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孔如琢被蒲又崇抱上飞机。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蜷缩在他怀中,半睡半醒地问:"怎么这么早?"
"乖,你再睡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喊你起来。"
孔如琢向来的习惯,是不在外面睡觉的。哪怕跨洋航班,她也总是失眠整个航程。
可听他这样说,鼻端嗅着他身上的广藿香气息,她居然真的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太阳不过初初升起。她已经从飞机上,被抱到了车中,整个人像是一棵藤蔓,倚在蒲又崇的怀中。
他的手温柔地揽在她的腰身上,察觉到她的动作,蒲又崇垂下眼睛。“醒了?”
“嗯……”她懒懒地伸个懒腰,"还没到吗?"
“马上就到了。”蒲又崇说,"看你睡得香,就没让车子开得那么快,免得把你颠簸醒了。"看看时间,现在也不过刚刚清晨。孔如琢有些奇怪:“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去上头香。"
孔如琢:"啊?"
她是不是听错了?
蒲又崇却笑了:“清晨第一炷香,显得更虔诚。”
孔如琢确认他没开玩笑,从他怀中直起身子。"你要去哪座庙?"
她记得那些名庙古寺的头香竞争都格外激烈,有的大半夜就在那里蹲守。他们两个这个时候过去,赶得上吗?
蒲又崇回答说:“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香客少,现在去刚刚好。”说话间,汽车已经在路旁的休息站前停下。
远方山上,青松苍劲,风拂过,层林响起潮汐般的声响,涌动着,响彻沉默的山。绿意掩映间,隐约能够望见一座红砖青瓦的小庙。
孔如琢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先去洗漱完毕,又换了套衣服,这才跟着蒲又崇向上爬去。
台阶古拙老旧,勉强能够看到青石阶旁,曾经雕刻下的纹路。岁月风化间,纹路隐入尘埃,只留下最坚硬的石,迎着风雨的雕琢,缄默而凝固。
指尖拂过路旁的围挡,只觉触手温润,顽石也摩挲出了玉一般的光泽。
两人拾阶而上,孔如琢问
:“你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
凭他的地位,若是放出话去,想要上香,任凭怎样的名庙古寺,都要迎他为坐上宾朋。又何必要来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山不算太高,两人已经走完半程。
蒲又崇闻言轻笑:“那种地方和这里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心诚则灵罢了。”
孔如琢敏锐地听出他话中的意味:“你许了什么愿望?”
蒲又崇说:“本来不该告诉你,毕竟,说出来不灵验了。”
孔如琢:"嗯哼?所以呢,你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了?"
“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最后一级台阶,他牵着她的手,缓步向上。
“我那时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能够娶到你。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向来信奉人定胜天。
大哥去世时,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力,也有所不能及。
而第二次,却是同她的婚约,要他知晓,原来天上天,还有翻云覆雨的手,能够一瞬间,便执掌凡人的喜怒。
他侥幸,得到了一次眷顾。
可人心总是无法饕足,他不只想要和她做一对看起来举案齐眉的表面夫妻,他更想同她,做世俗里的一对神仙眷侣。
所以虔诚祈愿,所以甘心叩拜。
九十九阶青石阶,镌刻他的野心。这登天的路,只为能够来到她的面前。
他猎猎山风中,他握着她的手,柔声说:“神佛在上,逞了我的心愿。所以今日,我特意来还愿。"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之上斑驳的岁月罅隙,在风中层层落入红尘。
青衣僧袍的老者站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
“蒲施主,又见面了。”
"方丈,我今次前来,特来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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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蒲又崇,孔如琢算是个有神论。
但具体表现是,临时抱佛脚,需要的时候,佛祖上帝玉皇大帝一顿乱求,不需要的时候也想不起特意去拜。
之前她去的庙宇,里面都是金碧辉煌香客如织,方丈也一个比一个穿的体面光鲜,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苦行僧一样的僧人。
因此她有些不大自在地也行了个礼:“那就麻烦方丈了。”寺庙不大,两人围着,不过转了几步,就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孔如琢四下去看,方丈解释说:“这间寺庙原本已经快要荒废了,是蒲施主施以援手,重新修缮后,这才能够重新开放。"
孔如琢问:“蒲又崇常来这里?”
"之前常来。他说睡不着觉,又替他的大哥捐了长明灯,夜夜守在灯前。我们都担心他忧思过甚,哀毁伤身。还好后来,蒲施主情绪渐渐好了起来,也就不大来这里了。"
孔如琢心中一动:“他是什么时候不来的?”
方丈含笑道:“正是同女施主成婚之后。若无女施主,还不知蒲施主何日,才能勘破这丧亲之痛。"
是因为她,他才走出了蒲又峁去世的痛楚吗?孔如琢竟不知道,那时在她面前嬉笑怒骂的蒲又崇,心底却藏着这样的伤口。
她沉默一会儿,才轻声说:“还要多谢方丈。”
若不是有这样一个能给他排遣哀思的地方,还不知他私下无人时,又要去何处舔舐伤口。方丈道:“也是佛祖保佑,蒲施主心诚则灵。”
孔如琢闻言,睫毛轻颤,半晌,抬起眼来轻声说:“他能娶到我,并非佛祖显灵。只是他这个人对我好,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真心,我方才也对他好,愿意和他长相厮守。"
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功绩。
是他在这样一场看起来并无爱情和未来的婚姻中,用耐心同深情,为他们的爱谋得了一个出路。方丈沉默许久,双手合十,对她深深一拜。“女施主聪慧,倒是我着相了。”
同一时刻,晨钟响起,林海中,腾起无数鸟雀。一轮红日灼灼东升,映得翡翠一般的山谷,也照映起了瑟瑟光华。
佛堂前,蒲又崇双膝跪地,深深俯首,额头触碰冰冷青石地面,虔诚至极。
>似有神佛,于头顶高悬,审视地问询于他。"你所求何事?"
蒲又崇冷峻眉眼忽然染上温柔,迎着满殿神佛,低声祈愿说:“我凡心不净,欲念横生。那时只
盼同我的妻子真心相爱,举案齐眉。可如今,我却还有奢求……"
“我不只求同我妻子今生相守,我还要求,和她来生依旧重逢。”
向来高不可攀的蒲先生,三次叩首。满天神佛前,许下今生、来生的祈愿。
孔如琢在殿前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蒲又崇出来。看到他,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
蒲又崇被她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好笑:“这是怎么了?等得着急了?”“蒲又崇……”她闷在他怀中,小声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差点就当了和尚?"蒲又崇哭笑不得:“谁说我差点要当和尚了?”
"方丈说的,说你总是来。你不是想当和尚,来这里干什么?"“我来替大哥上香。”
“那你下次,要带我一起。”孔如琢抬起眼睛,目光灼灼看他, "你伤心的时候,不许再一个人躲起来了。"
蒲又崇轻笑,却在她的注视中,渐渐收拢笑意,认真道:“我答应你。”
她终于露出个笑容来,狡黠而美丽,望着他,柔声说:“往后有什么愿望,告诉我,我来替你实现。"
不必求佛,她就在他心中。
长明灯亮如星尘,红日燃尽万丈红尘。菩萨低眉,望世人庸碌。
这一生漫长短暂,凡夫俗子却已经肖想来生。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神佛为证,赠予她,便永不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