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从她的出现到开口,他下意识问:“你们不需要折扣吗?”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师百衣那儿的形象是个不富裕的刚毕业大学生。
师百衣说:“我不差这一篇。”
登记台的服务员认真地核对了论文标题与最新影响分子,给周玄那桌打了折,提醒道:“单个作者的文章的影响因子可累积使用,但一篇文章只可以使用一次,确认是这篇吗?"
“是的。”师百衣毫不犹豫道。
于是服务员拿出POS机,周玄赶紧出来结账,这一顿是他和殷尧他们吃的,他可不想师百衣帮无关人付钱。
不过周玄想多了,师百衣并没有付钱的意思,她拿论文帮他打折是一回事,还不至于帮他付钱。
有新来的客人在登记台处认出了师百衣,毕竟这里是有名的实验室团建地点,发了文章要来这里聚一聚,没发文章就来这里沾沾喜气。
"师博士!"那人有些激动地奔过来:"上次在……听了您做的报告,受益匪浅……"
师百衣对于这些奉承已经习惯,此刻也不过点头微笑,再试图在脑海中翻出这人的姓名,对号入座。
“师博士和朋友,要不然和我们一起?”那人邀请师百衣的同时看向周玄,大约也在猜测师百衣和周玄的关系。
"不了,我已经吃好了。"师百衣婉拒道。“那下次。”那人与师百衣打招呼道:“下次一起。”
那人看上去比师百衣大多了,他头发都秃得没几根,周玄默默瞧着他们加了微信,左边脑子里想师百衣真厉害,右边脑子想她可真好说话。
要是他,他才不给微信。这秃老头子一看就是想套情报。
师百衣转头,瞧见周玄垂眼站在那里,安静乖巧,他察觉她的转身,抬头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像河底墨绿的石头,天真、纯净,像小动物一样。师百衣还不知道,那是猎物的伪装。
师百衣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他们只有几面之缘,勉强说有个雇佣关系,实在不是很熟。于是她点头致意,转身要走。
“师博士!”他从身后叫住她,可等她真停下脚步,他却哑口无言。"谢谢你。”周玄绞尽脑汁地想搭讪的话:“最近它
不需要我去喂吗?"
师百衣误会了,以为他很需要这份工作,便说:“可能明天晚上需要去一趟。”
周玄重新高兴起来:“好的!”
他的脚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看着她走出门外,又突然意识到有人在门外等她。她的那位同伴,看上去比她年长几岁,容貌般配。
"这位先生?先生?"服务员连喊了他两声:“请问需要发票吗?”
"不用。”周玄很快又改口:“算了,给我一张吧。""好的,请您收好。"
周玄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那张发票,随手往口袋里一揣。
一种奇怪的冲动支撑着他,也许是酒精上头的勇气,周玄快几步追了上去,他姿态是好看的,毕竟他是用钱和爱灌溉出来的周小公子。
迎面吹来的热风带着人间烟火气,周玄在这一年爱上一个女人,于是为她惶惶不安、辗转反侧。
门口只有熙熙攘攘的行人,这附近坐落着Z国的两座最高学府,所以能看到很多学生模样的人,不乏有情侣挽着手走过,显得周玄十分失意。
他不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在大家都互不认识的情况下,一张脸就是硬核指标。
周玄的头肩比很完美,个高且肩宽,聚齐了大美人所需要的所有先天要素。
他的眼睛是墨绿色的,绝大部分时候看着像纯黑色,只有在白光的照射下会显出绿色,就像绿到极致的墨玉。
原本他的混血感不是很重,毕竟祖上那点外国人血脉早就稀释得一干二净了,偏偏他因为叛逆染了一头金发,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像Z国街头闯进来一个异国美人。
帝都不缺俊男美女,大家也不会因为一个帅哥美女的出现大惊小怪,可是当一位真正与现实有壁的美人突然出现的时候,大家还是会放慢脚步,克制地回头打量一下。
也有那么几个上去要微信的。
周玄甚至还撞到了一个街头采访,主打无厘头路边随机采访的那种:"您好,请问您长这么高有什么用处吗?"
周玄去年才回国,还不知道这是一种最近流行起来的随机采访。
他看了一眼几乎怼到他脸上的摄像头,有
些不耐:"高吗?""没什么用。"
主持人见他颜值高,逮住他又问了一个问题:"您在2023有什么等待实现的愿望吗?"
周玄说:"结婚。"
主持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在2023年的稀奇程度是可以拿去展览的。
主持人转念一想,看来这世上美好的爱情还是很多的嘛,便问:“看您年纪不大,请问是校园爱情吗?谈了几年了?"
周玄抬眼一扫,淡淡说:"还没谈。"
主持人:“……哈哈,您可真会开玩笑。”
周玄说:“我先想想不行吗?”
周玄的耐心告罄,一抬腿走了,主持人在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也没在意,他只知道自己没找到师百衣,也许她和她的那位同伴已经走了。
他听见她叫那人老师,所以他们是师生关系吗?
没有得到答案的周玄连抬脚跨台阶都没了力气,像只精美的人偶完全顺着身体本能行走。
“周少!”殷尧吵吵嚷嚷地喊他:“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把账结了。
殷尧察觉不对,及时闭嘴。
殷尧试探地搂住周玄的臂膀:“周少,你不会还在生于成文的气吧?我刚才教训过他了,以后出来吃饭不谈吃喝玩乐以外的事情,就兄弟聚会……"
“要不然,下次不带他,省得他扫兴!”
“随便。"周玄拒绝了接下来一起去打游戏的提议,说:“我晚上还要看书,再见。”留下殷尧目瞪口呆。
这几人没见过师百衣,也不知道周玄的心事,只以为是今晚于成文得罪了周玄。于成文心情也不好,是第二个走的,于是只剩下殷尧和游野。
殷尧:“不是,这怎么回事?”
游野看得最开,拍拍殷尧的肩:“做朋友,看缘分。”
他们是童年玩伴,可是他们成年之后就与家族的立场更加密不可分。周家正如日中天,想要攀附结交周玄的人不计其数,说到底周玄也不欠他们什么。
不过殷尧和游野能这么想,于成文就未必了,他是四个人中处境最困难的,他是受宠的小儿子,但继承人是
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家里的大头产业他沾不到边,等亲爹百年之后,他就要仰仗那个和他不亲厚的大哥生活,叫他如何甘心。
于成文难免怨恨周玄的高高在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周玄一句话就能帮忙的事情。
也是。他自嘲地想,周家人哪里有简单的,若是周玄这里这么容易就有突破口,早就有人蚊子寻着血一般叮过去了。
其实于成文想多了,周玄单纯就是嫌麻烦加上不管事才让他去找周则。
周玄最近在一心一意上网课,但这上课的老头子的口音听得他脑壳疼,还没有字幕,周玄尝试着发了一条评论:[请问大家都听得清老师在说什么吗?]
很快就有人回复:[贺老的口音就这样,多听就习惯了。]
周玄听睡着了,毫不夸张地说,睡眠质量还挺好。
他醒来还是因为母亲敲门:“别学太晚了,厨房里有鱼汤,补脑。”亲妈都看出来他缺脑子了。
用来放网课的IPAD早已息屏,周玄撑着胳膊,伸出两指揉了揉眉心,也许是今晚那罐冰啤酒,睡了一觉后虽然酒意消退,但头疼得厉害。
他完整地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情,欢喜与难过参半。
师百衣分了一篇论文给他打折,按照烧烤店的规则,这篇文章的折扣被周玄用了,之后就不能再用了。
周玄摸到了店里的发票与小票,小票上竟然还打印了论文的标题和DOI号,于是周玄郑重地把它和身份证放在一起,叠到手机壳背面。
可是师百衣身边的男人是谁?只是老师吗?
周玄听见她叫他岑老师,现在的老师都那么年轻吗?还是老师只是职业,其实他是师百衣的相亲对象?
也许对于师百衣这样的大忙人来说,老师是最好的职业,还能照顾家庭什么的。
周玄转而生气地想,那又怎么样,他比老师闲,还比老师有钱,他也可以照顾家庭!
不过很快,周玄就知道了那男人的身份,因为他从徐天明那里看到了岑宁投来的简历。
…
对于师百衣而言,她对于岑宁要辞职来帝都这件事一无所知,否则多半要问一句他是不是疯了。
岑宁是海都本地人,而且他和刚毕业的师百衣不同,他在海都市的事业已经定
型,如果辞职来帝都相当于重新开始。
南北各有派系,岑宁离开海都市离开他熟悉的圈子,要是孤身一人来到帝都,难免受到排挤。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有自己的学生,你一个外来者,哪里有你的位置。
抱团和打压存在于各行各业。
师百衣先在于院士组里做博后也是这个道理,她出站后就算于院士的学生,而这几年就可以先认识结交自己的人脉。
另一方面,她太年轻了,上头的意思也是多磨练几年。
一无所知的师百衣回到家后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作为一个博后,她的身份介于职工和学生之间,需要做的工作远不止养动物养细胞做实验。
最近面上、海青、优青、杰青的本子都开始送审,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一年四季都是学术季。写本子、改本子、交本子、审本子、出结果……循环往复。
等她招了自己的学生,她还要负责教学生,指导他们做实验、发文章,哦,还要给他们进行定期的心理负担,防止他们想不开。
师百衣有点头疼,她实在不擅长这些,她最近在指导组里的新研究生,他们犯的错误让她费解。
博士生要比硕士生好一些,但他们太过迷信,自从于轻舟从庙里求了“万事顺意”符后,现在实验室人手一张。
师百衣也帮组里的研究生改文章,她这个人温柔很少说重话,看完直接沉默了。
她在心里反复措辞,想着现在的学生都不容易,压力大,之前杨老师才说要关注学生们的心理健康,所以她要委婉一些。
于是师百衣只说了一句:"你确定要投一区吗?"
哎,教学生实在太难了。
师百衣看着这篇格式都不对的论文,突然想起她那被学生的论文气进ICU的师伯。听说他老人家从ICU出来后,直接退休了。
师百衣认认真真地改完了论文,把指导意见发给该同学,于是在深夜一点收到了该同学的彩虹
屁。
[师老师,您简直就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然后是一个gif小人在那里给她哐哐哐磕头。
师百衣有被吓到,想说不必,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现代人的新型社交方式。
于是她镇定地回复:[不客气,
好好修改。]
她刚想叉掉对话框,新对话又跳出来:[师老师,我明天去雍和宫请手串,给您也带一个,您是想要爱情、事业还是财运、健康?]
师百衣这时候还不知道给人带手串是当代年轻人的最高礼节,包含着最真诚的祝福。
师百衣只是想,怎么,这迷信之风终于从博士生刮到硕士生了吗?
可是对方一片好意,师百衣推拒不过,便说:“健康吧。”她对物质的要求不高,对爱情没什么想法,至于事业她觉得信自己更靠谱。
唯有健康没个定数,人要是生起什么病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人财两空。
[好嘞!师老师早点睡,晚安!]
确实应该早点睡。
她已经将近一个月都是半夜三四点才睡,早上七点起,不过这对于师百衣是常事,她之前读博的时候经常通宵做实验,一年365天住在实验室里。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乖乖,师百衣现在也不会常常回来。岑宁送她这只宠物鼠,多少也是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一分牵挂。
乖乖昼伏夜出,这个点正是它活跃的时候,跑轮被它跑得“噔噔”作响。
师百衣搬了个小板凳在鼠笼对面坐下,观察了一下乖乖的精神状态:它看上去比之前好很多,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师百衣转身去书房拖来一个大箱子,里面是她托朋友海淘买给乖乖的仓鼠零食。她会提前用小袋子分装好塞进抽屉,方便周玄给乖乖加餐。
在抽屉放分装零食的旁边有一个电子秤,师百衣顺手给乖乖称了一下体重,揭下鼠笼背面的贴纸,用记号笔记下它的体重和今天的日期。
师百衣下笔的时候才注意到这张纸已经记满了,于是又拿出新的贴纸,记好,贴好。
做完这一切,师百衣从靠玄关的地毯上抱来一个纸箱,是她从网上买的玻璃瓶,说是玻璃瓶还不太准确,更像是那种玻璃鱼缸。
之前周玄送来的赠品鲜花一直被她摆在办公室里,邓芮欢说要找个水缸养着,才能养得久些,所以师百衣就把它们带回来了。
师百衣不会修剪鲜花,所以只摘掉那些枯萎的花,其余的直接放进玻璃缸里,加水没至根茎三分之二处。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养到底对不对,她没养过植物
,但小的时候在慈幼院,见过阿姨养富贵竹,养在水里,时常换水,好像也没有其他注意事项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1]
师百衣把鲜花摆在客厅的柜子上,和乖乖的窝挨在一起,她希望鲜花的生命更久一些,也希望乖乖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只是从小到大,她的愿望好像从没成真过。
"滴——哒——"
一滴冰凉的水从头顶坠落,滴进了她的眼睛里,师百衣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水便顺着她的眼角滑了下去。
师百衣叹气:“看来,找个空调师傅的事情迫在眉睫了。”
但到了第二天,师百衣就忘了这件事,她被拉去当调解员,一位新来的师妹和邓芮欢吵起来了。师妹拔错了插线板上的插头,导致邓芮欢的蛋白直接白跑了。
恰巧邓芮欢心情不好,就冲师妹发火了,哪知这位师妹也不是个好惹的脾气,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于轻舟是个和事佬,挠挠脑袋说:“师姐你别生气了,要不然,我帮你重新跑吧。”
师妹说:“我道歉了,也提出解决方案了,难道我就该站着挨骂吗?”
这件事必然是师妹的错,但实验室里大家都是“老好人”,不关自己的事情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会觉得邓芮欢和师妹吵起来有些烦人。
再加上邓芮欢在实验室待得太久了,很多人与她相熟,便劝她:“算了,反正留样了,不用重头再来。师妹是新人,总要犯错误的,我们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可这话自己宽慰自己也就罢了,别人来宽慰,邓芮欢心里冷笑,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事情,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闹大了,别人也只会说邓芮欢太计较,毕竟师妹都道歉了。
师百衣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她的实力摆在那里,无论是在所里,还是在这些师弟师妹心目中,都有很重的分量。
师百衣有十分漂亮的简历,厉害到可以忽略她的年龄,而站在这里的大家不会像外行人一样一知半解,不清楚师百衣简历的分量。
所以她一来,全场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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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后是个很尴尬的阶段,既是职工,也是学生,部分情况是组里的博士继续留下来打工,比如邓芮欢这样。
尴尬的地方在于徒有虚名,实则就是工具人。
但不管怎么说,邓芮欢也是老师。
师百衣这话一落,更没人敢说话了,沈茉嗫嚅着嘴唇道歉:"对不起,邓老师。"
邓芮欢别开眼睛,不想叫人看见她的红眼眶,匆匆走了。
师百衣跟着她走到天台,看着她在台阶处坐下。
邓芮欢自嘲地笑了一下:“现在的这些学生也精明,知道我这个老师不算老师,他们的毕业大权不在我手上,真得罪了我无非就是我不教他们东西,但他们也大可以去问别人,呵呵,现在的00后可真厉害啊。"
邓芮欢说:“我从来没想过现在的师弟师妹会变成这样,竟然能在自己做错事的情况下,和我吵起来,这放在从前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
邓芮欢说到情绪激动处,突然想到其实师百衣的年龄和沈茉差不多大,尴尬地咳嗽一声:“对不起啊百衣,我没有攻击你的意思,我是说部分人。"
“我知道,我99年的。”
师百衣当然不会在意,她甚至一语道破其中真相:“你和学生走得太近了,老师和学生是不能做朋友的,亲近有余,威严不足。"
这话,师百衣之前也说过。
邓芮欢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却始终充满距离感,再加上天才的神秘面纱,所以大家对她又敬又畏。
师百衣说:“你教他们东西,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应该尊敬你,这世上也没有谁有义务去包容一个没有血缘的人。"
时至今日,邓芮欢突然懂得了师百衣平和表面之下的锋芒。
但是师百衣和她不一样啊。
邓芮欢挫败地说:“还是我不行,我没你那么厉害,我在组里那么久,大家都知道我水平怎么样,我能留下来也有老师看情面的原因,其实能力只是勉强及格……"
实力不硬,又没背景,自然没底气。
师百衣倒是没瞎安慰人,说了一句实诚话:“那你也比他们厉害,比沈茉厉害,那些说你闲话的人,也是
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
"这很正常,等他们多被科研毒打几次就知道了。"
毕竟刚开始做科研的人,个个觉得自己是天才,觉得自己聪明脑袋瓜里想的都是未来诺奖idea。殊不知,大部分人能做到邓芮欢的程度就已经是天之骄子了。
只是走到邓芮欢这一步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反而觉得自己是一事无成的学术废物。
"呜呜——”邓芮欢抱着师百衣,忍不住眼泪汪汪:“百衣,我以后能跟着你混吗?"
师百衣说:“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