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言。
众人虽然没亲眼瞧见大食人如何守备,但听杨克食与曹方峰叙说已经足以知晓有多不好打,想不出来如何在尽量减少死伤的情形下夺取营寨,只能沉默不语。
杨克食盯着众人看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人说话,心里也有些失望,出言道:“若想不出对策,咱们只能正面硬攻。”
“校尉,难道非要夺取路口不可?从山丘上绕过去不行?”米特提出与曹方峰同样的法子。
“不成。”杨克食自然也以同样的言辞答复。
“咱们北面,应当还有别的团吧?与别的团合兵一处进攻不成么?”雷诺又道。
“原本安排在咱们北边那个团,在大食人反击时被打残,已经撤下去休整,不能赶来与咱们一道进攻了。”杨克食道。他适才从传令的铺兵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们也太废物了吧,整个团被大食人打残?简直就是一堆饭桶!”丹夫忍不住骂道。其他人虽然没有出言叱骂,但目光显示他们的想法与丹夫类似。
“好了,再怎么骂他们也没用,还是想如何夺下路口吧。”杨克食又道。
“校尉,属下的想法就是从山丘上绕过去,即使可能让大食兵逃走。”
米特再次重复他刚才说的话。“强攻路口,咱们若有把握一定能夺下也就罢了,死伤多些也没啥,那是该着;可属下听适才校尉与曹队正的口气,大约连五成把握都没有。这种情形下若还强行驱赶士卒攻打,岂不是让士卒们白白丢了性命?
再者,即使山丘上有没发现的小路,也必定十分窄小不易通行,大食兵也不可能全部走小路撤走,咱们不会让所有大食兵都逃走,总能堵住一些。”
“校尉,属下也这样认为。”一向冷静的雷诺也说道。他不是怕死,但觉得让士卒这样死掉不值得。
“属下也这样认为。”众人纷纷说道,包括最初这样建议的曹方峰。
杨克食扫视一圈众人,见除苏教官之外的人态度都一模一样,心中微微苦笑。若数万人聚在一起的大军中,就算明知未必能夺取营寨,将领下令进攻他们敢不听从命令?
将士卒分散开来与大食兵交战,虽然因为唐军将士士气高昂又想报仇,能发挥出的战力比大食人高,只要有把握打赢哪怕损失惨重也愿意打,而大食兵即使有把握打赢,若估计会损失惨重也不会进攻。
但遇到这种情形,打赢把握很低的时候,他就驱使不动下属进攻了。虽然他并未下令而一直与他们商量,但毫不怀疑即使下令多半也能被他们‘劝谏而不得不收回成命’。
“既然如此,那……”杨克食不想与下属撕破脸,打算接受他们的建议;但他又觉得这样做虽然表面上保住了面子,但实际上同样有损威望,迟疑不决。
他正犹豫,忽然听到从山丘上传来一个声音。大约因为距离远的缘故,声音传到杨克食耳中时已经很轻,但他仍然立刻认出这是啥东西发出的声音。
“这里还有大虫?”杨克食道。
“山里面没法种地,平时又能走河边道路,一般也没人会走这里,有大虫也平常。”夏传涛插嘴道。他过去往来喔鹿州与碎叶镇,虽然每次都在沿河道路行走,但偶尔也能听到从山丘中传来大虫叫声。
“得嘱咐士卒小心些,”苏教官这时说道:“大虫可厉害,一旦有人落单就会被它咬死;需传令下去,告诉所有人必须聚在一起、不能与旁人分开。尤其现下时候已经不早,再有一个时辰该天黑了。”
“也不必太害怕。”丹夫却道:“它不来便罢,若来就打死它,切骨头下酒。一只大虫而已,咱们这里这么多人,有啥好怕的。”他十四五岁时曾与父亲、父亲的几个同僚一道打猎,偶遇大虫,将大虫打死了。
“碎叶城史家过去养过一只大虫,”夏传涛道:“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据说是一族人打死老的后发现一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的,就带回家中,当宠物养着,我有幸见过一次。
你还别说,大虫人也能养。我见到那支大虫的时候,虽然是大虫的样子,但性子就和猫似的,只是个头大,也用舌头舔人,身子在人身上蹭来蹭去。不过大虫寿数也短,比猫长点儿也长不多,过几年就死了。
我当时年纪小,还曾经学大虫叫,旁人都说我学的还挺像。我当年在军中时,偶尔露宿野外就会学大虫叫吓唬旁人,每次都能将旁人吓住。”
“我们怎么没听你学过?”雷诺有些好奇地问道。
“后来不想学了。”夏传涛的表情立刻变淡,慢慢说道。雷诺看他样子就知道不小心触动了伤心事,也不再提。
“听说大食人的老家没有大虫。”曹方峰说起趣闻。“我过去问过大食商人,他们说来安西做生意前,根本没见过大虫这种东西,头一次见到很害怕,商队一百多号人被一只大虫吓住了。”
“头一次见到在所难免。”夏传涛道:“听说天方也有很多咱们这边没有的兽类,咱们若头一次见到也会吓一跳。前几年大食商人过安西送几头天方野兽去京城,我有个邻居瞧见了,也觉得十分惊奇。”
“他们不仅是吓一跳,而是认为这是啥主的宠物啥的,我也没太听懂。大食人的教太复杂,我一直弄不明白。”曹方峰又道。
“好了,这些事过一会儿再聊。”苏教官打断众人闲谈,转过头来看向杨克食,等待他做出最终决定,如何执行刘都护的命令。
“传涛,你现下还能学大虫叫么?”可杨克食却提起这件事。
听到校尉问话,夏传涛愣了一下,心中冒出怒气但又立刻变得疑惑,顿了顿问道:“还能学。”
“学一声我听听。”
“嗷……呜……”夏传涛更加不解,但还是学了一下。
‘果然很像。’众人虽因担心打扰了他没说出口,但都在心里这样想着。
“若非声音是你当着我的面说出的,不然即使我知道你会学大虫叫,也会吓一跳。”杨克食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说道。
“既然传涛能将大虫叫声学的这样像,我忽然又想到一个夺取大食营寨的法子。”他又扫视众人一圈,出言道。
“用虎叫吓唬大食兵么?这,大食兵足有一百多人,没那么容易被吓住吧?”雷诺尽量不用质疑的语气说话。
“当然不是简单用虎叫吓唬他们。我的法子也不复杂,首先要将大虫抓住,不论死活都成。之后……”杨克食缓缓说出的想法。
……
……
“天终于快要变黑了。”一名身材较为高大的大食兵看了几眼正在落下的太阳,对身旁一人说道。
“咱们不会晚上在这儿过夜吧。”另一个身体瘦削的大食兵却说道:“一百多人,单独驻守一个小寨子,周围还有秦那兵,我立刻想起了去年在喔鹿州城里,驻守宅院的日子。
当时每到晚上,我们就提心吊胆地担心秦那兵攻打宅院。不仅要小心翼翼地防守院墙,还要注意防守院子甚至屋子地面,防止哪里有洞口秦那人钻出来。
若夜里秦那兵没攻打我们驻守的院子,附近也没传来任何响声,第二日太阳出现后我们甚至会高兴地欢呼起来。”
“秦那兵这么可怕?”高个大食兵怀疑:“从这几日的交战情况来看,他们的战斗力也没多强。”
他是大唐历去年十月份从呼罗珊调来的,没参加过喔鹿州之战。虽通过统计数字以及相识的人死亡得知喔鹿州之战有多么惨烈,但心中一直对秦那人的战斗力有所怀疑;最近与秦那兵交战后、怀疑更深了。
“秦那兵非常可怕。”瘦削大食兵立刻道:“若一对一单挑,他们的战力未必多强,多半也打不过咱们;可他们聚集到一起战斗力却会忽然变强,而且交战会用一切手段杀咱们。秦那兵的字典里似乎也没有投降两个字,即使被我军大量士兵包围也不会投降,直到战死为止。
尤其城里面不能将许多士兵集中在一起,秦那兵在小规模战斗中的表现更加强大,我军在同等兵力下更加不是对手。”
“可上午与秦那兵交战,他们也后退了。”
“这是因为秦那将领觉得那样打下去他们的损失会大于我军,得不偿失;他们如果有把握打败咱们,一定不会后退。”
“我还是不相信。”高个大食兵最后仍然说道。
“等你亲眼见到,就知道了。”瘦削大食兵也无法解释更多,只能这样说道。
这时他们的什长巡视士兵是否认真值守,正好经过这里。高个大食兵也不再关心秦那兵的战斗力问题,出言问道:“什长,咱们是要在这里驻守一夜么?”听到他询问这个问题,瘦削大食兵也立刻看过来。
“是在这里驻守一夜,不过除咱们这一个百人队外,会有一个千人队从前线返回,其中两个百人队也驻扎在这个营寨里。”什长回答。萨利赫的目标是恢复所有开战前属于己方的据点,这一处当然要占住。而且对秦那军展开反击的己方士兵不能夜里作战,也不能宿在野外,自然要退回接近最前线的营寨。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瘦削大食兵听说不只有一个百人队,心里立刻变得安定了,又问道。
“说不好。按理说在太阳落下前他们就应该返回,太阳差不多完全落下的时候回到这座营寨。但战争总是充满许多意外,或许他们正在与一支秦那兵交战无法脱身,需要在摆脱后返回。”什长又道,同时将最后半句‘或许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吞住没说出来。
“夜战,可是秦那兵占据优势啊。”瘦削大食兵不由得说了一句。天黑以后因为将领很难看到士兵的表现,所以交战结果完全凭借士兵的主观能动性。大食军大多数士兵都会划水,战况激烈甚至可能逃跑,除非是无法逃走的情况。
“所以统兵的百夫长心里也一定很着急,想尽快返回。”同样参加过喔鹿州之战的什长心有戚戚地接了一句,又道:“不过这些你们都不用关心。
你们只是值守到太阳完全落下,天黑后换别人值守。天亮时如果有大食兵返回,你们根据长相就能判断出他们是不是真的,再核对一遍暗号就能确定是应该开门迎进来还是对他们射箭。天黑后看不清长相,确定来人是不是我军士兵并不容易,但与你们没有关系了。至少今晚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秦那军发动进攻想要夺取营寨,你们要进行抵抗。”
“是,我们知道了。”二人都答应一声。
什长点点头,就要离开。可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从南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声音不大,瘦削大食兵之前也没有听到过,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老虎的声音。”什长立刻道。
“老虎?原来这就是老虎的声音?”瘦削大食兵有些惊讶。他之前听说过老虎,甚至听说在这片丘陵里就有老虎,但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叫声。
“确实是老虎的声音。”已经亲眼见过一次的高个大食兵道:“与我前日听到的一模一样。”一边说着,他指向营寨外面出地方:“声音大概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正说着,从他指向的地方又传出几声叫喊。
“这老虎的声音怎么听着不对劲?”高个大食兵却说道:“与我那日听到的不大一样。”在他听来,这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不仅底气不足,而且十分短促,声音持续时间不长就很快结束。
“确实不对劲。”什长也说道,又低头想想,忽然说道:“莫非这只老虎受了伤所以声音不对劲?”
“老虎受了伤?”两个大食兵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