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摄政之后,燕皇的身体便每况愈下,面对繁琐沉重的朝政,也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燕皇并非贪恋权势的君主,且五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国祚绵延,朝堂新血,颇有欣欣向荣之姿。燕皇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放权的时候也十分果决,他开始有意向地为太子铺路,将一些忠良贤臣发配到地方官府,未来再由新皇将他们调任回来。这样一来,那些被发配的臣子便避开了皇朝更迭的风波,将来被调任回京城时也会对新皇的重用感恩戴德。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身为太子的慕容辰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因为皇帝登基之后便难以离开京城,燕皇认为太子还需开拓眼界,便三五不时地将太子外派出京,让他游历五湖四海增长见识。故而慕容辰登上太子之位之后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外头,为了国事奔波不停,反观燕皇却是稳坐尊位,慢条斯理地梳整着朝堂各大派系的脉络,好将一个清明的朝堂交接给下一任皇帝。
燕皇已经很久没有临幸后宫妃子了,除了书房和卧龙殿以外,他也就偶尔来望凝青的宫里坐坐,但在天黑之前都会回去。
望凝青也无所谓燕皇想在哪待着,毕竟在她看来燕皇也挺可怜,喜欢的妃子都是心怀诡谲之辈,如今除了“宋清婥”,这后宫中大概也没有能让他安心的枕边人了。因此有时候燕皇叫人拿了奏折来她殿中批阅时,望凝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皇批阅奏折,望凝青就在一旁抄写经文或是烹茶煮水,两人之间毫无夫妻温情,却别有一番岁月久长的温宁韵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梓童容华如故,仍似二八少女。”一日,燕皇翻看奏折看得有些乏了,捧着茶微微出神,不知怎的便瞄见了望凝青清隽的侧颜,在晚霞的余晖中美得宛如画卷,“朕却已是残阳垂暮之年。”
燕皇垂了垂眸,有些落寞,也有些晃神,只觉得眼前的佳人合该站在年轻时的自己身边,看上去一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臣妾武道入臻之后,面貌便不曾霜改,岁岁如初。”望凝青语气平淡地说着,话语中并无炫耀之意,只是平铺直叙,“只待将来散功之日一昔衰老,否则音容不改。但陛下应当知晓,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不必为此忧思。”
“……若是梓童,想来也是玉琢的风骨。”燕皇轻笑,“不知武道入臻,又是何等感觉呢?”
“问鼎武道之巅,正如陛下伫立众生之巅。”望凝青顿了顿,“形单影只,不胜凉寒。”
——这是骗人的。
望凝青垂了垂眸,她半垂眼帘的姿态清淡而又温柔,几乎能令人沉迷其中。
所谓的高处不胜寒不过是“宋清婥”该有的感受,但望凝青却无法苟同。他们这些修道者费劲心力也想步向青云之上的天空,怎么可能畏惧高处的寒凉?曾经的晗光仙君在清寂山巅坐忘千年,那是宗门内最高的山峰,飘零着最冷冽的冰雪,却是最熟悉也最令人安然的地方。
燕皇听罢,却是沉默了一瞬:“梓童觉得,太子如何?”
“太子是君,并非臣妾可以评说的。”望凝青避而不谈,“陛下属意的,想来是好的。”
“是吗?”燕皇拧了拧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乎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看见太子,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幼时的朕,不过太子比之那时的朕要更为沉着也更为冷静,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那孩子似乎思虑过重,心里藏了很多事,朕忧心日久天长,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心事最终会成为渡不过的心魔,最终累他一生。”
望凝青抬了抬眼眸,似乎有些意外会在这个时候听见“心魔”这样亲切的词汇,这让她出神了一瞬,脱口而出的话语却不知是说予燕皇还是说予自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生命与灵魂总归有一样要获得永生,否则也不过是天光下的粉尘。”
“人的一生,会者定离,生者皆去,若不能习惯孤独,便必然会被孤独所累,一直如此。”
望凝青说完,忍不住闭了闭眼,她没有注意到燕皇讶异的眼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一直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燕皇觉得眼前之人距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即便她坐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也有如咫尺天涯,相望不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她,却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燕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深思起来都觉得万分荒谬的事。
——“师父定然恨我,恨我欺瞒于她,恨我待她不诚……但此间种种,想必都不如心血错付,真心赠予了仇人。”
燕皇以往只看见宋清婥的赤胆忠心,他以为,她对燕国的忠心能盖过对楚国的恨,毕竟宋家与楚国的冤孽深如血海,宋清婥能勉强维持住表面功夫、顾虑着五皇子终究有一半燕国皇室的血脉而不动手,已经并非易事。
但此时,他看着眼前孤高如云上人的宋清婥,脑海中回荡着太子的私语,只觉得荒唐至极。
他被名为“宋家”的叶子遮住了眼睛,从未仔细去看“宋清婥”这个人。
这个视天地为逆旅、见众生如粉尘的人……真的会放不下血海深仇,费尽心力掩盖自己的怨恨吗?
……
是夜,望凝青再次避开了他人的眼线,翻墙来到了七皇子的居所。
“又做什么?!”七皇子好梦正酣,被人从梦中拍醒,一时间又气又恼,可他不敢对望凝青发脾气,只能狠狠地锤了一下被褥,“我今天没犯事,也没欺负小猫小狗宫女太监!策论写了书也读了,你让我安生一晚不行吗?”
望凝青道:“我问你,对那至高之位,你可还有想法?”
望凝青的神情太过冷凝,以至于七皇子迷迷瞪瞪的脑袋一惊,睡意去了大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故作漫不经心,语气轻佻地道:“当然,我说过,我要最好的。”
七皇子悄悄捏紧了被褥,他这话说得有些亏心,因为他忽而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惦念母妃时常挂在嘴边的至高之位了。
自从被废后宋清婥收为徒弟之后,他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夜间几乎是一沾到枕头就睡得昏天黑地。久而久之,那些孩童玩闹般的野心都被他抛之脑后,甚至隐隐有几分嫌弃。想到成为皇帝后天不亮就要起来上朝,每日还须得批阅公文、处理前朝琐事,本就没什么耐性的七皇子只觉得意兴阑珊,根本不想操持这些活计。
如今他对皇位的唯一念想就是登基后能够逃脱宋清婥的魔爪,最好让禁卫军把她抓起来,让她也尝尝被逼写策论的滋味。
“我想过了,让你登上皇位,跟祸害苍生没什么区别。”望凝青平静地凝视着七皇子,将厚厚一叠书册放在了桌上,“这些书你留着,若是遇事不决,多翻翻书总不会错的。”
七皇子一看见书就觉得头大如斗,顿时满脸不耐地道:“有什么不懂的将来问你不就行了吗?反正以后不管谁上位你都是东宫太后,就算是太子母妃都必须屈居在你之下,何必多此一举呢?”
“什么都来问我,那干脆国我也帮你治了?”望凝青不咸不淡地刺了他一句。
“可以啊。”慕容铮懒洋洋地道,“最好你帮我批阅奏折,我每天吃喝玩乐,神仙日子,岂不快哉?”
真快哉,望凝青冷着脸,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慕容铮被打惯了,也不觉得恼,反而满脸都是“行了没今天打都打过了我能睡觉了没”的神情。
慕容铮原以为自己还会再挨一顿揍的,却没料到那个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女人忽而间揉了揉他的脑袋。
“保重。”
许多年后,慕容铮回忆当年,也只有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那个宛若神祗般的女人才流露出一丝红尘的烟火。
既不俏丽,更不温柔。
可他却一辈子,都没法忘怀她染着风雪气息的衣袖。
……
燕康四十年,燕皇病重,太子辅国,年冬,燕皇驾崩。
燕皇的亲信崔公公宣读遗照之时,朝臣百官皆跪于龙仪殿前,恭迎太子与太妃。
太子摄政长达数年,虽然并未登基,但早已掌控了实权,对于朝臣而言,这场政权的交接本该风平浪静,毫无波澜涟漪才对。因此,当身着银色轻铠、墨发高绾的废后率领着军队包围了整座龙仪殿时,所有人都没能回过神来。
“娘娘,您……”捧着圣旨的崔公公满眼错愕,难以置信地道,“您……您是来护驾的吗?”
蹲在望凝青肩上的灵猫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它心想,尊上塑造的“宋清婥”形象到底是有多堂皇光明?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有人自欺欺人,觉得她是在“护驾”。
“崔公公。”望凝青也没有当场撕破脸皮,而是极为平和地朝着崔公公颔首,“本宫,为剿灭楚国余孽而来。”
话音刚落,望凝青拔剑出鞘,三尺青峰澄如秋水,在骄阳下熠熠生辉。
她临风而立,剑指太子与贤妃,语气冷肃地道:“刘楚皇十一公主刘妩,多年前隐姓埋名,借助楚国前朝埋下的暗钉嫁入皇室,诞下五皇子慕容辰,谋害先皇后与大皇子,犯下罪宗无数,意图染指燕国皇室血脉,绵延楚国国祚。”
她立于天光之下,有如身披华光的战神。
“其心险恶,其罪当诛!”
第6 9章
望凝青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谋反”之前,她已经找到了原定命轨中给气运之子通风报信的那位小太监,悄悄地将“废后宋清婥联系旧部意图谋反”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位太监知晓。之后她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确定了贤妃藏匿在宫中的亲信以及朝堂中的暗钉。因为虽然是要“谋反”,但因果这种东西还是能避则避。楚国已经亡了,它的余党杀了就杀了,但万一一个不小心杀了气运之子的心腹,这未来可就有得掰扯了。
望凝青对着曾经的弟子拔剑时,心情是十分平静的,清虚守寂一脉虽说护短,但绝没有“不能剑指自己人”的说法。相反,望凝青剑道大成前的那段岁月真的没少被铭剑仙尊抽打,在修真界中,师父打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慕容铮已经快被打废了,但慕容辰这个徒弟,望凝青真的没怎么舍得动手打。
因为慕容辰很乖。
如果撇去那场糟糕的“初遇”,那望凝青也无法否认,慕容辰是一个极其符合她心意的徒弟。不管是容貌才学还是天赋心性,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很讨望凝青的欢心。这份“喜欢”虽然不至于让望凝青铭心刻骨,但她其实也为这个“命运凄苦”的徒弟安排好了后路。
——结果却用在了慕容铮那不成器的烂泥身上。
其实,与灵猫所想的不同,对于慕容辰的欺骗,望凝青并没有感到“伤心”或是“被欺骗了感情”。说句难听的,慕容辰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的确不对,但她这个做师父的不也眼睁睁地看着徒弟走向“不归路”而没有阻止吗?不诚之因酿不诚之果,会有报应是理所当然的事。
望凝青觉得心绪复杂,纯粹是因为她预感到自己这次渡劫又要翻船了。
不是望凝青自夸,而是清虚守寂一脉,徒弟对师父的惧怕是铭刻在骨子里的。虽然他们这一脉出过易门改道的、堕仙入魔的、甚至是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但是欺师灭祖的真的没有。就连望凝青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二师兄,堕入魔道后也根本不敢跟铭剑仙尊硬扛,宁可远遁八百里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敢直面铭剑仙尊的怒火。
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自己知道,慕容辰那孩子心机手段都有,但能不能像原定命轨中一样将“宋清婥”赐死,还是个未知数。
虽说修真问道之人意图超脱三界五行乃是逆天之举,必定要面对三灾九难劫数无尽,但倒霉到望凝青这个程度的,真的是闻所未闻。从容华公主到宋清婥这一世,不管她做什么都是错,即便她站在原地,事态也会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
“皇后娘娘。”志得意满的贤妃从未想过在这等紧要的关头上会杀出一个宋清婥,一时慌乱之下也稳不住惯来从容的仪态,“皇后娘娘,贱妾命如蒲柳,幸得陛下垂怜,伴君上光阴数载。如今陛下殡天,尸骨未寒,妾身实在无力与您争辩,您、您……”
贤妃说着说着,便已是泪如雨下。
她这话说得很漂亮,既不自辩也不接话,反而打了一手感情牌,诉说着自己的伤悲与无奈。
这世上的人们总是讲究“死者为大”,经贤妃这么一说,宋清婥在燕皇尸骨未寒之时便挑起了夺位争端,只让人觉得居心叵测,薄情寡义。但望凝青没有气恼,实际上贤妃所为正合她意,因为现在她撕破了伪装,正要露出自己“刻毒”的一面。
“本宫既然来到此地,自然是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望凝青抬了抬手,站在她身边的亲信便捧着一个托盘站出了队伍,蒙着丝绸的托盘上盛放着三个卷轴以及一枚看上去很有年岁的玉佩,“这是贤妃‘父亲’常御使家中下仆的证词、还有当年护送刘妩逃离楚皇宫的大内太监的养子的证词,虽然常御使为了抹除刘妩的行踪而将那两名太监杀人灭口,但他没料到其中一名太监将刘妩身份的证物留给了养子。”
望凝青将自己调查到的证据娓娓道来,站在她身边的亲信也随着她的诉说一一展示了证据,其中便包括那枚刘楚皇赏赐给十一公主刘妩的玉佩,上面刻着“赠吾儿十一刘妩”的字样。那名护送公主刘妩逃出皇宫的太监是个人精,他虽然忠于出国皇室,但到底也是有牵挂的人。为了给自己的妻妾养子谋条后路,他偷偷昧下了这枚玉佩,交给了自己的养子,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此物。
然而,那名大内太监有赴死的觉悟,他年纪尚幼的样子却不是忘仇的人,他私藏着公主刘妩的秘密,直到今日。
“刘妩臂生红蝶胎记,眉中藏痣。”太监的证词里有详细地描写楚国公主刘妩的特征。
望凝青收集的证词太过详尽,根本不像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如今证据一出,朝堂百官们人皆惶惶,一时间交头接耳,满头冷汗。不管这证词是真是假,但今日太子登基一事只怕是不能轻易善了,废后宋清婥若铁了心要反,这偌大的天下还有谁能阻拦?
“血口喷人!”贤妃这回彻底坐不住了,她悲愤欲绝地道,“证词可以伪造,人心也见不得真实,皇后娘娘您是燕国大名鼎鼎的‘英雄’,若是真心要反,追随者定然为众,何必欺我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背无靠山?妾身入宫时,储秀宫曾因宫女冒失、不慎打翻灯油而引起了火灾,当时妾身为了护驾而烫伤了手臂,因此留下了火痕。此事并非秘密,您若要以此大作文章,岂非颠倒黑白、屈打成招?”
望凝青闻言却是挑眉,那凌厉的眉梢一旦扬起,便透着不可一世的桀骜:“想要毁掉天生的胎记,自然是火灾最好。又能抹去自己的过往,又能换来陛下的怜惜,一石二鸟,岂不乐哉?贤妃……不,刘妩,本宫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为好,为了抓住你的狐狸尾巴,本宫足足在冷宫中潜藏了十余年,如今铁证如山,容不得你狡辩!”
“你、你——!”贤妃大概从未见过孤冷高绝的皇后娘娘变脸,在她心中,战神宋清婥就是一个孤高的云上人,贤妃从未想过她也会像兵痞子一样无赖,“十余年前你便一直在谋划此事,直到新皇即将登基才站出来,说你没有异心,谁信——?!”
说,会说就多说点。望凝青面上冷若玄冰,心里却很满意贤妃的搭戏。没错,胎记也好,谋反的时机也罢,都是她刻意留下的破绽,就为了让朝臣心生疑虑。毕竟对于望凝青而言,谋反是一定要谋反的,但是绝对不能成功就是了。
“本宫今日可不是来听你讲道理的。”望凝青冷酷地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违逆者,斩。”
一个“斩”字被望凝青说得杀气腾腾,严酷无比。有些胆小的人就差没腿一软、险些当场给皇后娘娘跪下了。
龙仪殿前一时间鸦雀无声。
“我去。”灵猫瞠目结舌,“别腿软啊你们这些混蛋!站起来反抗啊!怂成这样还能不能行?!”
“没事。”望凝青传音道,“我已经安排好了。”
望凝青冷眼扫向朝臣,与其中一人交换了眼神,那名朝臣猛然挺直了腰背,站出队列,大义凛然地询问道:“皇后娘娘品性高洁,战功赫赫,向燕之心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但是皇后娘娘,若太子当真德不配位,那燕国何人堪担如此重任呢?”
望凝青道:“七皇子、九皇子、甚至是大燕公主都无有不可,只要是燕国血脉,不管何人为皇为君,本宫都能扶持他稳坐皇位千秋万载。但唯独楚国余孽……只要本宫一日在此,楚国余孽就不能玷污天子之座!”
“荒唐!荒唐!您、您怎能偏执至此?!”发问的朝臣似乎没有料到废后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神情错愕,痛心疾首地道,“皇后娘娘!燕楚两国有血海深仇不假,宋家与楚国皇室更是积怨已深。但如今楚国已灭,这世上只有大燕再无亡楚。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您却说什么‘不管何人为皇为君’,您这般作为,将百姓置于何地?将君王置于何地?”
原本因为惊闻“太子乃楚国皇室之后”的消息而心生动摇的朝臣也心中一凛,的确如此,不管燕楚两国有怎样的血海深仇,楚国说到底也已经是败者之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贤妃是亡国公主,前朝也不是没有亡国公主嫁给君王的例子啊。
当然,前朝的确有嫁给君王的亡国公主,但依照规定,亡国公主诞下的皇子是绝对不能登上皇位的。可如今木舟已成,太子又优秀得让人舍不得放手,那只要太子一心向燕,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朝臣们心中百转千回,方才那名臣子振聋发聩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所有人对废后的举措只剩两个字的认知——偏执。
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无论如何,这世上都有过犹不及之理,废后的作为,太过了。
任何事情一旦过火就势必会令人反感,朝臣百官心中的天平也不由得偏向了温润恭谦的太子。有一些迂腐顽固的老臣还在心中暗骂,只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废后宋清婥看似堂皇光明,实际上也不过是利欲熏心、钓誉沽名之辈。
这正是望凝青想要的。
戏台子已经搭好,角儿们也已经准备就绪,望凝青吃过气运之子的暗亏,决定将气运之子彻底踢出自己的命轨,自己唱完这段名为“宋清婥”的戏。她不需要慕容辰做什么,不需要他的辩驳,也不需要他反抗,只要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够了。
“将刘妩与逆贼拿下——”望凝青神色冷沉地下了令。
望凝青一声令下,站在她身后的将士们齐齐亮起了武器,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图穷匕见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兵戟碰撞时的铮铮之响。朝臣百官们顿时慌了,他们快步簇拥在太子身边大喊着“皇后娘娘,请不要一错再错”,望凝青却置若罔闻。几名太监赶忙护在贤妃和慕容辰身前,隔着重重人群,望凝青与慕容辰对视了一眼。
古井无波,眸如子夜。
昔日依赖着师父的小小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即便是望凝青,也已经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了。
“呜——”
双方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之际,一声沉重的号角声骤然响起,如同鹰击长空的呼啸般回荡在皇城之上。朝臣心中一惊,只见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自宫门外杀出,打头的是一名容貌俊朗、身高八尺的将军,远远地朝着慕容辰的方向拱手示意。
“末将张毅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语毕,那名叫张毅的将军横枪一扫,枪尖直指望凝青:“乱贼臣子!束手就缚,降者不杀!”
“城卫军吗?”望凝青伫立不动,即便半路杀出的变数也不能动摇她分毫,“不自量力。”
众人只见一身银色轻铠的废后冷冷一笑,她“量”字还噙在口中,众人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伴随着“力”字钻入耳畔,望凝青竟已是刹那间便袭至了张毅的身前。她的速度之快几乎让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直面望凝青的张毅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雪亮的剑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自空中荡过,众人只听见剑刃破空时带出的尖锐声响,下一秒,便看见张毅则狼狈十分地坐倒在了地上。
“反应不错。”望凝青挑了挑眉,于天光下讽笑,她的容颜太过艳丽,笑起来便如烈焰般张扬。
她说着夸赞的话语,张毅却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猛地朝着宋清婥刺去。
“螳臂当车。”望凝青飒然一笑,反手一剑。
众人只看见白光一闪,下一秒,张毅已是惨叫出声,他持枪的那只手臂已被齐肩斩下,血溅三尺,令人目不忍睹。
“啊!!”贤妃捏着巾帕尖叫出声,她吓得花容失色,面白如纸,再次望向望凝青时,目光中便再无大仇将报的志得意满,只剩下回想起当初楚国倾覆之时的恐惧。她没有直面这位塞北的“活阎王”,但她看见了,看见了满地支离破碎的尸体。
“别喊,别喊。”望凝青呵出一口气,轻笑,“你的裙下之君数不胜数,少了这一个,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皇后娘娘!”此情此景之下,终于有朝臣忍不住喊道,“张毅将军是张家嫡子,为人恭孝,勤奋刻苦,陛下尚在世时他几次护驾君前,绝无可能与楚国余孽同流合污!您、您……您适可而止!”
张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张毅更是张家引以为傲的嫡长子,不仅聪颖好学,武功资质也极为出众,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名望的人。可很少有人知晓,张毅实际在贤妃尚未入宫前便对她倾心,为她至今不娶,燕皇与他而言有夺妻之恨,所谓的“救驾之功”也不过是贤妃为了提高他的地位而自导自演的闹剧。可以说,张毅所掌控的城卫军是贤妃的底牌,也是未来宸帝的心腹之患。
想要谋朝篡位,最快的方式便是嫁给皇帝。
而一个绝色心狠的美人,能做到的总比世人想象的要更多。
“动手。”望凝青拭去脸颊上被喷溅到的血迹,下了冰冷而又残酷的命令。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站在她身后的将士们便悍不畏死地扑向了城卫军,与这些并未见过太多腥风血雨、每日巡逻京城的小将不同,宋清婥的旧部是如假包换的虎狼之军。他们令行禁止,宛如一只没有思想的钢铁巨兽,但凡宋清婥剑刃所指,入目便都是他们的敌人——哪怕是未来的君王、如今的太子。
皇宫内喊杀声震天,望凝青却站在原地,微微偏头,望向站在高高台阶上的太子。
与惊慌失措的朝臣不同,与怒声叫骂的贤妃不同,身穿太子蟒袍的慕容辰自望凝青到来之时便一直保持着可贵的沉默,安安静静地站着。
他隔着纷乱嘈杂的人群看着望凝青,就一直这么静静地看着。
“拔出你的剑。”望凝青语气淡淡地道,明明四周喧嚣无比,她的声音却清越地在龙仪殿前回荡着,“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一柄雪光铮亮的剑砸落在慕容辰身前,他顿了顿,弯腰将剑拾起,只看见剑上精致而又美丽的云纹。
——剑格上刻着一个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辰”字。
慕容辰握着这柄剑,只觉得眼角一烫,心里仿佛有什么裂开了一样,让他死死地握住了剑柄,以至于手腕都暴起了青筋。
“师父……”
慕容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几乎没法想象那沙哑破碎的声音来源于自己。
“本宫不曾收楚国余孽为徒。”望凝青剑指慕容辰,淡漠地道,“拔剑。”
望凝青说一不二,绝不言改,慕容辰与她相处多年,自然知晓这一点。他私心里是情愿死在师父的剑下的,但他也明白不战而胜是对剑客的侮辱,他已经做错过一次了,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慕容辰拔剑出鞘,做了一个起手式。
“咦?”一旁心急如焚的臣子并没有错过这一幕,此时废后与太子两相对立,一人立于金阶之上,一人站在金阶之下,一人着玄衣,一人穿白袍。两人的剑势与起手式都如出一辙,乍一眼看过去,仿佛镜影双生的两个幻像。
望凝青出剑了,她的剑势没有留半分的情面,因为剑存退义,那是对道的侮辱。
望凝青的剑很快,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剑势的残影,她对张毅出剑时,众人只见雪光一闪,一切便已经落下了帷幕。此时她剑如惊鸿,快如雷霆惊蛰,不少朝臣都目不忍视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太子凶多吉少。
但下一秒,一声利响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金属交接之时刮擦出来的铮铮之声在四周回荡。太子居然招架住了废后的剑势,并且迅速给予了反击。他的剑与他这个人很是不同,外表温文谦和的太子使得一手亡命赌徒般的剑术,既沉重又凶狠,仿佛有今朝无明日的孤狼,每一剑都带着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在这样不顾一切的攻势下,战无不胜的宋清婥居然一时间被他压制住了。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望凝青十分淡然地想着,慕容辰身为气运之子,天赋本就举世无双,比之宋清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慕容辰在外游历之时也屡有奇遇,曾得到过一位濒死剑客临终前的传功,如今的他,力量与内力无疑都比巅峰时期的宋清婥更加强大。虽然单从对剑道的领悟来说,慕容辰远不如望凝青,但望凝青受宋清婥的身体所限,也做不到剑随心动,如臂使指。
不管外貌如何,宋清婥到底已经走过了人类的小半辈子了。
望凝青与慕容辰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连灵猫都感觉得到,一人剑光耀如中天,另一人却已是日落西山。
但晗光仙君哪怕只是残烛余晖都足以令凡尘震颤,在胜负将分的那一刻,慕容辰的剑居然迟疑了,望凝青的剑尖毫不留情地直夺眉心,吓得灵猫险些尖叫出声。千钧一发之际,望凝青的剑尖微微一偏,擦着慕容辰的鬓发而过,剑风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师父!”慕容辰也用力别开了剑刃,但到底是错身不及,剑尖直接扎进望凝青的胸膛。虽然避开了心口,但也将人捅了个对穿,慕容辰见状,惊得呲目欲裂,正想松开剑柄,却被望凝青猛然攥住了手。望凝青的手覆盖在慕容辰的手背上,握着剑柄用力一拔,自己往后一退,血淋淋的剑刃便从她的身体中拔了出来,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淌着血珠。
望凝青低垂着头颅,一手捂着伤口,神色淡然,如凝霜雪。
“杀了她!”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贤妃忽而间挣了出来,那双眼睛中仿佛燃烧着火焰,酝酿着惊惧与狂喜,“吾儿!杀了她——!”
贤妃竭嘶底里地呐喊着,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因为激动而不自觉地颤抖着。但是贤妃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皇位、情人、大臣们异样的眼光,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关紧要的虚影——她的眼中只有宋清婥白袍上刺目的血迹。
这个可怕的、如同神明一般伫立在天空之上的女人。
“杀了她啊,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宋清婥——!!!”
贤妃控制不住脸上扭曲狂喜的笑靥,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有朝一日居然能重伤宋清婥!胜利的喜悦和大仇得报的快意让她一时昏沉,贤妃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来人,来人啊——给本宫,拿下宋清婥!”
贤妃一声令下,皇宫各处忽而窜出了上百条黑影,那些人或是做宫女打扮、或是做太监打扮,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曾经倾尽一国之力培养出来的顶级死士。这些死士都是楚国国祚的根基,楚国不如燕国那般擅于弓马,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底牌——便是这些曾经差点屠了宋家满门的刺客。依靠着“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楚国才和燕国厮杀了这么多年,至今仍绵延着战火与命络。
贤妃用尽半生才将他们安插进燕皇宫,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告诉。
但在这一刻,这些藏匿得极深的楚国余孽齐聚于此,图穷匕见,不计一切代价,只为杀死宋清婥!
面对着上百名悍不畏死的刺客,望凝青却忽而间笑了。
她浑身浴血,白袍有如披麻,尽是不详的味道。
“等你们很久了——”
她提剑,步伐一错,如同一阵狂风,瞬间便从慕容辰身边掠过,迎上了鬼魅一般杀至近前的刺客。在这一刻,沙场战神宋清婥与晗光仙君望凝青的身影仿佛重合了一般,她的剑法也变得大开大合,如同沙城战将般干脆利落,毫无半分迟疑,一招一式直取对方的命门,纵使满身伤残,也仿若不知病痛一样。
这便是,血染金阶,枯骨成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