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悬崖急落却有一个不好:你若是自己行动,则手眼合一,心神一致,虽然紧张,但自己心中有数,不会烦躁;可你若是让人背着,则身眼分离,怀恨的动作舒展虽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却终究无法准确,急动急停之间,不仅心惊肉跳,而且看得久了,更不由得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
舒展苦不堪言,只好侧过头,闭上眼睛不看,只当养精蓄锐。一片空蒙之中,但觉自己的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不定……微微一沉,然后向后一闪,又猛地向下一沉,心肝脾肺肾一下子全涌到嗓子眼,恨不得蜂拥而出——这是怀恨离开一个落足点,向下一个落足点跳去;耳边风声越来越响,山风从鼻中灌进,几乎让人不能呼吸,心肝脾肺肾刚要从嗓子眼夺路而走时,忽然又一起向肚子冲去,上边压下边,恨不得一层层压扁,做成千层饼——这是怀恨已经到了下一个落足点,手脚用力,身形猛地停下来。
舒展脸色惨白,其余七人行云流水般蜿蜒而下。
过了半个多时辰,山势渐缓,崖上出现一个缓坡,腰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山道。李响等人也已渐觉手足无力,八人便在此停下,一个个甩着手休息。舒展从怀恨背上下来,先找棵大树,吐了一会儿。
李响只觉得手指发僵,便把十指插在一起,翻着互压,“嘎嘎”作响,笑道:“各位,过瘾了吧?”
常自在揉膝道:“嘿嘿,我听见上边道士骂人来着。”
甄猛仰面躺倒,吁道:“咱们这也算前无古人了吧。”
毕守信道:“一定,一定!”
舒展刚好吐完,强笑道:“着了相、着了相!”
叶杏低着头去解腰间的琉璃绳,可是手指发抖,怎么也用不上力。唐璜过来帮忙,发惯了暗器的手竟也笨如胡萝卜,“啪啪”连声,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仍不见好转,苦笑道:“用力过猛了。”把两手蜷成攀岩时的爪型,果然十指一下子就稳定下来,道,“它们还没从山上下来呢。”不停的屈张手指来玩,忽地笑道,“没准你俩这绳儿,就解不开了呢?”
这话说的暧昧,叶杏面上一红,伸出小爪子,啐道:“再胡说,挠你!”唐璜哈哈大笑,回头看时,李响面上红红的,正倚在山坡上看着绳子傻笑。当日平天寨上他向叶杏表白爱意,虽遭横拒,但二人都是坦荡磊落的人物,虽然无缘,但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一路上虽然偶有尴尬,却并无龌龊,渐渐的更成了默契。
说说笑笑,众人腿上的力气恢复,舒展也吐得差不多了,八人沿着那条小路横着转,一脚高一较低,又走了盏茶的时间,终于转上下山的石阶大路,磕掉了两脚的泥巴,大摇大摆的向山下走去。
雨仍在下,虽没开始时那么暴,但四下里一片沙沙沙沙的雨声,也下得极粘。凉森森的雨水将他们滚烫的双手冷却下来,舒展没有内力护体,有点撑不住的冷,常自在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可惜他身上的长家伙铁家伙都在玉皇顶上扔的差不多了,众人竟是终究无缘得见常某人大麾下的兵器架子模样。
唐璜款下外衣递给叶杏。这时清冽的雨水将众人身上攀岩时蹭的满身泥泞洗去,众人慢慢走着,又不似玉皇顶上展开身法的急来急去,加之天色渐亮,夏裳单薄,叶杏竟几有走光之虞了。叶杏红了脸道谢接过,穿在身上,抻一抻看看效果,回头道:“李响,脱衣服!”
李响正东张西望,给她一声晴天霹雳,吓得脚下一滑,一个劈叉跨下五级台阶,慌慌张张脱下外衣递过来。叶杏抖开穿上。两件外衣套好,这才不似方才那么惹火。李响松一口气,怀恨在旁边腼腆道:“我的衣服要不要?”
一片沉默。然后舒展惊恐问道:“你你你……你里边还有布么?”
雨水从山上顺着石阶一路欢快的流下来,洗去了阶上浮土,干干净净的蹦跳着追随着八人的脚步。一层两指厚的水皮在山路上折折叠叠的铺开,好像一块透明的,柔软的,熨帖的地毯。只有在阶边凹凸处,才能看到一点微白的褶皱,“哗嘞儿、哗嘞儿”的好听。每一脚踏下,“劈啪”一声,鞋边都绽开一朵莲花;每一脚抬起来,水纹又都像恋恋不舍似的粘着挽留。水从鞋底渗进来,鞋袜尽湿,布料吸饱了水肿胀起来,初时极凉,慢慢的却有痒痒的暖意。
几人运起内力,虽然衣寒风冷,但是却只觉得凉爽舒服。一座山向上看向下看都没有人,偌大天地,辽阔空旷,仿佛只有他们几人来独享这雨中漫步,东岳苍茫的美景。舒展一时喉咙痒,放声唱道:
“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陡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跃,天横碣石来。君看秦始后,仍有汉皇台。”(注:此为明·李梦阳作《泰山》)
唐璜等人听了附掌叫好,都说这诗气势宏大。李响却撇嘴道:“不好。”
舒展不服,怒道:“哪里不好了?”
李响笑道:“我自登山,关他秦始皇何事,还要人时时想起。他来凑热闹就够讨人厌,后边还总有个汉皇尾随。哥儿两个说相声么?哪里都有他们!”
舒展给他说的哑口无言,道:“你就会胡搅蛮缠,有本事你来。”
李响道:“来就来!我虽不会作,却也听过一首好歌子。”便亮开嗓子唱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何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这一首元曲大家张养浩的双调曲子,无国事、少苍生,只是简单闲散,果然较之舒展的宏大尊贵,应景得多了。
一行嘻嘻哈哈,说说唱唱,好不快活。正逍遥间,前边山路一转,打头的毕守信“咦”了一声。
只见山路上有两人正跌倒在石阶,其中一人正奋力拉着另一人的手臂,想要将他架起来,反观那委顿在地的汉子,手足软软的没有半点力,背心上衣衫破碎,竟是已经昏厥了。
几人连忙过来。那正救人的惊慌地瞪着眼,侧过脸来,一只眼被刘海遮住,一只眼闪闪躲躲。毕守信道:“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一眼扫过,只见这人穿一袭蓝衫,瞧来料子似乎本来不错,也像是个公子来着,可惜这时又湿又皱,已不见一点品位;头发蓬乱,刘海湿嗒嗒的糊住半边脸;本来就是个圆脸,这时半边脸高高肿起,半边脸是一道一道戗破的伤痕,更显得滑稽;口中掉了颗门牙,也不见半点风度。再看那昏厥之人,两眼紧闭,唇上微须,毕守信在他鼻下一探,所幸仍有呼吸。
后边唐璜叹道:“好重的伤。”
原来这人手脚皆伤,背后的衣服更几乎已给利刃一剖两半,碎衣下一道伤痕从左肩而至右臀,弧形拉下。这伤却还不算最重的,在他的腰间,更有一个血洞,前后相通,瞧来乃是箭伤。
他身上的血迹已给大雨洗得差不多了,只在衣料上留下绯色艳迹,伤口灰白,触目惊心,几乎让人担心他血已流干了。唐璜伸手给他把脉,沉吟道:“外伤无事,失血太多——他的身体底子可真好。可是不能再拖下去了,马上把他送下山!”
毕守信和甄猛脱下外衣,撕了一件,多少给他包住伤口,另一件裹住他身体。怀恨自觉蹲身,将这人背上身,双手在背后抄住,迈大步向山下赶去,唐璜毕守信在一边扶持。七杀一言不发配合默契,那公子不知所措,只能跟上。他不会武功,走得急了几乎摔倒,旁边李响将他扶住,问道:“怎么了?遇上山贼了?”
那公子低着头,吞吞吐吐道:“我……我们在玉皇顶上……被人埋伏……”
原来这两人正是玉皇顶上被人围捕的主仆二人。当时山穷水尽之际,七杀跳出来搅局,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逃下山来。这一番险死还生,哪里还敢大意,脚不点地般的只顾着逃。只是那微须汉子伤得实在太重,挟着这公子一口气逃至此处,终于坚持不住昏倒,两人磕磕绊绊的滚了十几级台阶,几乎送了性命。
这时李响听他这么说,虽然觉得不该,却也哑然失笑,道:“原来玉皇顶上的那些人是冲着你们来的呀!”便把两路追兵关公战秦琼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讷讷道:“这……这也是……破……破点……。”终是被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李响觉得这人神经兮兮的好玩,笑道:“你说什么?你叫什么,干什么被那么多人追杀?”
那公子一愣,支支吾吾的不说,忽然上边有人喝道:“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