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都只需要十多分钟的距离,算上交通灯,开车不过三五分钟就到了。任坤下车后,黑色的皮质座椅上留下一个水渍形成的屁股印儿。他下了车,站在路旁才发现陶与尧还没下车。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驾驶座里的人打开车门走下来,绕着车头走了一条弧线,走到副驾驶这一侧,弯腰把门打开,将一条胳膊放到门前。
紧接着,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搭上这条胳膊,用了点劲儿捏紧了才把一条腿伸出车外,脚上踩实。
陶与尧这个下车的过程太高贵了,高贵得好像穿着西服套装站在一旁候着的任坤是等着搀扶他的佣人,而不是他的领导。
"任经理见谅,小先生可能是刚刚在太阳底下晒着了,您下车那会儿他就头晕眼花的。"司机就是平时接送陶与尧的,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现下越看他这个领导越发觉着不顺眼。
一提这茬,任坤就不敢吭声了, "是,陶先生现在怀着身孕,确实身体比较虚弱,扶着点是应该的。"
只字不提陶与尧刚才晒的那几分钟。
“好啦,我差不多缓过来了。”陶与尧给司机使了个眼神,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慢步走到任坤旁边, "任经理,咱们现在进去吧?"
任坤拿不准他是装的还是真的,只好选择了个比较保守的路线。
"这附近就有医院,你要不先去看看?"可以出问题,但不可以在他手里出问题!
"不啦。”陶与尧摇了摇头,态度非常坚持, “我是来公司学习的,才到的地方就临阵脱逃,怎么可能学到东西呢?"
他越是这样,任坤心里越发虚,婉言规劝, "身体不舒服就休息,要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
“我真的没事的,就是晒了一小会儿太阳,说起来,任经理比我晒得还要久呢,您都能坚持,我当然也不能后退!"陶与尧一只手攥成拳头,满脸写着坚定。
他不提这出还好,一提起来任坤火气就噌噌往上涨,却又不敢真拿眼前人怎么样,只好阴沉着一块脸往酒店里走。
"能坚持就走吧。"
他们刚到酒店大堂门口,对接的人就已经迎上来了,半弯着腰把他们请进电梯,殷勤地摁
了楼层。
陶与尧默默地看着,心想:任坤想让他做出来的态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不行!
他既然以雁决的新婚先生的名头来公司学习,他所代表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他不能想象雁决这么卑躬屈膝会是什么场面。
如此,他也就不能允许自己做出这种行径。
普通人为了谋生,想一步步往上爬,讨好领导是其中一个必要途径。
如果不是遇到了雁决,他应该也会为了在短期内挣到上大学的钱而折腰。
他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只是他如果在公司里被欺负得太惨,只会给外界形成一种雁决连自己的伴侣都护不住的认知,甚至会牵涉到最先提议把他送进来的雁父雁母和老爷子,害他们被人瞧不起。
这般想着,陶与尧的腰背挺得更直了。
电梯到了楼层,对接人伸直了手掌,用手背挡在电梯感应门边,侧着身体,等他们俩出去了才小跑着跟上。
为减少噪音,提高住户体验感,酒店的楼道内均铺着柔软的地毯,他们走得不算很慢,却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这样安静的楼道里突然爆发一句高声争吵,音调偏高,声音尖利。
"你们这种顶级酒店就是这么做服务的?!"一道被愤怒包裹的女声诘问道, “我说我要见你们部门经理,你们请到哪里去了?让客人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就是你们这种层次的酒店的服务吗?!"
“女士您消消气,经理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了,正在来的路上……”他身边同样穿着制服的男士应当是客房部主管,好说歹说都不听,显然已经拿她无了办法, “现在应该快到了,我再去给您催……"
"您好,我就是房务部经理。”任坤说着,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名女士身边, "林女士,请问您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呢?"
她被他这一句话点燃了所有引线,噼里啪啦火星子乱飞, "你问我遇到什么问题了,你说我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告诉你,我从二十几岁就开始出差,世界各地到处都飞过,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倒霉过!"
这名女士约四十出头的年纪,眼尾已有些明显的褶皱,但皮肤有一种跨越人种的白。
她
发丝凌乱,刘海和偏左侧的头发被水浸透,左边眼眶到脸颊的位置微微发红,左手胳膊肘也被蹭掉了一块皮,往外渗出一片颗粒状的血迹,她说着话,因为极致的愤怒,胸口剧烈起伏。
可能多等了他们一会儿,她头发上的水已经干了大半,发丝一绺一绺地凝固在一起,好不狼狈。
“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做得不好。”任坤连语调都没怎么变,姿态卑谦,用温和的语气道着歉,一边用带着歉意的表情注视着对方, "您具体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呢?"
“这个流程我都跟你们的人说了八百遍了!”她凶巴巴地吼了一句,转头就往房间里去,她走路的腿都一瘸一拐的。
陶与尧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毕竟没有邀请就进入女生的房间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任坤却直接抬步跟上。陶与尧也马上追了上去。
林女士直接把他们带入浴室,指着莲蓬头, "你们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没用过吗?这里面喷出来的水是烫的!我一打开就直接喷我脸上了,烫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她一根手指指着自己被烫红了的地方,"滚水都冲进眼睛里了我当然要把眼睛闭上啊!"她转了个身,又指着后头安装高度到她额头位置的三个并排着的瓶子,那是用来装洗浴剂的。“我闭着眼睛往后退了两步,后脑勺就撞在这个上面了!”
“你脑袋被撞着的时候要不要抬手摸一摸后脑勺上的包有多大?”林女士越说越愤怒,把浴室内站着的三个人挨个问了一遍。
她望着陶与尧, "你撞着了会不会摸后脑勺?!"
陶与尧点头, "会。"
眼下安抚客人的情绪最重要,当然她问什么都要顺着答。
接着她又转向带原本就已经被他喷的狗血淋头的客房部主管, "你会不会?!"对方捏着一只手腕,半弯着腰,连忙答, "会。"问完两人,终于轮到任坤了。
“你会不会?!”林女士的声音越提越高,几乎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的气势。任坤也说“会”,并接着问,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您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呢?"
"我一抬手捂后脑勺胳膊肘就撞你们玻璃门上了啊!
4;她一把拽过任坤,把他拉到沐浴液盒子底下,又抬起他一只手,胳膊肘子恰好能抵到玻璃门, "看吧!你们这个设计就是有问题!我要告你们!"
"林女士,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会比您更加愤怒,即便被水点了红色,仍能看出您外貌出众,还让您伤到了胳膊,您生气也在常理中。"任坤双手拿着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我们随时都有时间与您沟通,您看您什么时间方便呢?”
林女士撒完了气,情绪状态已经稳定很多了,再被任坤这么一夸,心情也好转了大半,她接过名片, "哼,还是你这个经理明事,刚跟他说了半天都说不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今天就把这个事谈一谈,能私了最好,告你们我都嫌麻烦的!"
"你们都出去,我换套衣服再谈。"
三人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并排站着等。
"陶与尧,你觉得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任坤问。
陶与尧斟酌着说, "您解决得很好。"
"好在哪里?"任坤觉得他在用万能语言蒙混过关。
陶与尧回想了下刚才兵荒马乱的流程, "李女士情绪很激动,您不但没有打断她的愤怒,还引导她输出情绪,还原现场,这是稳定客人情绪的关键。"
任坤“嗯”了声,示意他继续。
陶与尧又说, "还有,您准备得很充分。"
"您还没见过她就知道她姓林,另外,林女士的腿脚好像有些问题,但您并没有问,所以,您应该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调过她的入住记录了。"
“你确实很聪明。”任坤本是心里这么想,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已说出口,便不大自然地转移话题。
“陶与尧,你认为浴室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部门主管抢先说道, “这种纯属客人无理取闹啊,同样的房型单在这一层我们就有几十个,怎么别人就不摔倒?"
任坤扫了他一眼,后者立刻噤声。
"你说。"任坤叫陶与
尧。
"这事确实是意外不假,但浴室的设计的确也有可以调整的地方。"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重新设计浴室?"任坤提出问题。
陶与尧没学过设计,但领导既然开口问了,即便想法是错的也要多少说几句。
“我观察了一下,洗手台这边的空间留有富余,可以把玻璃门往外挪挪,装洗浴剂的挂瓶该放在哪里我还没有想法。"
“那这个方案就交给你吧,三天之内拿给我。"任坤摆了摆手, "你们下班吧,这里交给我。”陶与尧和主管谁也没搞同甘共苦那一套,得令就溜了。任坤看着陶与尧纤瘦的背影,忍不住肺疼:写个方案总不至于手上用大劲儿了扯着肚子疼吧?
提前下班,陶与尧坐了层电梯到雁决办公室,准备等他一起回家。
敲了门,里面却没有声音。
"没有人吗?我进来了哦。"他压住门把手,把门打开了。办公室果然空无一人,灯也熄了,光线黯淡。陶与尧自己开了灯,给李非打了个电话。对方应该是在忙,嘟嘟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李非,你和雁决在一起吗?"
"是的,小先生,雁总现在在开会,我这就去把他叫出来接电话。"陶与尧立即说“不用”, "让他开完来办公室接我就行。
挂掉电话,陶与尧抽了一张A4纸,横过来放在办公桌上,开始思考酒店浴室的改进方案。他系统学过绘画,寥寥几笔就把浴室大框架勾出来了。
按照李女士蝴蝶效应的说法,只需要把玻璃门往外挪一挪,腾出点空间,防止胳膊碰撞,再处理一下花洒水温和洗浴剂盒子的位置就解决了。
笔尖在纸张上划过,陶与尧移动了洗浴剂挂瓶,在滑动玻璃门边停住,接着又拿橡皮擦掉。
这东西怎么放哪儿都不对呢!
不止这个,还有一个大问题:林女士皮肤极白,应该也相对脆弱,所以对正常人而言偏热的水温就能把她的皮肤烫红。
花洒要怎么改进才能照顾到这类特殊人群也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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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雁决抓住他一只手,仍觉得两人离得远,便和他并排坐下来,另一只手将他整个腰肢环抱住,才感到一阵心安。
在陶与尧面前,他不像肢体接触障碍,反而更像皮肤饥渴症。
"等我会儿。"陶与尧拍拍腰间抱得很紧的手, “我再想想怎么布置。”
雁决侧头看了一眼他的草图。
"你转设计部了?"
"没有,这是任经理交给我的任务。"“房间陈设不归房务管。”雁决语气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