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
相国寺是陛下迁都洛阳后亲自下诏建的一个佛寺, 仿建得的是长安大兴善寺。
沐钰儿牵着紫电站在山门下,抬头仰视着宏伟的大门,高高的九十九阶台阶第次而上, 两侧松树高大整齐,在黄昏日落下倒映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大红色的山门高耸,两侧高高扬起的屋檐脊梁上齐齐蹲坐着小兽,山门两侧塑着彩绘的哼哈二将的金刚护法神, 神色威严肃穆。
门墙皆焕然一新, 颜色鲜艳,可现在大门却紧闭,四周安静, 似没有人烟之色。
沐钰儿牵马踏上台阶,扣响铜兽大门, 没一会儿,大门就被人打开, 露出一张光溜溜的脑袋,是一个年级很小的小沙弥。
“这位施主, 今日庙中有事, 暂不接客。”小沙弥单手竖起,声音脆生生的, 说话格外有礼。
沐钰儿掏出腰间挂牌:“我是北阙司直沐钰儿, 奉陛下身边春儿女官之名上山。”
小沙弥盯着那腰牌上的‘北阙’二字, 头顶有一个巨大的玄武图案,两侧各有花草纹路。
他小心翼翼伸手接过腰牌翻看,只见北面写着‘司直沐钰儿’五字, 这才重新把牌子递了过去, 打量着面前之人, 随后眼珠子往下看了看,犹豫问道:“就您一人?”
沐钰儿把腰牌重新挂回腰间,闻言眉间扬了扬,可很快脸上便又是和善的好人模样:“我是骑马过来的,他们随后就到。”
小沙弥眨了眨眼,这才退开半边身子,又叫了几人,把厚重的山门推开半边。
“施主里面请。”四个小沙弥小小一只站成一排,脑门光亮,齐齐竖掌行礼,眉眼低垂,瞧着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沐钰儿牵着紫电的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交给几个小孩。
——谢了,还没紫电马腿高。
——相国寺看门的怎么会只有几个小孩?
沐钰儿心思微动,委婉说道:“我这马性格颇烈,还是要大人带下去比较好。”
一开始见面的那个小沙弥小脸整个皱了皱:“师兄们都很忙,没空,我可以牵的。”
他小手一伸,刚刚拽着紫电的缰绳,紫电大眼睛一低,立刻不高兴地打了一个马响。
——果然脾气暴烈。
小沙弥一惊,便又收回手,无措地看着沐钰儿。
沐钰儿连忙拍了拍紫电的脑袋。
紫电没了声响,但大眼睛上写满了不乐意,甚至颇通人性的绕到沐钰儿另一边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几个小沙弥小脸挎着,格外可怜。
“咳咳。”沐钰儿无奈,便又说道,“那我自己去马厩栓马好了。”
其中一个小沙弥眨了眨眼,坚决说道:“不行,司直要马上就去大雄宝殿的。”
他再一次伸手去拽紫电的缰绳:“我师兄是驯马的,而且我有糖。”
紫电看了小小手心上的明显被舔过的糖,不悦地跺了跺脚,挣扎地动了动脑袋。
情况陷入僵局。
——紫电和小沙弥的僵局。
幸好就在此时,有两个大人模样的和尚快步走了过来:“我替司直去栓马。”
“澄心师兄,澄明师兄。”几个小沙弥脸上露出喜色,忙不迭行礼喊道。
沐钰儿看向来人,右侧那人穿着崭新的灰色僧袍,身形修长清瘦,面容白皙狭长,那双眼睛的眼尾因为下垂,好似含着淡淡的慈悲。
左侧那人也穿着灰色僧袍,只是身形高大,目若闪电,只见他对着沐钰儿行礼,声音粗犷:“把马儿交给我。”
紫电欺软怕硬,见此人人高马大,乖得就像一只小猫儿,听话地被牵走了。
右侧那人和几个小沙弥说道:“你们继续在门口等着,除了北阙的人,之后的人都不准上来。”
为首的小沙弥板着一张小脸,认认真真点头:“是,澄明师兄。”
沐钰儿心中微动。
按道理今日舍利大会结束,后面就是三年一次的佛法大会,佛法大会每年都是对百姓开放的,各大高僧在讲台授课,到时该是相国寺最热闹的三天才是。
那僧人交代完小沙弥这才对着沐钰儿致歉,态度温和,神色凝重:“出了一些事情,还请司直见谅。”
沐钰儿合掌回礼:“敢问这位师父法号?”
“贫僧澄明,乃是法明方丈麾下六弟子。”那个年轻僧人态度谦卑。
沐钰儿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身侧之人。
一般方丈和寺监身边的弟子会根据戒腊年纪长短轮值八大执事的职位。
这位澄明师父能在这个时候出面,可见受到方丈信任。
“如今贫僧正轮值衣钵。”果不其然,便听到澄明继续说道,“司直若是有事,便可直接与贫僧说。”
衣钵便是八大执事中的一个,为方丈室负责人,帮助住持处理日常事务,非亲信不能胜任。
“澄明师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
沐钰儿借势奉承了一句,可见澄明神色巍然不动,并未露出任何喜悦之色。
两人穿过石板地面,空旷的地面两侧,如今每三步就站着一个千牛卫,守卫之森严,令人侧目,她们很快便看到第一重殿宇——天王殿。
“这里面供奉着大肚弥罗佛,左右两侧供奉四大天王,其后方则是寺庙守护神韦陀尊天菩萨。”
澄明并未带人直接从里面穿过,只是站在台阶下,彬彬有礼地解释道。
沐钰儿目光在里面扫了一圈,佛塑皆为金身,正中的大肚弥勒佛慈颜善目,笑口常开,两侧四大天王金刚怒目,神色凌然。
澄明只是简单介绍一下,很快就带人从右边的甬道上穿过,天王殿后面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大殿,殿外四根漆红大柱挑起屋檐,一块鎏金牌匾高高悬挂而上,台阶下一个大水缸,荷叶层层,隐约可见其荷花花苞。
“东侧是平安地藏殿,供奉地藏王菩萨,西侧是救苦地藏殿,内奉地藏王菩萨。”
沐钰儿惊讶:“两个都是地藏王菩萨?”
澄明笑说着:“地藏王菩萨曾自誓必尽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地狱众生,六道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被尊称为“大愿地藏王菩萨”,是大功德菩萨。
沐钰儿扬眉:“就是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那个?”
澄明点头,伸手指了指东侧的平安地藏殿:“施主说的不错,这里的主位是地藏王菩萨,但两侧依次有阴曹地府第一殿阁君至第五殿阁君的雕塑。”
他指了指西侧的救苦地藏殿:“这间大殿两侧则供奉着第六殿阁君至第十殿阁的阁君。”
沐钰儿点头,很快便跟在澄明身后,继续朝着北面走去,大概走了一刻钟,穿过一个高大的宫门,一座高大雄伟宫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十八扇大门全都打开,九根两人环抱的大小的柱子刷着大红的漆,与此同时,两侧的千牛卫把整个大雄宝殿牢牢把持着。
大雄宝殿内站满了人,沐钰儿一眼就看到正中坐着的陛下,左右两侧各自站着容成嫣儿和春儿,再往下右侧则是站着文武百官,左侧站着密密麻麻的僧人。
正中那座佛像高大庄严,饱满丰肥。
佛像头部为螺旋形,肉髻高耸,大耳下垂,右手持法。轮,左手持铃,大红色的袈裟衣纹流动飘逸,色彩艳丽,佛光闪现,下身衣褶悬搭在台前,越发显出鲜红之色,其坐台以莲花、月轮为基础,八只雪狮抬着宝座,神色庄重而慈悲,低眉浅笑时,体态舒展。
这座镀金的大日如来被正堂的光一照,当真有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姿态。
沐钰儿站着看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靠近,陈策远远见了人便快步下了台阶。
沐钰儿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陈大统领。”沐钰儿叉手行礼。
金凤受到莫白牵连,被陛下打发去了曲园,如今大统领便是陈策。
“来的还挺早。”陈策低声说道,“陛下有请,进去吧。”
沐钰儿低眉顺眼上前,刚刚踏入大殿,这才发现大殿正中跪了不少人,没自己下脚的位置,便只好在门边跪下行礼:“卑职拜见陛下。”
陛下穿着紫色的僧袍,坐在龙椅上闭眼小憩,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保养得益的手指被朦胧的一束光照着,隐隐若两侧的佛像金玉之色。
沐钰儿这才发现大殿其实是有五座佛像,面容相似,为中那个最大,其余四个左右两侧各类,姿态各异,神色多变,就连底座也各有不同,唯有面容相似,似一人变幻的姿态。
——是五方佛造像。
原本安静的大殿就像被这颗石子荡开一层涟漪,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移了过来。
陛下自沉吟中回神,抬眸看向门口跪着的沐钰儿,坐直身子,淡淡说道:“起来吧。”
沐钰儿起身,可又迟迟没有听到动静,不由悄摸摸抬头去看人,却不料和陛下的一双眼巧巧撞在一起,立马吓得低下头来。
陛下久久没有说话,大殿内的众人便是连呼吸也不敢多喘一口。
“今日起,所有人都不得离开相国寺半步,陈策,你带人亲自围住相国寺。”陛下的声音终于响起。
“卑职领旨。”陈策叉手应下。
“今日之事……”陛下深邃的瞳仁扫过在场所有人,威严而冷淡,“朕不想有除此之外的人知道。”
“是。”众人心神一震,齐齐下跪。
沐钰儿敏锐地察觉到有几个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接着起身的动作顺势看过去。
第一个就和一双漆黑的眸光对上。
少卿穿着绯红色的衣服,越发衬得面如美玉,他站在人群正中,正侧首看过来,见了沐钰儿的视线,便微微颔首示意。
沐钰儿移开视线朝着左侧的人看去,却见是密密麻麻的僧人,除却僧袍上各有明显变化,但一眼看去,全是的铮亮脑袋,每个人都低眉顺眼,合掌念佛,实在是分辨不出刚才到底是何人看过来。
陛下倦倦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一侧的容成嫣儿立刻上前扶人,
“此事便交给北阙办理。”容成嫣儿说,“还请北阙尽快办理。”
“陛下。”就在此时,一个绯色官服的人上前,低声问道,“求问陛下佛法大会是否继续开办。”
被这问题一问,人群中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沐钰儿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跪下的身影,依稀能看到那人清瘦的身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着这些事情。”如今升任礼部尚书的姜则行出声怒斥道,“还不下去。”
谁知那人竟然巍然不动,只是继续说道:“明日便是十五的燃灯大会,百姓早已翘首以盼,若是不明所以取消,世人必将觉得奇怪,陛下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复存在。”
姜则行眉心紧皱,不耐说道:“不过是几个百姓,取消便取消,还要一个个告知下去不成,如今出了这些事情,还有心情办燃灯大会吗,还不给我下去!”
“这,三年一次的佛法大会,洛阳城内已经涌入大量百姓。”有人上前附和道,“若是没有原因莫名取消,京兆府那边也很难交代啊。”
“可,燃灯大会会有大量百姓涌来,若是凶手还有歹心再闹出如此惊恐的是非……”
沐钰儿顿时来了精神,因为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此事,甚至不曾看过尸体,可众人的神色如此凝重,死的人一定不是小人物。
沐钰儿沉吟片刻,下意识朝着僧侣们看去。
仔细看去,今日这群僧侣共分为八派,早早就听说佛家内有八宗,其中有一宗名叫密宗,领头之人便是如今的相国寺为首的法明方丈。
如今这群僧侣各自衣着一样地站在一起,个个眉眼低垂,拨动佛珠,无欲无求的模样,唯有角落里的七.八人神色微微有些慌张,眼珠子总是乱动。
沐钰儿沉吟片刻,仔细打量着那几人,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她也曾跟着张叔来过一次,三年一次的佛法论道都是各大宗派中的先在自己派系中选出佛法精通之辈,随后至少会是有一位长老带队赴会,是以按道理每宗为首之人都该有穿着紫红袈裟的人,余下之人各自是灰色僧衣的普通僧人。
这个角落里的僧人皆穿着灰色僧衣,袖口绣有三道横条,手腕的佛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谛’字。
这七.八个人中竟然没有与他们装扮相似的,穿着大红色袈裟的长老。
——所以出事的是一个长老?
沐钰儿心中一惊。
怪不得陛下神色不悦,舍利会刚结束没多久,承天布告还未贴出,现在就闹出长老的人命,可不是当众打陛下的脸。
就在她隐晦找到一丝线索时,这才发觉场上已经吵得厉害。
有人要求继续办佛会,才能粉饰太平,相安无事。
有人则觉得要先抓到凶手,不然就会酿成更大的问题。
反观陛下,神色冷淡地坐在龙椅上,手指拨着紫檀木佛珠,夕阳下的余光落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够了。”容成女官见众人开始车轱辘话,便上前一步出声呵斥道,“佛堂之上,吵吵闹闹,不敬陛下,不敬如来,你们心中可还有陛下,还有这场佛会。”
容成女官穿着素色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可当冷眼扫过众人,众人只觉得心头一颤。
殿内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
高高在上的五尊佛像垂眸低看着众人,不动神色,可最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缕余光被黑暗吞下。
整个相国寺被昏色笼罩。
门口的陈策指挥千牛卫挂灯。
陛下的脸上被黑暗掩盖,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泛出玉泽光芒。
“办。”
众人只听到一个强硬的声音:“歹人如此心狠手辣,藐视朕,藐视佛会,若是不办燃灯大会,岂不是让他奸计得逞,心生快意。”
沐钰儿心中叹气。
办案自然是封闭的环境最好办案,不然人群流动一大,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陛下金口玉言,这个案子只怕更难破解了。
“百姓不知此事,若是陛下取消燃灯大会,定会让人怨声载道,陛下隆恩浩荡,歹人定不会再生凶事。”姜则行第一个出声附和着,好似刚才强烈反对的不是他本人。
“再者,北阙现在有唐少卿,有沐司直。”他话锋一转,扫过沐钰儿,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唐不言身上,声音微微压低,“找出凶手一定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燃灯大会一定可以平安举行。”
之前梁坚案中,姜则行的那个傻儿子姜才脑子不好被人利用,现在还在老家呆着,至死都不能回来,姜则行一向记仇,现在更是把两人往风尖浪口推,张嘴就要把燃灯大会的安全全都系在两人身上。
沐钰儿眉心紧皱。
“燃灯大会有礼部承办,京兆府协助,金吾卫全程守卫。”唐不言淡淡说道,“北阙此事只负责办案,燃灯大会还要赖各位同僚帮忙。”
他声音冷淡,直接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姜则行不悦地皱了皱眉:“可破案可是你们的事情,如今还打算推脱不成。”
沐钰儿立马说道:“卑职一定尽快破案,但凶手如今隐藏在此处,今日舍利会人员众多,人人都有嫌疑,而燃灯大会就在明日,卑职不敢做力所不能及的保证。”
唐不言慢条斯理继续说道:“破案是破案,守卫是守卫,各司其职,自然不能混为一谈,姜尚书为礼部尚书,燃灯大会是为庆祝陛下请舍利入塔,如何现在发生一点小事就退却,陛下不畏凶手,北阙也有信心定能抓到凶手,姜尚书也该如此,”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还把姜则行高高架起来,似乎他有一个不情愿便是不愿和陛下站在一起一般,别说姜则行的脸变了,便是礼部的一干人等也唯恐尚书再被人下了套子,连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唐三郎哪曾吃过嘴上的亏,那张嘴可是连陛下都敢怼的,怼一个一向看不上眼的姜则行那不是张口就来。
沐钰儿忍不住在心底竖起手指。
“舍利会已圆满完成,陛下心意上达天听,此事已经结束,只是草堂寺性空长老却不幸罹难,想来另有蹊跷。”就在此时,文武百官中为首的第一人,穿着紫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上前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微臣请陛下归朝,安抚百姓民心。”
沐钰儿悄悄去看说话那人。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先是悄无声息地把陛下夸了一顿,然后再悄悄把此事和陛下摘除关系,最后直接请陛下远离这个是非地,甚至还抬出百姓作为台阶。
沐钰儿看着那人斯文沉稳的侧脸,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还未想清楚到底是谁,便听到百官齐齐下跪奏请。
“唐阁老所言甚是,还请陛下速速归朝。”
沐钰儿歪了歪脑袋,看着面前穿着紫衣服的人,冷不丁想到。
——唐少卿以后老了原来长这样。
“唐阁老所言极是,前几日鸿胪寺递了折子,说不少使者这几日就会来洛阳拜见陛下。”容成嫣儿出声劝道,“陛下日理万机,小小长老哪里值得陛下费心。”
陛下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闭眼小憩,千牛卫一盏盏挂起的灯笼照在脸上,显出几分隐晦的斑驳。
她虽然坐在佛台之下,却在此刻被那光影一照,浑然成了一座高高在上的佛像,冷眼看着心思各异的众人,只把众人看的心头一冽,身形越发跪伏。
“起来吧。”陛下长睫微动,缓缓睁眼说道,“如此,便明日一早下山吧。”
沐钰儿明显感觉到百官之中有不少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心中怪异。
——不过死了一个人,他们为何如此紧张。
不过很快她转念一想,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想要陛下远离是非地也情有可原。
“此事便交给你们了。”陛下起身,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上一个案子你办的很好,唐少卿把首功给了你,朕的赏赐想来已经到了北阙,若是这个案子……”
她走到沐钰儿身前,垂眸看着面前女郎。
“办得好,朕便让你得偿所愿。”
沐钰儿心中刚动,但看到陛下紫色的衣摆自自己眼前一闪而过。
陛下摆驾回宫,众人齐齐跪送。
原本紧绷的空气倏地一松,只是众人都没有离开,反而看向沐钰儿。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出了队列:“草堂寺性空长老死了。”
沐钰儿眨眼:“嗯?如何死的?”
唐不言蹙眉,神色镇定说道:“开膛破肚,被人挖空内脏。”
沐钰儿眉间一扬。
“人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观音殿。”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动着,“陈仵作可来了。”
沐钰儿一惊。
——怪不得众人要拉着陛下火速下山,歹人行凶地方距离大雄宝殿这么近,正常人想一想都觉得一身冷汗。
要知大雄宝殿和后面的观音殿距离可不远,走路多不需要半刻钟。
“快了。”沐钰儿说道,“我先去看看,这里的人……少卿觉得要留吗?”
她的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人,有些头大。
左边一侧是僧侣本来就不能离寺倒也好说。
右侧可都是文武百官,能伴驾赴舍利大会可以说都是陛下心腹,若是强留下来怕是不好说。
“我们也要留下来?”姜则行耳尖,第一个发难,大声质问着,“司直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是我们杀的人。”
“就是,我们和那位长老素不相识,怎么可能杀人。”
“司直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沐钰儿抬眸扫过众人,目光在唐稷身上一扫而归,最后冷冷说道:“陛下让北阙破案,北阙定是尽心竭力,不敢放过一丝线索,诸位都是陛下肱骨重臣,如今却在此事上三推四请,又是何意?”
原本叫嚣着最厉害几人嘴角微动。
“此事耽误不了诸位同僚多久。”唐不言上前,言简意赅说道,“今日北阙连夜办案,定能排出时间线,诸位只需今日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等北阙的人询问好口供,无事之人可自行下山。”
“可,那我们的安全如何保证。”有人不甘说道,“那人死的这么惨,谁知道是不是那凶手丧心病狂,是不是随机杀的人。”
“是啊,谁知道这人是谋杀还是随便杀的。”
“说起来还是那边僧侣的嫌疑大一些吧。”
一直不说话的僧人们顿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依次响起念佛声音。
一番动静之后,其余人想起那人的死状,皆打了一个寒颤,不安的情绪在夜色中蔓延。
沐钰儿蹙眉。
——难道这人死的很恐怖,为什么人人惊惧。
“千牛卫如今奉旨拱卫相国寺,直到北阙抓到凶手为止。”陈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隐隐含着不耐之色,“难道诸位不相信千牛卫嘛。”
原本心中不愿的人立刻焉了。
千牛卫是陛下亲卫,打脸千牛卫就是打脸陛下,诸位也不敢再说话。
“如此。”陈策按剑,冷眼扫过众人,“事出紧急,还请诸位现在起三人成行,不能单独行动,若是一旦被千牛卫发现有人单独行走,可别怪某……”
陈策眉眼低压,本就瘦长的脸型在此刻蒙上一层狠厉之色。
“不讲情面。”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面面相觑,但还是听话的各自成对,那边僧人也开始三四成群,各自组队。
“阿弥陀佛。”相国寺住持法明大师上前,指了指身侧的一位僧人,正是之前带沐钰儿前来的澄明。
“这是贫僧的六弟子,如今正轮值八大执事的衣钵,诸位若是有事,便可寻他,只是如今事出紧急,后院厢房恐不够,贫僧这边只能空出几间通铺,有所怠慢,还请诸位贵人恕罪。”
官员中很快就有人露出不满之色,可一看为首的几位阁老皆神色冷淡,便也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愤愤。
“还请诸位随贫僧前往厢房。”澄明上前,恭敬说道。
姜则行甩了甩袖子,重重哼了一声,第一个跟着离开,他一走,不少依附姜家的人也不敢久留,人走多了,中立的人也不想生事,便也走了。
原本三四十人的官员,如今只剩下七、八人。
唐稷和同僚吩咐好余下事情,便看向正在和沐钰儿窃窃私语的人,脚步一顿便走了过来。
沐钰儿说话的声音一顿,立刻抬眸看人。
大概她的目光太过热烈,原本目不斜视的唐稷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一双圆溜溜的琥珀大眼睛。
——“三郎身边最后有一个像小猫儿一样的女郎,我瞧着……”
夫人有日无心的话蓦然跃上心头。
——那一眼就确实,像一只小猫儿。
唐稷手指微动,最后咳嗽一声,背着手走到唐不言身边:“陛下明早就走,今夜就辛苦你们了。”
唐不言低眉:“本分之事,不辛苦。”
沐钰儿歪头。
——少卿瞧着和他阿耶不太亲热。
“各位官员都是朝中要臣,不能待太久,你们……”唐稷点到为止,“速战速决。”
唐不言颔首。
唐稷便也不再说话,招呼了几个同僚便朝着后院走去。
唐不言垂眸站着,脚尖刚动,眼前就映入一双扑闪着的大眼睛,那根大红色的发带垂落在眼前,甚至还在空中晃了晃。
“阁老还挺关心少卿的。”沐钰儿背着手,故意试探道。
唐不言看着她八卦的小眼神,只是伸手把发带送她肩上,动作自然,神色冷淡。
淡淡的药味笼着夜风扑头盖脸给了沐钰儿一下。
“司直若是感兴趣此事,结案之后可以上门拜访。”唐不言的声音不辨喜怒。
这个上门拜访,一听就不是隔壁邻居那个门。
沐钰儿立马站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逐渐散去的众人,官员们早已散去,僧人们也走的七七八八。
法明方丈和几位长老模样的人说着话,神色严肃。
门口,陈策正在和几个副统领认真交代着巡防之事。
整个相国寺全都挂上灯,殿外的烛排上红烛闪耀,照得整个大雄宝殿亮堂中却带着无法驱散的阴影。
如今人一走,大雄宝殿的宽阔便完全显示出现,偌大的大殿就连烛火都照不满。
“走吧。”唐不言说,“去看看那具尸体。”
沐钰儿来了精神:“是怎么发现尸体的?尸体有人碰过吗?死者之前可有和谁发生过争执?”
唐不言带着快步走着,烛火落在绯红的官袍上,衬得面色如玉冰白,却也如玉冰冷。
“死者是长安草堂寺性空长老,乃是三论宗的领头人之一,是这次带队的长老,今日是舍利法会的最后一日,因为明日就是佛法大会,大部分人都赶在舍利会前就来了。”
沐钰儿了然,毕竟这次舍利会是陛下亲自要求办的,若是掐着佛法大会的点来,也未免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唐不言的声音散在空中,冷沁沁的。
“死者是十二日,舍利会刚开始那日就来了,也是最早来的一批人。”唐不言说,“舍利会毕竟是相国寺承办,其余僧众不好太过出风头,所以都在后院修习,偶有走动也都是朝着后山走去的,大部分行事都格外低调。”
沐钰儿了然,随后估摸出一丝不对劲:“这人难道高调了一下。”
唐不言叹气:“对。”
沐钰儿一惊:“这么不给法明方丈面子吗?”
“此人在昨日陛下修习佛法结束后突然出现,说要献上一个宝物。”唐不言的声音飘在空气中,含着一丝山间冷意。
观音庙已经近在眼前。
庄严的大殿在黑暗中静静伫立,它并没有大雄宝殿这般雄伟壮丽,但建筑隐隐有秀美平和的姿态,屋檐上的佛纹温柔安静。
如今这里被千牛卫守卫着,灯火通明。
“献上什么?”沐钰儿停下脚步,不解问道。
“是一块象形玛瑙,玛瑙上道道黑痕,仔细看时有人物鸟兽运气之状,可当整体看去时,却好似一条腾飞的龙,白底墨形,寓意极好。”唐不言说。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说道:“这不是抢法明方丈的风头吗?”
唐不言不语,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
“陛下大喜,厚封了这位性空长老。”
沐钰儿站在台阶下,看着大殿内那尊檀香雕刻的千手千眼观音像,突然问道:“我听说陛下打算借这个佛会选出一个主理人,就跟当年大兴善寺的灵藏大师一般,任昭玄都僧官,管理全国僧尼事务。”
唐不言蹙眉:“司直哪里听到的消息?”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在集市上听人说起的,难道没有吗?”
“如今佛家大兴,宗派林立,若是选出一个昭玄都僧官,只怕谁也不服气谁,到时闹出矛盾还是陛下收尾,自然是任其各自发展,再者现在还有礼部掌管这些寺庙,自然也不用再设立一个官员,重复行事。”唐不言仔细解释道。
沐钰儿若有所思。
两人很快就踏上台阶,守卫的千牛卫放行。
“尸体在哪?”沐钰儿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尸体的存在,甚至没有一点血腥味。
“在佛像后面。”唐不言抬眸,注视着面前温柔慈悲的观音,檀木雕塑脸庞圆润,曲眉丰颈,五官秀美。
她体态丰润,神态平和,如今被烛火微微笼罩着,可以说的上是温柔敦厚,服饰华丽,帔帛环绕,脖颈璎珞小巧精致,手执甘露瓶,正垂眸注视着两个不速之客。
沐钰儿绕到佛像后面,只看到有一人靠坐在基座下面,鲜红的袈裟散落在一处,半侧的脸泛出青白之色,垂落在一处的左手,手指完全成鸡爪样。
她下意识眼皮子跳了跳,绕道尸体正面,呼吸微微加重。
只见这具尸体皮肤发青,面容狰狞,双眼睁大,唇角甚至有被撕裂的痕迹,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他四肢敞开,两腿伸张,僧袍完全被散开,露出赤.裸裸的胸膛。
胸膛被人用刀剖开,皮开肉绽,血痕泛红,动作利索,完全不带犹豫,看血痕可见是生前被人活生生打开胸腔的,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打开的胸膛内确实空荡荡的身体。
他的所有器官都不见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
这样的死法明显是故意为之。
凶手和死者认识,甚至可能有过过节。
可,这不是一个长安来的长老吗?
她心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定格在他不甘心的瞳仁上。
“如何?”唐不言转了过来,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具体事情还是等菲菲来,但这人明显是死后抛尸在这里,他的住处可有让人守着。”
唐不言颔首:“一开始就让陈策派人守着了。”
“衣服地上完全没有血迹,一定是被人收拾过,衣服可以是新换的,但这么大个的尸体是怎么送进来的。”
唐不言说:“自从陛下两日前上山,整个相国寺被围得水泄不通,大雄宝殿附近更是如此。”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这般说来,凶手一定对这里很熟悉,甚至可能对这个佛会很熟悉。”
她话锋一顿,突然皮笑肉不笑:“真不错,这么一看,和那些官员没啥关系,他们都是跟着陛下上来的,想来对这个佛会也就是走走流程。”
把人弄成这样是需要时间,甚至运送进来,更是需要对这个地方格外熟悉,那些官员除了武将外,文官个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想来剖开这样的尸体都很难,但武将对这里也未必熟悉。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门口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老大呢,老大呢,怎么还没见到人。”
“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沐钰儿自佛像后走了出来,看到满头大汗的张一,和单手把张一拎起来的王新,他们最前方则是大箱小箱的陈菲菲。
“尸体在这里,现在就验尸。”沐钰儿沉声说道。
陈菲菲见了人,眼睛一亮:“好嘞。”
“劳驾抬个干净的桌子来,白布我自己带来了。”陈菲菲对着守门的千牛卫说道。
千牛卫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微微颔首。
没多久,两个千牛卫就搬来一个宽大的木桌。
“还要点灯吗?”唐不言问。
陈菲菲利索地把白布铺上去,又撒了一圈苍术等物,甚至脸火盆都自带了:“找一个到我眼睛的高低的高足台,就放我边上,这里的亮度至少还要……四个烛台。”
她环顾四周,冷静说道。
“通风干燥,位置不错,就在这里可以解剖吗?”
守门的千牛卫轻轻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摇头:“不行,佛家清静之地,去隔壁找一个厢房吧。”
陈菲菲叹气。
“行,那把尸体搬来,我们现在就抬去厢房。”她指挥着张一。
张一撩起袖子,兴致冲冲,沐钰儿正在打量着观音庙,结果嘴里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张一大叫一声,干呕着跑了出来。
沐钰儿:……我就知道。
陈菲菲:……妈的,废物小点心。
王新奔溃:“……别吐我身上啊。”
“滚滚滚。”陈菲菲把张一推到一边去,绕道后面,一见到尸体就眼睛一亮,“有意思,这个人得罪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直接和王新一起把尸体抬到桌子上,随后盖上白布:“带路吧。”
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一侧的厢房内。
厢房已经被千牛卫布置妥当,除了张一蹲在门口,死活不愿意进来,剩下几人都跟着入内。
烛光下,这具尸体泛出难看的青色,整个人僵硬冰冷。
“咦,这人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了。”陈菲菲迫不及待解开他的袈裟,轻轻按了按他的皮肤,却见指尖下的尸斑已经不再褪去,“指压不褪色,关节可以转动,尸僵褪了,人至少死了一天一夜以上。”
作者有话说:
1.佛像和观音像参考唐朝佛像,来源百度和一些书籍
2.八大宗派总的形成在唐朝,但贯穿整个唐朝,我这里给它提前的。
3.整个相国寺参考大兴善寺,大兴善寺内容来源百度(百度没有的,那来源就是瞎编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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