我却感到自己似乎身处冰窟,内心痛到近乎麻木。为什么生活总是事与愿违?是因为我年轻吗?走在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乒乓球,被人狠狠来回抽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工作室,怎么打开的电视。醒来时我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郁的酒气,头疼欲裂。电视上还在放《两颗雨滴》,我干脆盘起腿来,继续看这部我已经看过千百遍的动画片。

  小琪姐怎么能一句话就抹杀掉我们的努力呢?我想了三天三夜,然后我约小琪姐见面。在一家咖啡馆的包厢里,我对她说,为了筹措这部短片的拍摄资金,我卖过血,在火车站扛过大包。还得了心率不齐和肾结石。今天我二十三岁,这是我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我还说它是我的命。你现在换方向,让我像个狗仔队一样每天去调查两个男人究竟为什么失踪,我真的特别为难。小琪姐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目光坚硬。在最绝望的时刻,我干脆坐到了她身边,用我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手指在她的掌心里轻轻挠动。我的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耳垂,嘴唇向她的嘴唇凑去。我想我把她睡了,是不是就能把她说服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电影做的事情。小琪姐从我的手掌中抽出手,轻轻的把我推开。她打量了我一下,嘴角带着狡诈的笑意。她说张军,你想多了。

  我狼狈的喘气,脸上发烫,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小琪姐说,你真想保护你的作品,你就要把这两个男人失踪的事拍成一部赚钱的电影。我点点头,当她推开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说这属于雇佣创作,另一个项目了。调研期间,我所有的差旅食宿费,你要负责。还有采访的费用。另外你每个月要付我一万块钱的工资。剧本成型后的开发费另算。小琪姐点头,从钱夹里取出两张卡,说金色的那张是你的工资卡,每个月20号你发工资。绿色的那张里有八万块钱。我把两张卡揣进口袋,说我先花着,不够了再管你要。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信任你,不是因为你会打乒乓球,而且你长得其实挺磕碜,刚才那一出有点猥琐了。我说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她说你眼里有股劲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并且你一定要找到它。电影就是你寻找的途径。这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啥,包括我自己。

  我走出咖啡馆,那时太阳高悬,云层正在落雨。我在找什么呢?几个路人在街上奔跑,身影在绵密的雨丝中看不清面貌,仿佛雪白的魂灵。

  科幻方向的改编思路被小琪姐否掉后的半个月里,我又递交了几版故事,都没过。快到八月了,正是金市最热的时候。所有人都排除了李峰和张桥不在人世的可能,否则警犬灵敏的鼻子早就会闻到藏匿于废墟中的尸体臭味。两人也不太可能被人绑架,因为同时让两个大男人束手就擒,这事难度太大。金市人有种特质,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去想。渐渐地,这起失踪案不再是金市大多数人最关心的事情。八月十八日,是金市国际车展,到时这里又会挤满了各种面貌的外国人。大概会有三百多家国内外媒体挤到金市,我们这里很多人商量着到时去大街上静坐,都是去年在民间借贷崩盘中血本无归的受害者。警察不再搜索南郊的废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于佳丽和田青青起初还找我哭诉,后来终于明白导演不是记者,没法帮她们找到丈夫,对我也就冷淡了。终于有一天,她俩谁也不再接我的电话。

  我去了张桥家。他家在金市三中家属楼里,那栋楼很破旧,从我上初中时它就矗立在这里,十年的时间让楼体外墙从天蓝变成灰暗。田青青不在,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瘦老太太为我开的门。我一看她的眉眼,就知道这是张桥的母亲。他们两人的五官间有着同样的冷漠。

  张桥家是个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没一件家具的年龄会比我小。没有电视机,老雪花冰箱发出哮喘一样的轰鸣。虽然靠窗的地方摆满鲜花,可我还是能闻到一股酸萝卜味。老太太指着那些花说,这都是张桥失踪后,我以前的学生们慰问我送的。我点点头,墙上挂满了张桥母亲做老师时和历任学生们的毕业照。我带了几册绘本,想送给张桥的孩子。老太太说这些天太乱,孩子送到他妈妈家了。我说那青青呢,咋没见着她。张桥母亲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采访中,关于张桥失踪后她作为母亲的生活和心态变化。老太太说得不多,主要是我在说。其实我也不是在和她说,而是运用我的想象以她为原型描绘一个受难者母亲的形象。到最后她完全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冷笑,时不时看看窗边的花束。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她说其实你来,根本不是为了帮我。我知道你,田青青和我说了。我说她是怎么介绍我的。老太太说你是个坏人,你只想从我儿子失踪这件事里找到你们所谓的素材,然后胡编乱造,把它拍成电影。普通人看热闹,还有点同情心。可你是吃人不吐骨头,事情越糟你的电影就越好看,你巴不得我的儿子死。我说那您为什么还让我进门,和我聊了这么多。她说我想看看这样一个坏人,究竟长什么样。

  我面红耳赤,无法反驳,因为她把我和这件事的关系说到了根子上。我突然羞愧难当,觉得自己在这个老人面前似乎一只光屁股的猴子。从十八岁决定做电影那一刻起,我就没如此狼狈和难受过。我说,虽然我目的是卑鄙的。但有一部电影是在讲张桥的故事,终归也是件好事。老太太瞥我一眼,怎么说?我说,他作为一个人,不会有一天被这个世界彻底忘掉。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不少。她说,我观察了你好久,觉得好像以前见过你。我说我以前也是三中的学生,初中高中都是。她问我是哪一年高中毕业,我说奥运会,大地震。老太太说,08年,难怪,那时我还没退休,给初一教语文,咱俩肯定见过。我挠挠头,说真没印象了。她说麦丽芬就住在前面那栋一号楼,就是被人杀了的女人。你记得她吗?我摇摇头,不再说话。我感觉老太太在好奇地打量我,空气里的冰霜在渐渐融化。她说你怎么会做一个导演呢?我把我从遇到小琪姐之后这一路古怪的遭遇讲给她听。等我讲完,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像是面对神父做了一次忏悔般通体舒畅。老太太想看小琪姐的照片,我从手机里找出来一张我俩的合影,老太太看完后说,你当时真挠她手心了?我说你为张桥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我为了拍这部电影都可以做。老太太说为啥?我突然哑火了。是啊,为啥?

  见我不说话,老太太指指张桥房间,说你进去翻吧。我不动,老太太又说你说得对,那是我儿子啊,他不该白来这世上一遭。我走进那小屋,里面有股浓郁的烟味。再一想到酝酿这烟雾的生命如今未必还在人世,我心中觉得万分恍惚。打开张桥房间的门,只有一股积灰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人味。房间里面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对面是电脑桌,桌上有一台看着年龄比我都大的电脑。桌边立着两个小书柜,里面塞满了书。这个房间的窗帘是灰色的,电脑桌,书柜和单人床以及床单也是灰色的,连书柜里那些书的封皮都以灰色为主。我倒吸一口凉气,可以想像这个男人的生活有多么乏味。接下来的搜索也证明了我的判断,除了书籍和旧衣服,这个屋子再没剩下什么。当我打开他的电脑后,却发现桌面上有一个网络游戏的图标,这让我感到好奇。他是一个带着两岁幼童,和寡母蜗居的中年离异男人,也是一个拥有博士学位的高级知识分子,怎么有心情去玩这种无聊的网游呢。他的电脑自动储存用户名和密码,我登陆进游戏,发现他的网名叫“老道”,只有一个伙伴,名字叫“都市猎人”。两人都是0级,却经常对话。对话内容很简单,都是两人约着去东城区一处名叫“桃花岛”的地方。去完之后两人回到网上会简单交流自己有多么的快乐,然后约好下次一起去,互道保重后告别。

  “桃花岛”在哪里,他们没说。他们在“桃花岛”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看了一眼聊天日期,最近的一次是6月13日的上午,几个小时后张桥和李峰就消失在了废墟中。我又看了几个日期,心开始狂跳,我很熟悉这些日子,都是李峰去小六楼收房租的日期。“都市猎人”就是李峰,他与张桥并不像人们议论的那样毫无瓜葛,而是一对经常结伴出行的老友。

  我问张桥母亲,张桥说没说过“桃花岛”。她摇头,说搞清楚这件事,会对你的电影有帮助吗?我说也许帮助很大。她点点头,说那无论张桥怎么样,好歹他为这个世界做了点贡献。她谈论儿子的口吻让我微微感到诧异。我来不及多想,还得去李峰家打探“桃花岛”的消息,我和老太太告别,离开了她家。那时已是晚上九点,走过一号楼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涌起一股感伤,因为我刚才对那老太太撒了谎。我记得麦丽芬老师,还有她的外号“麦当娜,想到她的结局,我十分难过。我还想起了李陆星。我的步伐慢了下来。李陆星早就失踪了,他还会像我一样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些秘密吗?

  3.

  去李峰家的路上,我经过电力局。在大门口,我突然回忆起李峰6月13日临上车前看到的那道彩虹。我抬头望向夜空,曾经出现彩虹的地方如今一团团星群在头顶闪烁,此时晚风悠长,我突然悲凉的意识到,不仅是那两个男人失踪了。在我生命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会见面,比如李陆星。我们脚下的星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与消失停止转动。

  站在电力局门口卖瓜子的大爷是李峰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几天前,我来找过他,给他一百块钱,问他李峰上公交车之前,究竟和他聊了点啥。大爷说就彩虹。那时刚下完雨,天上出了彩虹,我俩都觉得挺好看。他看起来心情挺好,一点都不像马上要出事的样子。

  我记得那道彩虹,金市新闻那天播过。确实漂亮。是罕见的双层彩虹,金市在它映照下像天国般宁静。我不晓得当李峰欣赏这道彩虹时是否知道自己和彩虹一样,正在从这世上慢慢消失。张桥呢?那个时刻他是否也看到了彩虹?他们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

  李峰家的门铃音乐是《欢乐颂》,当于佳丽打开门,我发现气氛并不怎么欢乐。李峰的母亲与前妻正在屋子里抄家,客厅里满地都是碎裂的玻璃渣与瓷片,电视机已经被砸烂了,在于佳丽的尖叫声中,李峰的前妻抄起椅子,砸碎了落地窗的玻璃。于佳丽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报警。李峰的母亲说我砸自己的家,野女人给我滚出去。此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走到了李峰母亲的面前。女孩应该刚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她手里拎着一把大扳手,指着李峰的母亲说,说你要保护你的家,这我理解。可于佳丽是我妈妈,她理一颗头只能赚五块钱,她就这样五块钱五块钱的供我读到了大学。你再骂她是野女人,我撕烂你的嘴。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我眯起眼睛端详这姑娘,她极力的掩饰着慌张,可颤抖的身体还是出卖了她。她的胳膊还没有扳手粗,这让她的威胁显得有些可笑。我发现她挺经看。虽然她家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可因为她裸露在T恤外面的锁骨上白皙的光泽,因为她身上水蜜桃洗发水的香味,眼前不堪的家庭场景就像钻石般令人赏心悦目。李峰的母亲说好啊,老**和小**合伙欺负人。那姑娘抄起扳手就要砸老太太,被于佳丽拦住。几个女人像一群母狮般相互撕扯着,扳手从姑娘手中落下,砸在我的脚上。我“嗷”地一声,却没人理睬。我咬着牙说你们知道“桃花岛”吗,没人回答我,我被李峰的母亲推出了门。

  我站在茫茫夜色中,万籁俱寂,此时我不知自己还能去哪儿。这时我听到后面响起一声清脆的“喂”,我回头,是于佳丽的女儿,她来到了我身边。此时她换了一件桃红色的T恤和紧紧裹住腿和屁股的牛仔裤,还戴了顶蓝色的棒球帽,仍然愤怒未平,胸膛起伏,脸蛋红的像苹果一样,浑身的荷尔蒙按捺不住的向夜空中四溢,仿佛一只捕猎失败的母豹。我说干嘛?她说刚才不好意思啊。我笑笑。她说有烟吗?我掏出烟盒,递给她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她抽了两口烟,问我说你刚才说啥岛,我说桃花岛。

  我把在张桥家的发现告诉了这个女孩。她摇摇头,说我没听李峰说过什么桃花岛。我说你不应该叫李峰爸爸吗?她愤怒地说关你屁事,桃花岛关你屁事,这一切都关你屁事。我掐灭烟头,说我该回去了。她说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导演,拍电影好玩吗?我说不好玩,天天被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辱骂。身心都是负能量。女孩笑了,说我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不动,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犹豫,对我说你不是天天缠着他们做采访吗?你也采访采访我。

  出了小区,她带我去了一家肯德基,点了一堆中不中洋不洋的小吃,我买单。我俩一边吃一边聊。女孩的名字叫白巧,五年前跟着于佳丽来到李家。李峰虽然经常嘀咕她花钱,但在交学费这事上从没含糊过,也没有像韩剧日剧里那些变态一样偷窥继女洗澡,总之是个合格的后爸。除此之外,她对李峰的了解并没有比我深多少。我说,你的胃口真好,李峰失踪你好像一点都不伤心。白巧瞥我一眼,说我在北师大读中文,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是翟永明,最喜欢的外国诗人是金斯堡。我点点头,说我看到我这一代最优秀的头脑在疯狂毁灭。她说你还可以。我说我就知道这么一句。她说足够了。那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伤心。我说真不明白,好歹是家人。她说生命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很虚幻。可这件事太真实了。我说咱能说人话吗?她说我觉得李峰是傻逼,我妈是傻逼,那两个女人也是傻逼。我说那你觉得我呢?

  白巧笑了,刚要说话,我摆手示意她别说。我说我有点后悔请你吃这么多好吃的了,咱要聊不下去,就散。白巧说再等等,估计那两人还在折腾。聊聊你拍过的电影吧,讲的什么故事?

  我说电影的名字叫《两颗雨滴》,讲的是一场大雪之后,水分蒸发到了天上,斗转星移,又不知过了多久,凝结成两颗雨滴。它们一样圆润,一样晶莹。它们都来自咱们金市,自然身上有着一层美丽的金光。两颗雨滴看着对方,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它们从没见过大海,远方的浪涛声让它们向往。两颗雨滴约定,等下一次落雨时,它们就去大海。

  终于到了夏天,这两颗雨滴挣脱云彩,向海面飞来。在坠落中,烈日灼烤着它们稚嫩的身体,其中一颗雨滴意识到很有可能还没到达大海,它们就会被阳光蒸发掉。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吞掉同伴的身体,吸收它的水分,延长自己的生命。炎热让它难以忍受,它飞向自己的同伴,那颗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雨滴。同伴先是错愕,但接下来一秒钟就明白它要做什么。在同伴的注视下,这颗雨滴吞掉了同伴的身体,自己变得像一颗水晶球般巨大。

  这颗幸存的金色雨滴掉入大海时,它的灵魂瞬间占据了整片大海。它化成这片海,巨浪向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奔涌,像是它为同伴发出的哀鸣。后来的亿万年里,这片海将自己一点一点蒸发殆尽,重新回到天上。它变成无数金色的雨滴,却再没有同伴,也再没有自己。

  我讲完这个故事,白巧吐吐舌头,说这故事挺飞的。正常人编不出来。我们走出肯德基之后,白巧不愿我送她回家。她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这电影,我想看。我说,我工作室的电脑上有。

  到了工作室,我们没看动画片,反而滚到了床上。事后,白巧突然淘气的笑了。她说你片子应该拍得不错。我说为啥。她说到床上我才发现,你是看着愣。但其实,还挺心灵手巧。

  一切平静了,我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拽着白巧到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只穿着我的短裤,白巧套上我的T恤,光着两条腿。她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想起了她爸。她爸如今已经到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星星。我说,你爸怎么去世的?白巧说心脏的问题。中午吃饭还加了一次饭,午睡的时候突然说胸闷,然后脸发白。几分钟,人就没了。我经常怀疑,我的心脏也遗传了他的毛病,总害怕自己突然就倒下了。我说,你不会的。白巧说,为啥。我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长这么好看,肯定是祸害。白巧不屑的笑,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冰凉。白巧说,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爸离开,现在还忘不了那种恐惧。我经常做梦,梦到我妈,或者身边的人突然倒下。我问她,你以后会梦到我吗?白巧刮了下我鼻子,没说话。她身上的香味飘进我的鼻翼,令我迷狂。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白巧早就走了。桌上给我留了张纸条,是她的手机号码。我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昨天晚上是怎么定义的。过了一会儿,她回了“再联系”三个字。我懵了五六分钟,还是猜不透这个女孩。

  李峰和张桥每次去“桃花岛”,都是上午约,下午去,晚上回。所以我推测这地方在市区里,最远也不会出金市近郊。我找出了金市所有的“桃花岛”,有网吧,有KTV,有洗浴城,有私人影院,我一家家的去塞红包,疏通关系,但都没有找到李峰和张桥的身影。钱倒是花得很快,因为有时不但得搞定保安,还得搞定保安的头,甚至是经理。小琪姐后来又给我打了三万。我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多钱供我白造,应该也不是她的。

  有天我正在德亿大厦旁边的“桃花岛”韩国洗浴城里汗蒸,突然接到一个短信,是白巧发来的,问我在哪儿。那时已经距我们**过去了半个月,我给她把电话打过去,问她找我干嘛。她说我怀孕了。我腿一下就软了,白巧在那边“咯吱咯吱”笑,我说你大爷,这种事别开玩笑。她说我想你了,你在哪儿。当我说我在洗浴城的时候,她有些不悦,说泡澡染上性病艾滋怎么办,但还是和我约好半小时后大门口见。

  我要出去的时候,安保总监问我不再蒸会儿,晚上还有新请的二人转演员,节目很逗乐。他的语气愧疚的近乎于鬼祟,可能是因为他收了我两千块钱红包。我拍拍他肩膀,不蒸了。我说,那边男人经常来吗?我指指那个泡在浴池里的中年男人,他有着一个通红的大鼻子,像只龙虾般趴在他脸上。身体又黑又壮,仿佛一头棕熊。这大鼻子男人和我一起进了洗浴城,从我俩脱光衣服那一刻,就不时的瞥我一眼。安保总监摇摇头,说第一次见。我点点头,去穿衣服了。我认识这个大鼻子男人,第一次和他说话,还是上高中时。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可谁让我绕地球走了一圈,到最后又回到金市了呢?小城就是这样,多么不堪的过去都堵在你眼前,无法闪躲。此时此刻,大鼻子男人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块香喷喷的羊腿肉。

  我刚走出洗浴城的门,一辆商务车停下。几个男人扑过来把我踹倒,痛殴我一顿。当他们停止的时候,我半坐在地,通过肿胀的眼眶看到李峰的前妻从面包车副驾驶座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她对我说,别再打听我们家的事。我说,白巧呢?她看我一眼,说花十万能要你命,信吗?

  他们走了,我站起来,走到喷泉边俯身洗鼻血,剧痛像云雾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扩散。那个大鼻子男人走到我身边,说他们下手挺有技术,你骨头应该都没断,也不会有脑震荡。我看看他,继续洗自己脸上的血。我一边擦脸,一边说陈诺警官,听说你现在是金市刑警队的队长了?

  陈诺笑着说,我真没想到,就你小子高中那操性,还能拍电影。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哦,李陆星吧。他去哪里了?

  我对陈诺的微笑感到愤怒,说你看到他们打我,就不管?陈诺说,你该打,你不应该去碰人家的女儿。我瞟他一眼。陈诺说,李峰失踪了,可他留下了几千万的房产。前妻和于佳丽正争得不可开交,你和白巧睡觉,不打你打谁?我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陈诺说,你以为就你聪明,能查到“桃花岛”?我早就盯上你了。我说盯我干啥,李峰和张桥不在我这儿。陈诺说,放弃吧。你绝对能做个好导演,但这个故事到了尾声,可以到此为止。我说,你查你的,我查我的,咱俩事不一样,互不干扰。陈诺说,但你可能会坏我的事。陈诺的语气里有股威胁的意味。我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就是想激怒他。我说你能有什么事?五年了,你还是没抓到杀麦丽芬的人。陈诺没生气,他眼神冰凉,像两颗即将干涸的雨点。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养伤的时候,白巧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简单应付,拒绝见面。因为我心中暗下决心,失踪案也好,白巧也好,都就此结束。目前我掌握的素材已很充足,足够我完成一部电影了。伤好之后,我整整一个礼拜没出屋,写了一个公路喜剧题材的剧本,讲两个男人少年时喜欢同一个女人,如今那女人要和个混蛋结婚,两人假装失踪离家出走,去远方希望挽回爱人的故事。我把剧本发给小琪姐的当天晚上,她就给我发来了一封长长的短信,盛赞这剧本是她读过最好看最接近老百姓生活的故事,并且写出了咱金市人的精气神。我说那可以筹备拍摄了吗?她回话随时可以,看你时间。

  我复制了这条短信,给我爸和我妈发了过去。我们家从没出过和艺术沾边的人,自从我发誓要拍电影之后,他们就担心我有一天会穷困潦倒的暴死街头。现在这事终于要成了,我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个好消息汇报给他们,让他们安心。之所以分开发短信,是因为两人分居好几年了,一直在闹离婚。几分钟后,我爸先回复我,有志者,事竟成。趁着年轻,勇敢追逐自己的梦想。我给他回,好的。又过了几分钟,我妈给我打电话,约我过两天去她家吃饭,她也约了张建国。张建国就是我爸,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去年金市的金融崩盘,一直在玩钱生钱的我妈倒了大霉,欠了八位数的外债。为了不让债主们找到自己,我妈住在市郊的一套毛坯房里。到了吃饭的日子,我提前半个小时出发,可我爸还是比我先到。我进屋的时候,估计他俩已经聊了一阵。气氛有些凝重,老样子,我都习惯了。这里没有煤气,我爸在餐桌前擀饺子皮,我妈蹲在电磁炉边上,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我说同志们好。我妈瞥我一眼,继续蹲守那锅开水。我爸嘴上叼着香烟,一乐,烟灰洒在面团上。他冲我挤挤眼睛,示意我别声张。他揉了那面团几把,烟灰消失不见。

  我突然有些感动,想起小时候我爸给我讲笑话,还没讲完,自己先笑着从沙发滚到地上。我妈看到会抱怨,说他像个小孩,一点正形没有。衣服弄脏了还得她洗。无论我妈多么暴躁,他都眯着眼睛笑。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变过,尽量笑,不去看变成烟灰的往昔。

  吃饭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起张桥和李峰失踪的事情,两人啧啧称奇。我妈说,小军还记得吗?那片废墟是***。我说啥***?我爸说,***啊,林生虎,就是你们班林倩倩他爸。林倩倩你总记得吧?和你打过架。人家还是校花,你小子不怜香惜玉。我点点头,好像有点印象了。我爸说,他在你们上高中时候建的。他们花了八千万,在小区广场上建了尊大佛像,专门用来保佑业主。我说,这么一说,印象更深了。我妈说你肯定有印象,08年,那是金市最火的楼盘。我说,佛像还在,就是残了,半边身子塌了。

  今天的饺子是现羊肉做馅包的,没冷冻过,很鲜。为庆祝我的剧本得到制片人的青睐,我们喝了几杯白酒。我妈不知是因为酒精作祟,还是因为***勾起了她的回忆,话明显多了。她一个劲儿的回忆2008年是多么的美好,北京欢迎你,全金市在建设,GDP超过香港,大街上都是名车,美国《时代》周刊管我们叫东亚迪拜。我妈说这些的时候,兴奋的眼睛发亮,手舞足蹈,一点都不像一个身上背了几千万债务的老赖。

  吃完晚饭,我送我爸回家。快到地方的时候,一路无语的他突然说,她吃亏就吃亏在心气太高。我没说话。出租车到楼下,他问我回不回家睡一觉,我想想,算了。我爸也没留我。等我回到工作室时,十一点多。我把写剧本时喝剩的半瓶威士忌喝到见了瓶底,发现白巧给我发过短信,想你。我没回,倒头就睡。被手机声吵醒时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差三分钟到早上五点。我拿起手机,我妈在两点多的时候给我发来条短信。儿子有出息了,妈妈很高兴。你要拼搏拼搏再拼搏,努力努力再努力。

  从3点17分开始,到我醒来前,一共27个未接电话,都是小琪姐打的。我拉开窗帘,看到两辆警车闪着灯,向南疾驰而去。小琪姐又打来电话,我接起,她说,咱俩真是大傻逼。我说,怎么了。她说什么公路喜剧。今晚金市都传遍了,他俩没离家出走。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沮丧感袭来,心想这电影又得延期了。我急忙点燃一根烟,希望自己镇定下来。小琪姐在电话那头嚷嚷,警方发现了他们的血迹和脑浆,他俩被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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