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墨江的水不算凉,适宜的温度,经过充足的光照以及郊区清新的空气,让这一处荒废着的地方变成一道风景。
入水的这刻,江岚茵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儿时刚记事那会儿,爸爸包了几百亩地,建大棚种葡萄,每年到炎热的夏季,青如玛瑙般的果实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等到七月七这天,妈妈会跟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还说这天站在葡萄树下,可以听到天上仙女的悄悄话。
待到小学五年级,爸爸说只要期末考试拿奖,就奖励她一辆心心念念的自行车。
她如愿得奖,回家的路上兴奋异常,甚至调皮地把奖状卷起来塞进裤腿里,撇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故意撒谎,说自己没考好。
爸爸妈妈会心一笑,摸着她的头,温柔鼓励:
“我们家炸炸聪明伶俐,没拿到奖状是没发挥好,开心就好,考试不重要。”“一辆自行车不值钱,爸爸明天就带你去买。”
她张开点指缝,悄悄观察爸妈的表情,见他们这么疼自己,知道撒谎不对,掏出奖状,展开递给他们。
再后来,生意不如以往红火,爸爸将所有东西卖掉,带着家人到徐北市,买了套两室一厅的顶层,捡起老本行养家糊口。
父母为了生计忙碌奔波,顾不到家,所以她一直很懂事。
家中发生变故,妈妈弃她而去,这么多年来,她不愿提及不愿回想,安稳度日。直到自己出事,季听肆舍生忘死跳下来救她,江岚茵才真正明白。爱一个人,可以放弃生命。江岚茵会为他这么做。
妈妈当年承受不住打击,也会随爸爸而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两个人,没有血缘牵挂,而妈妈的行为掺杂着自私。回到现实讲,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季听肆庆幸自己游泳还算擅长,入水几秒钟习惯后,缓缓睁开眼,多亏江水清澈,他才能很快找到下沉的人。
摆动双臂,脚下用力游过去,担心受伤的人加上江水浸泡,体力不支会更加危险,他不敢分心。曾经的他没能帮母亲躲避危难,现在的他,更不允许自己永失所爱。
江水是流动的,且阻力大,或许人在危急关头,会爆发出十倍百倍的潜力。
当抓住江岚茵的手腕时,失而复得的心回归原位,他搂紧腰,不敢有一刻松懈,奋力
往有光的江面而去。
冲出江面的那刻,跟水平面重叠的落日晚霞映天绚烂,一个崭新的未来已经呈现在眼前。
他用力把江岚茵往上拖,晃着她喊了两声,看到轻颤的眼睫后,生的希望给予他更多动力。
环顾四周,确定一处安全的位置后,他划着水来到岸边。
彼时,百米悬崖上的警笛声震耳欲聋,依稀伴着救护车和医护人员的呼和,看到还安全的两人后,众人沿着小路火速冲下去。
在手忙脚乱的救援中,大家早就把同样受难的郑成明抛之脑后。
等医护人员抬着受伤的二人上救护车,跟在后边的秦队长才后知后觉地问了句:
"郑成明找到了吗?"
无论是葬身墨江还是侥幸存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整个刑侦大队全员出动,开始地毯式搜索。
一切回归平静后,季沥看到匆匆赶来的记者,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季先生,有消息透露您不是季老先生的亲儿子,还说您已经放弃了清和集团的职位,请问这两则消息属实吗?"
“季先生,今天绑架江主持的人是不是您的亲生父亲?”
"季先生,您母亲当年出轨,攀龙附凤企图吞并清和集团,请问您知道吗?"“季先生………”
记者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现场直播的摄像机对准季听肆。
江岚茵已经戴上氧气罩,若再不去医院,会有生命危险,不敢耽误一分一秒,他站出来,态度坚定,直面从现在开始的麻烦:
“我的确不是季啸天的儿子,也向清和集团递出了辞呈,至于其他问题,等我女朋友醒了再做回答,伤者为大,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我在此感激不尽!"
警察拉着警戒线推开拥挤的人群,指挥救护车快点离开现场。季听肆跟车而去,全程握紧江岚茵的手,搓走冰冷温度,在心里默默祷告。
得到消息江宏志夫妻俩,暂停门厂生意,驱车赶往宁城。等他们匆匆赶到时,已是晚上八点。
江岚茵刚做完手术捡回一条命,身体虚弱,得观察一个晚上,接到二老几分钟后抵达医院的电话,他松开牢牢紧握的手。
身上衣服是下午的那身,已经干透了
,浑身散发着江水的气味,不太好闻,因担心江岚茵的安危,他寸步不离,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又要面临另外一个危机。
季恩珮把准备好的手提袋塞给他, "哥,伯父伯母马上到,你快去换身衣服吧,印象分不能马虎。"
季听肆伸手接过,连句谢谢都没说,一颗心仍是悬着,走之前多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
他到一楼大厅等待,目光呆滞地盯着发亮的光源,直到眼前有晕影也没挪开,下午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心口像被针扎一样疼。
想到最坏的结果,若江岚茵有个三长两短,他并非有出息的人,自当随之而去。
二老进入大厅,东张西望找不到人,方静娴立刻打过去电话,听到距自己不远地方响着铃声,一时间,三双视线在空中相对。
季听肆抬起沉重步伐,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鞠成九十度的姿势,声音铿锵有力,诚恳道歉:"对不起。"
方静娴被吓了一跳,多亏江宏志见多识广,他在来的路上就分析,拿着江岚茵的手机号给他们打电话,还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个人多半有问题。
现在,内心疑虑全部烟消云散。
他扶起鞠躬的人,问:"你是炸炸的男朋友?"季听肆皱着眉,不知怎么回答。
方静娴急了:"不是说奸炸出事了吗,她在哪一层,几号病房,我得赶紧去看看。"
季听肆侧开身,为他们带路:“在七楼。”
介于江岚茵有自杀的前车之鉴,老两口还以为抑郁症复发,再次不惜命所致,电梯上升的一分钟内,季听肆将事件的前因后果做了大概描述。
“都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才害她受伤,你们若要怪罪,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事发突然,老两口震惊的还有些没缓过来劲儿。方静娴认出他正是几个月前在凤凰大酒店停车场碰到的男孩子, "炸炸说你们是高中同学?"
季听肆:“是。”
“没听奸炸提过,”江宏志心中攒着股气,看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意见, "这件事以后再说。"“好,”季听肆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哪一点再惹老两口不快。
当
天晚上,秦队带人在下游岸边发现了郑成明。
手电筒的灯光将那块区域照得发白,他一人上前,黑色军靴陷入松软泥土里,积水从靴口灌进来,潮湿且冷,再加上夜晚江边的风,一丝恐怖气氛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打起寒战。
秦队蹲下身,将面朝下的郑成明翻过来,手指凑上去试探鼻息,竟还有气?祸害遗千年的说法,只会晚到,从来不会缺席。
他特想一脚把人踹回去,让这个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可这样一来,他就违背了职业道德,成了谋杀者。
秦队叹口气,掏出口袋里的对讲机,通知伙伴:“郑成明找到了,在临近卡和大桥的东面。”
抓捕犯罪人后,介于受伤的原因,要先送到指定医院进行治疗,担心中间发生意外,秦队安排十几名弟兄在病房门口还有医院楼下守着,谨防逃跑。
很快,医生给出了报告。
清醒后大难不死的郑成明盯着天花板,正为他接下来审判的结局绞尽脑汁想逃脱办法。
一张报告突然甩在脸上,脏话脱口而出,瞧见面前的人是秦队,硬生生又给吞了回去。“秦队,我脑子到现在还疼着呢,不能这么快接受调查。”
秦队双手抱胸,讥笑一声看着郑成明:“医生刚才出的检查报告,你还是仔细看看吧。”
掏出手机,准备给季听肆汇报情况,刚关上门就听到里边震耳欲聋的哭声,郑成明嘶吼着将报告撕碎,不敢相信,甚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运。
季听肆刚把大伯父他们带到病房门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紧锁的眉头稍有舒展,他拿出来看一眼,竟是秦队长来电,眼下手边的事最重要,便按了挂断。
陪伴病人的有季恩珮,先前来探望的电视台同事都回去了,这里摆了一桌子鲜花和营养品。江岚茵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似的,手背扎针打着点滴,似是安稳,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其他没什么异样。
季听肆沉声道:“医生说她失血过多,肺部积水,好在送医及时,观察一个晚上没什么大碍,静
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辛苦你啦小伙子,”方静娴还是蛮喜欢眼前的男孩子,办事周到能担责任,甚至越看越顺眼,"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这里有我们。"
江宏志板着脸,瞥
他一眼。
季听肆交代着妹妹:“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刚好给秦队长回个电话,再帮你们带晚饭。”
方静娴:“去吧。”
季恩珮很是担忧:“哥,要我跟你一起吗,东西多不好提。”
"没事,我一个人可以。"边回话边解锁手机,回拨刚才那通来电。
秦队长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对季听肆而言,甚至是噩耗。“医生刚才送来报告,说郑成明得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如果不积极治疗,最多有一年可
活。"
折磨他十二年的噩梦迎来终结,应该开心才对,可不知为何,他感觉胸口堵得慌,坐在病房外的休息椅,季听肆双手抱头,怔怔地发呆。
秦队转头看了眼还在闹腾的郑成明,低声问:
“阿肆,你应该开心才对,这种人活着污染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电话那端没有回复,秦队一脸歉意,伸手打自己的嘴,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的关系。"
"没事,"季听肆靠着冰凉的墙板,浑身脱力,问:“什么时候开始审判?”
“都是些皮外伤,休息几天,等伤好了重新做法医鉴定,就可以正式落案了。”
听到电话那头嘈杂的哭嚎声,季听肆对此心知肚明:“看来他很不愿接受现实。”
“生死我们每个人都逃不掉,再闹也没多长时间了,”秦队叮嘱道:“这几天你好好休息,等郑成明伤好,情绪稳定后,你来警局录口供,再上法庭指证。"
“嗯,好。”
季听肆到附近饭店买了三份饭,折返病房时一直心事重重,他靠着窗,右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副模样,在别人眼里成了自责。
季恩珮坐在他身边,小声嘀咕:"别太担心,刚才你下楼买饭的时候,伯父伯母还在争执谁对谁错的问题。伯父只是心疼岚茵姐姐,正在气头上,说不定过几天岚茵姐姐痊愈,你好好表现,再让岚茵姐姐说几句好话,伯父就原谅你了。"
"嗯,"季听肆强扯出笑容,看了下手腕上的时间,催促:“这边有我在,你先回家休息。"
/>“明天请过假了,我睡这里也行。”
“顺带掌些日用品,还有……”本来想说拜托梅姨做一份补汤,后来一想,他今天在镜头前宣告自己的身份,并脱离与季家的关系,再也不能名正言顺求什么,季听肆苦笑了声,失落情绪一闪而过,并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要习惯。
等不来下文,季恩珮追问:“还有什么?”
“没什么,”季听肆推着她离开病房, "你回去吧。"
季恩珮倒是比他预想中的懂事, “我明天让梅姨做份补汤带来,如果岚茵姐姐半夜醒了,你一定要通知我啊,不然我会睡不着的。"
"知道了,别那么多废话。"
怕二老在医院休息不好,季听肆在附近定了酒店套房,待到晚上十一点,他们一路奔波实在困得撑不住,才妥协:
“那我们先过去休息了,今天晚上要你辛苦点儿看着炸炸,有什么问题咱们及时沟通。”
季听肆站起身:“我送你们。”
江宏志摆手拒绝:“我们是老了,不过住酒店办手续还是不成问题的,行了,一来一回地折腾怪麻烦事,你在这儿守着吧。"
季听肆也不敢离开江岚茵半步,没做过多挣扎,欣然接受。送二老进电梯,他快速返回,坐在床头的位置。
抓着床边的手,指腹轻轻磨着手腕上的纱布,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自己稍微用力,鲜血又像之前那般涌出来。
生死惊心动魄,来得毫无防备,这一夜终是难眠。
凌晨四点,医院四周的警卫眯着眼打盹,郑成明借着肚子疼的理由支开看守的人,悄咪咪溜了出去,等众人满医院寻找的时候,他已经钻进墙角边的狗洞逃之夭夭。
郑成明跑到一处不为人知的烂尾楼,扒开埋在树下,用来过下半生的箱子,翻到过去那些旧新闻报纸时,一股生的希望油然而生。
咬牙抽出五百块,在天桥广场卖二手手机的黑商贩手上买了款最便宜的手机,开机后拨通了熟悉的电话号码。
简单聊了几句,对方依旧犹豫不决。
“马光远,老子冒着被抓的生命危险通知你这个消息,你犹豫什么?”
马光远是当年撰写席秀滢事件的记者,因这条新
闻让他出了名,他现在已经稳坐主任位置,更不需要为了出头揽下这项较为危险的工作。
郑成明心有不甘,撕心裂肺地吼着:
“马光远,你之前可是收了钱的,事情还没办完就想临阵逃脱,逼急了信不信我把你供出来,当年污蔑席秀滢,闹得满城风雨重创季家,你第一个逃不了关系,死之前拉一个垫背,我也不亏了。"
"郑哥,你先别着急,"马光远耐心劝他:"这件事闹大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郑成明灵机一动,立刻有了好办法:
"这次的绑架案,季家那个浑小子也参与其中,你帮我找个律师打这场官司,季啸天为了保住他这个儿子,多少钱都愿意花,到时候我就有办法自救了。"
马光远半信半疑:“你这么有把握?”
“我坐牢期间,季沥找道上的人在监狱折磨我,后来被我抓到证据,季啸天为了息事宁人,赔了
我十万块,”郑成明啐道:“他妈的,现在想想,十万块打发要饭的呢,这口气我必须重新找他们父子俩算账。"
“律师……”马光远突然想起来, "我倒真认识一个,前段时间跟朋友出去谈项目,有个叫杜卓昊的律师,那天他鼻青脸肿还打着石膏,放狠话说要告季沥坐牢,他跟季家颇有渊源,拉这样的人进来,搅混这摊水再好不过,我现在就联系他,只是,事成之后……"
郑成明知道他开口帮自己是为了什么, "放心,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你一碗粥。"窗外天色微亮,清晨第一缕光即将冲破云层时,江岚茵被门外的吵闹声惊醒。
睁眼,面前是睡得不安稳的人,她抬起手,轻轻放在季听肆脸上,摩挲着下巴上清晰可见的胡茬,想到他定是为了守着自己,寸步不离,心中暖意油然而生。
醒来的人眼底噙着疲惫,视线放在下巴上的手指,愣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季听肆见她醒了,立刻按响床头铃:
“我叫医生进来复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