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同晕染浓墨,重重叠叠的乌云密布,连光都无法穿透,风声呼啸,鬼魂悲泣,碎石嶙峋,锈迹斑驳的黑岩,像长在悬崖上的漆黑巨角。
有人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望着这辈子的冷月,就不由自主想起乱葬岗那晚的月亮。
想那时候被逼上山岗的可怜孤寡,想那些上辈子跟梦一样的生死过往,也想一个在树下听他吹笛的身影。
岸桥望明月,明月思流水。
走在众人最前面的一袭白衣映着幽清的月色,取出早已生了灰的一品灵器。
“我们阿瑶的手是写锦绣文章,握剑除妖邪的,怎能为了羹汤之事受伤。”
“我……我好像五谷不分,四肢不勤,都做不好。”
“怎么会呢,你是最好的……”
“你说的不对,你若娶妻,必然也喜欢娶温婉贤淑,上达厅堂,下达厨房的女子,不是吗?”
“你怎样?”
那人声音沉重,“没什么……”
少年回头望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阿瑶,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阿瑶……”
“阿瑶!”
或许旁人只当那是一支定魂安神的曲子,可无人知道谢无郁的感受。
他几乎已经要站不稳,胸膛里的心跳如擂鼓,头晕目眩,仿佛浑身都被那笛音浇透。
只因他万万想不到此生还会再见的人,只因一个奢望,他千死万死也不敢妄想的,可能成真了。
他急切地从枯树上跃下,去寻已渐入尾声的笛音,至于是否会是他人,是否会是空欢喜,他都不想理。
他很急,比赶着投胎还急。
但谢无郁刚迈出几步,便被云家几个修士拦住。
“滚开!”
“姑姑!”
“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何事。”
唐修宜看向不远处纠缠的几人,嘈杂声混乱,以为是唐熙瑶不喜,便没有多想,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唐熙瑶声音中的微微颤抖。
云承绎眸光一闪,将注意力放在了前方的唐熙瑶身上。
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五年后,谢无郁,你可真是唐姐姐的软肋啊!
“这位公子……”
谢无郁不耐地转过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唐修宜身上那流云纹上,蓦的怔住了。
谢无郁刚从乱葬岗上下来,一身衣裳还是十五年前坠崖时穿的,破败不堪,除却他那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与他面前的唐修宜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在看修宜校服的流云纹,是否想起了什么,唐熙瑶无从知晓。
但好像也能猜度几分,那是一份遥远到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谢无郁一把攥紧了唐修宜的胳膊,力气大得出奇,竟让他一时难以挣开。
“你们潇湘君……”
“潇湘君在哪里?”
“你们潇湘君没死,是不是……她没死是不是!”
“她在哪儿?她还活着……”
谢无郁一通胡言乱语,末了那双瞳孔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好像只要唐修宜的回答不如他的意便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唐修宜被他激烈的情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公子,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谢无郁如何会听,又怎么听得进去,还是唐乘风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反肘将谢无郁的胳膊押在背后。
“听不懂人话吗,好好说话!”
“你后面这些人,也是你打伤的?”
刺痛使谢无郁稍微恢复些许理智,他摇摇头。
“是他们追着我不放,我没动手。”
唐乘风松开对他的钳制,哼了一声,“看你瘦胳膊瘦腿的,谅你也没这个本事。”
“问我们潇湘君干嘛?”
唐乘风连连呸了好几声,“什么死不死的,晦不晦气,我们潇湘君活得好好的,还要……”
谢无郁毫无神智地重复,“活得好好的……”
“潇湘君活得好好的,还要长命百岁。”
唐乘风附和,“对,我刚才也是想这么说。”
“长命百岁……”
“是……是要长命百岁的。”
唐乘风撇撇嘴,双臂抱剑,“你真奇怪,从哪儿听的谣言啊,潇湘君没病没灾的,当然好好的。”
“最多……有点小毛病,失魂症……”
“不过也不算什么吧,是吧,修宜?”
谢无郁慌乱地抹了把脸,听唐乘风这句话,顿时又有些茫然。
“失魂症……是什么?”
“公子……也曾听说过我们潇湘君的事迹吗?”
唐修宜耐心解释,“潇湘君……十几年前出了点意外,忘了很多事情,也曾拜访过名医,但没什么效用。”
“其实潇湘君的父兄都说忘了该忘的,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对现在的潇湘君也没什么影响。”
“所以一直都是这样。”
谢无郁的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一句话。
“忘了该忘的……”
“什么都忘了……”
唐修宜寥寥几句,足够谢无郁拼凑出个大概真相,与事实也差不离多少,就是无妄崖保住了命,却忘了过去余年的人和事。
“那谢无郁呢……”
忘了。
都忘干净了。
她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又怎么会记得他。
她若连自己是谁都要别人来提醒,别人又怎么可能告诉她,谢无郁于她是什么人。
难不成要说,谢无郁,就是那个害死唐熙瑶的凶手。
谢无郁拍拍胸口,大喜大悲,太过伤神,他僵硬地迈了几步,在一块裸岩处坐下,既庆幸又后怕。
“还好,我没有害死她。”
在唐乘风的几句吹嘘中,现在的潇湘君是个令人既敬也怕,俱灭一出,千里不留行,盛名与威名并行的女子。
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就举当年那个大魔头的例子来说,如果遇上现在的潇湘君,一定是场生死大战。
他说得很好笑,起码唐熙瑶是这么觉得的。
唐熙瑶注视着远处的那道身影,看他又笑又愁,看得她喉头堵塞难受,心绪波澜迭起。
有个声音告诉她,去见见他吧。
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此时乍然出现,不合情理。
在这里的人里,只有她和云承绎知道谢无郁的身份。
还是寻个合适的时机。
这邪崇出现得诡异,但其实谢无郁在这儿,并不用担心在场之人的生命安危。
与白日相比,他现在有点打蔫,又似提着一线精气神。
唐修宜回头看唐熙瑶,示意无事。
“身后。”
唐修宜下意识回头,谢无郁也跟着他望去,但他身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听话的唐乘风一脸无辜,“什么啊?”
“我说的,是你身后。”
剑锋擦过发梢,将一只漏网的邪崇穿胸而过,钉入地面两寸。
微凉的白纱拂过谢无郁面颊,若有若无的幽香浸入鼻息。
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骨肉血液,从皮到里苏醒,让他无端端在心里过了一句话。
他谢无郁,又重回人世了。
唐熙瑶实在迈不开脚步,正见谢无郁聚精会神地看着唐乘风说话,出神地忘记了周遭一切。
倒也没再想太多,俱灭便脱手而出。
不消说一切自然风平浪静,唐熙瑶回身站定。
然后……
不出所料。
她连谢无郁的脸都没看清楚。
他蒙着脸……跑了。
唐熙瑶站在原地,看着谢无郁的背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抬不起脚跟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熙瑶抬起僵硬的步伐朝既定的方向走去。
“……”
眼见离聚灵阵越来越近,落后几步的云承绎主动跟上唐熙瑶,与她并肩行走,“潇湘君……在想什么?”
唐熙瑶面色平静,似是没有将刚才的小小插曲放在心上,“在想第一次和云家主除祟是何时。”
云承绎眸光闪烁,敛下眉目,“会想起来的。”
简简单单的对话却让悄悄跟着众人的谢无郁再次心生迟疑。
要拿什么身份,要怎么去见现在的潇湘君,又要怎么说自己是谁。
当初无妄崖的事疑点颇多,他又要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忘记他的潇湘君又会不会信?
一切都打成一个死结,任凭谢无郁聪明绝顶,也理不出半分头绪。
可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你是谁?”
多年未见,她衣衫还是一派干净雅致的颜色,仍是初见的模样,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仅系着白色发带,再无其它点饰,神色清冷,如误入人间的高冷谪仙,凛然不可侵犯。
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亦或是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自诩面对任何事物都能够以泰然自若的心态去看看,哪怕是生死一线的危难时刻他的心也从未乱过。
可只要一个唐熙瑶,他就乱了。
谢无郁没有回答,他的心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眶倏地红了。
他的眼睛明亮狭长,眼尾略弯上翘,一双桃花眼天生就带着微微笑意,此时望着唐熙瑶的琥珀色眸子里却似有水雾弥漫,在右眼角泪痣的映衬下,显得无辜又勾人。
“你是谁。”
她进一步,谢无郁就退一步。
唐熙瑶不知道他为何退,谢无郁,谢无郁自己怕是也不知道为何要退。
“聋了?哑了?”
“为什么不说话?”
终于,谢无郁被逼到一株老树前,被迫抬头望着她。
“怕什么。”
“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那双眼睛微微一眨,声音轻到若不仔细听便肯定会错过。
“怕你,杀了我。”
唐熙瑶双拳紧攥,声音冷硬,“杀你?”
“你是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罪,怕我杀你?”
谢无郁眼神飘忽,“倘若……罪大恶极,冤孽滔天,十恶不赦呢?”
唐熙瑶冷笑,“你?就凭你?”
“那你倒是说说,你如何罪大恶极,如何冤孽滔天?”
“又怎么十恶不赦!”
唐熙瑶本以为,谢无郁总可以谈谢无郁的事了,可他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只是纠结地捏着自己的衣角,还偷偷打量她,望向她空荡荡的右手。
“你找什么?”
谢无郁歪头,“你……不会一言不合就杀人吧?”
唐熙瑶快要被他气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谢无郁好像松了口气,“呼……对,秉性总不会变。”
唐熙瑶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无郁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在唐熙瑶面前站直,眼神坚定毅然,声音也是极少的认真严肃。
“我罪大恶极,十恶不救。”
“……”
然后呢?
还未从谢无郁忽然抓紧自己的手,往前一拽的动作中回过神,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便使唐熙瑶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
谢无郁还在低声快速念叨,“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也许谢无郁本打算亲完就跑,可唐熙瑶久久陷入僵立的样子给他发挥的空间实在太大,他将手背在身后,又在唐熙瑶脸颊留下一吻。
知道等唐熙瑶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就逃不了了,他一边往后退一边为自己辩白。
“潇湘君,你等我,等我想好怎么跟你说,我回来解释啊!”
唐熙瑶才转过半个身,谢无郁就吓得跌了一跤,什么废话也没有了,迅速隐没在丛林间。
唐熙瑶站在空荡荡的树林间,咬紧下唇,眼眶涌上一阵湿意。
“总是这样……”
唐熙瑶气得跺了跺脚,“谢无……”
唐熙瑶的声音突然停住,移向远处两个吓呆了的云家弟子,那二人僵立成木雕,大约不是看完全程,也看见了她方才的模样。
唐熙瑶未曾酒意上头,自然不能想着杀人灭口,所幸刚才没有透露什么。
眼不见为净,唐熙瑶故作镇定,转身便飞速离去。
“方才……潇湘君被轻薄了?”
“不是幻觉吧?潇湘君被那个淫贱气哭了?”
两人异口同声,“告诉家主!”
好巧不巧,不过分开一会,谢无郁刚召来一只小鬼,就被云承绎逮了个正着。
故人相见,没想过会是这般场景。
感觉到活人气息,那小鬼一下子躁动起来,叫嚣着想要突破谢无郁的挟制,却又不得不被谢无郁压下。
一行人看见谢无郁,皆是警惕地横剑在胸前。
原先竟是他们小看此人了,能在这漫天怨气中而不受影响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更何况他身旁还跟着一只鬼,看那小鬼模样,应该是受他所控。
谢无郁只盯着唐熙瑶,那双眼睛对上唐熙瑶的视线,似惶恐不安,又掺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又立时躲开来。
“……”
唐熙瑶手执寂灭,面色淡然,丝毫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众人见唐熙瑶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毕竟,实力摆在那里。
于是,场面诡异地一直寂静着,他们盯他,他盯她,她沉默。
一片寂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说话一律按坏蛋处理啊!”
最先憋不住的是唐乘风,“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有话快说,又不是不放你走。”
谢无郁:我说了那才是真走不了。
不过……
他也不准备走啊!
“潇湘君,俱灭不是有除尽奸邪的美名么,如今邪祟在你面前,你还不动手吗?”
云家修士中忽然有人出声。
唐乘风抱臂,直接回呛那人,“嘿!我就奇怪了,你怎么知道,莫非他只在你眼前露了真身?”
“咳咳,乘风……”
唐修宜拉住唐乘风,向云承绎作了个揖道,“潇湘君为仙门表率,乃是仙门世家有目共睹,断无放任邪祟不管之理,不过此人身份未明,还望各位不要妄下断语。”
意思就是,你没有证据证明,就不要乱泼人脏水,乱带节奏了,做好本分就行。
修行之人,除邪卫道。
鬼与妖不同,这是人死后化成的冤魂,死前惨状,死后又不得解脱,怨气无法消弭,便容易滋生出无尽恶念,伤人害命,为祸人间。世人眼中,如果与鬼为伍,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而能够操控这些鬼魂的,古往今来,也只有御鬼祖师爷谢无郁做到了。
可是……
唐熙瑶不会再让他走上这条路,她想要让他光明正大地活着,不再独自挣扎在黑暗的沼泽。
云承绎很清楚,谢无郁对于唐熙瑶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接收到唐熙瑶的视线,云承绎脸上笑意不减,暗暗传音,直明来意。
“唐姐姐,等会你会发现那个被破坏的阵眼,收了那只冤魂,从此我们便两清了。”
“这便是你帮我复活他的目的吗?“
你费劲心思要渡化的那冤魂,又会是谁?
信任与不信任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谁都会变的,便是唐熙瑶自己也不例外。
那个可爱单纯的傲娇少年,笑起来仍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笑意盈盈之下却是阴暗浓重的刻骨恨意。
许久,唐熙瑶听到他的声音。
“是……”
“……”
在谢无郁眼里,他们两人暗自传音直接忽略过自己,他委委屈屈瘪着嘴,控诉般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粘在唐熙瑶身上。
两人传音期间,又一个身穿深红道袍的云家修士面色愤愤不平。
“你是谁?为何引邪崇闯入此地?!“
唐乘风:哎呦喂,你这是转换概念呢吧!
谢无郁正看着两人看得眼疼心也疼,满心委屈没处撒呢,正好碰上个来找茬的,一张口就要把人往死里怼。
“这位道友,常言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一上来就质问他人姓名,如果是个脾气暴躁的呢,看你这态度,保不定得把你往死里揍的。”
他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随意打量了一下那个又想开口的弟子。
“当然,像我这样世间少有的善良之人呢,顶多也就说你几句,让你多见见世面……”
见那弟子一脸懵懂,还未反应过来,谢无郁“啧”了一声又开口道。
“唉,看你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看上去你也没几年活头了吧,怎么还是听不懂人话呢?这辈子是不是都在混吃等死啊?”
“……”
你怎么能人身攻击呢?!
“啧啧啧,惨还是你比较惨,要我活成你这样,别说被人打死,我都要跳河自尽喽!人在江湖漂,处处得挨刀,你,唉,只能是可惜了……”
临近末了还不忘又添上一句。
“哦,对了,道友,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要问别人的姓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嗯,不用谢我。”
说罢,谢无郁扭头看着还在传音的某人,忧愁地抓了把头发。
整个过程没有得插上一句话的道友:……
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是真的狗!
唐乘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比他还能说的人呢!
谢无郁的一顿操作成功挡住了那人的问话。
直到云承绎再次出声。
云家这位年轻的家主,以一张笑意盈盈的笑脸示人,亲切真诚,让人轻易卸下心房,他也是云家从一个濒临破灭的家族,用十五年的时间,一跃成为四大世家之一最大的功臣。
“这位道友莫要生气,是在下的人不明事理,您请消气。“
谢无郁挑眉,云家这小子真是男大十八变,小时候赖在阿瑶怀里还卖萌撒娇呢,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呀。
当然如果没有他下面这句话的话。
“想必您身旁的那位可以告诉我们吧,你们同行……应该可以对话的吧?“
一句话让吃瓜的众人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惊惧感,他们眼前这位,可是能操纵鬼魂的!
那小鬼腹部被一个血洞贯穿,青白可怖的脸上是死前扭曲的痛苦神色,漆黑的眼眶弥漫着黑气,他正死死盯着云承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声。
如果唐熙瑶静下心来,定能发现小鬼的异常。
谢无郁抓住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吹了吹,懒散的口气中带着一丝锐利,“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是鬼我是人,你都说他可以告诉你那就让他告诉你好了。“
想给他下套,没门!
谢无郁自然知道这小鬼说不了话,他死前就被人割了舌头,死后也无法说话,如果他直接说这小鬼说不了话,就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毕竟在世人眼中,凡是遇上能操纵鬼怪的人和事,无论是不是谢无郁干的,都能先入为主地扯到他身上。
人心难测,德行难改,这是十五年前世人给他上的一课。
云承绎笑意不减,也不反驳谢无郁的话。
忽然又有一修士惊恐道:“我!我想起来了!御鬼令主谢无郁!就长这样!和他一模一样!“
众人一时大惊,脸上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小辈中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谢无郁,但也能从各大世家讳莫如深之中窥见一二,他们眼中的谢无郁堪比穷凶极恶的鬼怪,甚至更为血腥残暴。
唐家几个倒是没见着多怕,唐乘风甚至还古怪地盯着谢无郁看了几眼。
世人眼中的谢无郁,十五年后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御鬼令主,穷凶极恶,为世人所耻。
唐熙瑶瞥了之前说话那人一眼,俱灭出鞘,凌厉的剑气喷涌而出,剑锋对准了谢无郁。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唐熙瑶身上,而她抬起头,缓缓向那人走去。
十五年的日夜,并非只是空口白话。
唐熙瑶握着俱灭,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向他走过去。
这个人,与殒身于无妄崖的御鬼令主谢无郁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一出现就引发聚灵阵,怨灵退散,万鬼听他号令,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显然,在场很多人都已怀疑他是否就是十五年前死在无妄崖的御鬼令主谢无郁。
可是唐熙瑶不怀疑,她知道,是他,他回来了。
谢无郁的面容仍如少年朝气,一双眼睛安静下来,平静地注视着唐熙瑶,不知道是觉得唐熙瑶不会杀他,还是就算唐熙瑶动手他也不会躲。
谁的剑他都可以躲,谁的打他都可以还,唯独她不行。
“何人?”
谢无郁依然没有回答,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笑容,三分苦涩,三分释然。
唐熙瑶目光无闪无躲,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里面无喜亦无怒,仿佛是再陌生不过的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唐熙瑶眸子森然的冷意,谢无郁眼里突然漫上一层水雾,在他旁边的小鬼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孤零零的身影倒显得有些可怜。
他的嘴唇好像动了动,喊了两个字,而唐熙瑶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唐熙瑶没有犹豫,握着俱灭,灵力之强劲激得四周的空气震荡。
这几步路化作十五年的尽头,在她无望于此生再见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顷刻间周围都化作无物,唐熙瑶望向谢无郁的一眼,心中乍然泛起万千惊波。
他张开手臂,唇角笑意温柔,琥珀色的眸子显得有些湿润,竟是个安然赴死的姿态。
那他当唐熙瑶是什么,他当自己是什么?
“住手!“
在云承绎话音响起的同时,俱灭已然距离谢无郁不过一寸。
但更让人诧异的是下一幕,不明身份之徒,眼见潇湘君停在面前,竟自己撞了上去。
空中响起俱灭清脆的坠地声,唐熙瑶被拽进一个怀抱,不容拒绝,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
谢无郁一只手按在她的脑后,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在赌,潇湘君舍不得杀我。”
几丝热意撩过耳畔,唐熙瑶努力控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赌输了……怎么办?”
谢无郁声音轻快,“那就像某人一样,灵剑穿透胸口,也要抱着你。”
唐熙瑶闭眼轻叹,“你……想……死吗?”
“冒死,也不想放过你。”
“更何况……”
“未赏美人芳泽,还没回本呢。”
谢无郁脑袋蹭了蹭唐熙瑶的发梢,“谢某人……怎么舍得得死。
唐熙瑶咬牙,“你。”
还未道出个所以然,远处声音乍起。
“公子,就是……就是他方才,轻薄潇湘君!”
耳边响起一道忍笑声,唐熙瑶抬头向上望去。
“阿瑶,你是不是……”
是什么?
唐熙瑶没等来他的下半句话,谢无郁毫无预兆地闭紧双眼,往她身上倒来。
怀中立刻沉甸甸的,让她有些站不住,但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唐熙瑶看向云承绎,“狂徒是狂徒,但说他是谢无郁……”
“何况你又是什么意思,要我住手,难不成你骗我出手,他不是谢无郁?”
“……”
“这个人,带回去。”
云承绎一声令下,云家弟子却是为难不已,毕竟那个人倒在潇湘君怀里,他们能用什么法子上手夺人?
唐熙瑶语气淡然,却是不容拒绝之势,“这个人,伤了我,要赔的。”
“轻薄之罪,不可姑息。”
“所以,我带走了。”
怀中,是就算死了也要纠缠着她一辈子,不得安宁的那个人。
唐家站出几个弟子,从唐熙瑶怀里扶起谢无郁。
云承绎收敛了一张笑脸,面色冷淡,“潇湘君,桃花谷后山怨灵肆虐,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放走他?我怎么和我的族人交代?“
这人平时总是笑意盈盈示人,忽然冷下脸来,原本描摹着潋滟春意的眉眼,都被一片冰冻住,像带了刃般的锐利。
唐熙瑶面色不改,“云谷主,如你所见,邪崇因他而来,若让他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带来更大的灾祸。”
声音依旧如珠玉落盘般轻灵悦耳,虽然清冷却不再似往日的感觉。
云承绎闻言挑眉,盯着唐熙瑶,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挪愉之意。
“……”
唐熙瑶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说道:“唐家有一术,可化解怨气。”
云承绎心中有种诡计得逞的雀跃感,有些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如此,便有劳潇湘君了。“
潇湘君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她一人揽责当然最好不过。
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同意唐熙瑶带走这个“罪魁祸首“,也没人有心在意到底是不是谢无郁了。
没了谢无郁的控制,那小鬼“嗬嗬“嘶吼着,好似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待众人反应过来,只看到了它遁走的身影。
虽说谢无郁已没了威胁,但唐熙瑶如果不进去,其他人也没有那个胆子深入怨气冲天的断魂野啊。
当年云家几近被灭门,死后又都被陈尸荒野,如果不是后来云家沉冤得雪,恐怕此地已成人间炼狱。
唐熙瑶垂下眼眸,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处是一截剑柄,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剑身处蓝色光华绽放,宛如出水的冰莲,雍容而清冽。
磅礴灵力从容而舒缓,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冰蓝剑刃挥向不远处一棵焦黑的古松,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在一阵掠过的风中缓缓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轮上升起繁复的幽蓝光圈,光圈上缺了一角,空荡荡却盘踞着一团浓郁的黑气。
唐熙瑶甫一靠近,那黑气夹杂着无数怨气,万千怨灵有如实体压迫着她所有的感官,简直让人无法喘息。
这怨气,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看来,云承绎的目的,远不止要她帮他报仇这么简单。
唐熙瑶稳住心神,艰难抬起手,在万钧压迫下吹奏起渡情音。
十方普渡,众生之苦,前九方皆已解得,唯有最后一个“无“字却苦苦不能参透。
云湄上前,担忧地看着唐熙瑶摇摇欲坠的身影。
清棱棱的天光破开暗沉的天空,如明澈的水流倾泻而下。
唐熙瑶的眉眼在这团天光中模糊,视线所及,是就算死了也要纠缠着唐熙瑶一辈子,让她不得安宁的那个人。
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重逢,也没有失态的喜悦和振奋,除了无边的不真实感慢慢将她包围之外,唐熙瑶只觉得心静静地跳跃在胸膛里。
流逝的日子像一片片凋零的枯叶与花瓣,渐去渐远的是少年的热血与朝气。
不记得曾有多少雨飘在胸前风响在耳畔,只知道沧桑早已漫进了心上。
当一个人不再与追求同行,不过是岁月忽然平静,余生便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