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人时,瞳孔会不自觉碎出点光。深邃又静谧。
伏黎呼吸一滞。某个柔软的地方塌陷下一块。
祁希予见她怔忪的模样,皱起眉头。“听见没?”
风吹起碎发,遮住了半张脸。顿了顿,伏黎抬手撩在耳后,重新掀起眼皮,这次的表情异常平静。
犹如一潭掀不起波浪的死水。
"两点前我会来镇上找你。"伏黎接着没说完的话题。
闻言,祁希予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也就那么一下。随即舒展开,拖长音调,淡淡地“哦”了声。伏黎没有分享欲,好在他也没刨根问底。
祁希予开车去了镇上。踩下油门前,他摇下了车窗,"别让我等,过时不候。"
说完,保时捷扬长而去,卷起一阵灰尘。
王秀兰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内屋出来。
她走到伏黎身旁,望着汽车尾气,语气缓和了不少,"才上大学就开小轿车了,你同学家里一定很有钱。"
王秀兰是钻进了钱眼里,伏黎理解她大半辈子的贫穷,也十分讨厌她的所作所为。
比如现在,她又开始打祁希予的主意。"你那同学和你关系不一般吧。”王秀兰没有脸皮地道:“你找他借点。"
"……”伏黎只好说:“他不会借的。"
王秀兰当伏黎在放屁,"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
郭儒军收拾完拎着纸钱从里面出来。王秀兰回头看了一眼,嘀嘀咕咕地骂着:“你们家全是些白眼狼。”
"你也去一趟。"郭儒军对王秀兰说。王秀兰恶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回屋了。
郭儒军在心底叹口气,又摇摇头。“走吧。”伏黎说。郭儒军低下头,跟在伏黎后面。
伏启君和郭敏珍是土葬,两块墓紧紧挨在一起。郭儒军抽空买了几棵白杨种在周围。
才两年,现在还是小树苗模样。郭儒军说:“等它们长大了,到了夏天,你爸妈肯定凉快得很。”
伏黎望着墓碑上的黑白合照
,笑了笑。他们永远停留在了最幸福的时候。
烧完纸钱挂了鞭炮。
在炮声中,郭儒军说起自己的不易, "你舅妈人本来不坏,她性格要强,又穷怕了。"
“你舅舅也没什么本事,不像你妈,会读书有文化,大学一毕业进了省城。”说着,他有些凄然,低下头,路上一直沉默着。
郭儒军骑着电三轮把伏黎送到了镇上。走前,硬塞给伏黎两百块钱。
钞票皱巴巴的,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又固执地塞进伏黎手中。
"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照理该我出,"郭儒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达自己的无力,抿了下起皮的嘴唇,叮嘱她, “假期记得回来,不要再拎东西了,浪费钱。”
人是矛盾的,感情也是矛盾的。伏黎点着头,说:“你缴社保的钱……”
郭儒军笑着说:“别听你舅妈的,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目送舅舅离开,伏黎背着书包在“孙姐饭馆”找到了祁希予。
桌面上两菜一汤,看剩余量也没动几筷子。伏黎见他停筷,劝道:“再吃点?”
祁希予摇头,从兜里摸出烟盒来,慢条斯理地倒出一根,又悠闲散漫地点燃。
伏黎莫名看不过,鲜少的调侃:"还真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看不惯?”
祁希予微一挑眉。
“那倒不是。"伏黎皱起眉:“吸二手烟的危害很大。”
这句话仿佛惹到了他,总共抽了两口,将烟干脆地丢进在一次性茶杯里,径直走到柜台前结账。伏黎看见烟星瞬间湮灭。清澈的茶水污染成深黄,晕开黑色杂质。
祁希予扫完付款二维码,走出门口就没动了,背对着她。
伏黎慢吞吞走过去。
他似乎能听见她的脚步,在理他不到半米远时,突然转过头。幽幽道:“说好的两点。”
伏黎一看手机,两点十五。
她回:"就晚了几分钟,差不多。"
祁希予视线落在她脸上,认真地探究了一番,然后扯了下嘴角,似不痛快:
"该生气的是我,你板什么
臭脸。"
伏黎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脸木着,下颚线也绷着,嘴唇还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她弯了弯唇角,想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低落。
这个动作落在祁希予眼里,从胸腔闷一道短暂的呵声。伏黎想起他说的过时不候,商量道:“要不你先走吧,我搭汽车回去。”
祁希予楞了楞,嘴角勾起的弧度逐渐下放,直至拉平。
“我说真的。”
她也想一个人待一待。
祁希予往前走,摸着后脑勺,很大度地道:"不跟你一般见识。"伏黎仍然站在店门口,看着他懒散的步伐,突然出声, "为什么?"祁希予还在往前走。伏黎跟上去,边想边说:"是觉得我可怜吗?"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伏黎忽然有点难过。
祁希予停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伏黎垂下睫毛,遮盖住情绪,随意道:“我只是问问。”
“问过了就闭嘴。”祁希予说:“你晚上不还有小组作业吗。”“对哦。”被他提起,伏黎才想起这茬。
祁希予扯了下嘴角,似是无语。
车停在桥边,路过一家小超市时,祁希予转头说:“在外面等我。”
伏黎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旁边的小孩在坐摇摇车,车头是喜羊羊的抽象版,配色诡异吓人。
小孩子摇得很开心,跟着歌谣唱道: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爸爸的妈妈叫什么”
"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祁希予一出来,就看见瘦瘦弱弱的女生干站在店门口,目光出神地望着摇摇车。
"怎么?"他走过去,欠欠道:“要不要我去给你买颗币。”伏黎回过神来, "不用了,这些我都知道。"
祁希予被她一脸认真的回复噎到了,把手中的袋子往她怀里一塞, "拿着。"
伏黎打开袋子一看。
br />有薯片,牛肉干,小熊软糖,豆腐干……五花八门的,她抬眼看着祁希予挺括的背影,没想到他居然喜欢吃零食。
肚皮不合时宜又很凑巧地咕噜一声。伏黎咽了咽口水。
中午也没吃几口,眼下看见这些零食……竟然还有原味巧乐兹。不过就一个。
伏黎打算回头买,可前面那人走得太快,已经到车尾了。见人没跟上,回头看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仿佛能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心想算了,伏黎快步走过去。坐上副驾驶后把零食袋放在脚边。
祁希予看过来一眼,边发动汽车边命令她, "里面有支雪糕,拿出来给我。"
伏黎“哦”了一声,忍着馋意贴心地将包装撕开,并往下卷,卷到一半,刚好可以攥着塑料包装吃。
这样就不会弄脏手。
伏黎递过去。
这时车子已经启动了。祁希予打着方向盘掉头,空闲处瞥来一眼, "化了,不吃了。"
伏黎心想可真够挑剔的, “那——”
"扔了,或者你吃。"
"……我吃吧。"伏黎看向窗外,假装看风景,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冰冰凉凉,一口咬下去,巧克力脆混着奶香味十足的夹心,简直甜到了心坎里去。一扫之前的阴翳。
伏黎悠哉悠哉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她觉得差点什么,转头礼貌询问, "我可以吃包牛肉干吗?"
祁希予像是懒得理她,敷衍似地嗯了声。
伏黎一口雪糕一口肉干的,吃得不亦乐乎。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甜味可以刺激身体分泌多巴胺,提高神经兴奋性,改善人体的不良情绪。
祁希予满意地收回视线,心想还挺有科学依据。
下一秒,车子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要不是系了安全带,伏黎觉得自己头必定撞上挡风玻璃。祁希予打开车门, “我下去看看。”
他绕着车子走了两圈,最后在后方停下。
伏黎等了一会儿,很快,他走过来,
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伏黎摇下。他表情有些沉, "车子抛锚了。"
祁希予打电话叫拖车来。
因为距离太远,等4S店的拖车到要两个小时。
两人总不能干等,伏黎想到自己的小组作业,提出建议, "三点半有一趟到京市的直班车,要不我们搭汽车回?"
祁希予思忖片刻,最后点头说行。
这趟班车伏黎坐过很多次,始发站在安平乡下面的另外一个镇,会沿途路过这里。
三点三十五时,班车来了。伏黎招了招手,汽车减速停稳。
司机问:“去哪里?”
伏黎说:“到京市。”
"先站着,等过了静安就有位置了。"
伏黎将准备好的零钱投进车费箱里,回头一看,祁希予捂着鼻子,另外一只手只用一根手指抵住把杆,拉开与脚边肥料口袋的距离。
口袋扎破一个洞,大白鹅的头从里面露出来。嘎嘎地叫着,还啄了一下祁希予的脚。
大少爷的脸从上车开始就没白过。
伏黎很能理解他。连出租车都嫌脏,更别说汽车了,还是乡村公共汽车。
座位与座位之间堆满了背篓和蛇皮口袋。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化肥臭味。旁边的人用方言大声交谈着,口水四溅。
两人被挤在水箱的位置。
伏黎安慰道:"等过了静安就好了,他们都要下车的。"祁希予紧皱着眉头没搭腔。
伏黎想了想,从手腕提着的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 "喝点水。""不了。"他换只手捂鼻子。
伏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点到站后,下了一波人,又挤上另外一波人。伏黎眼疾手快,看见有空位后,立马把祁希予推了过去。
等祁希予反应过来,跟前被人挡得死死的,别说让位了,连伏黎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这种状况在到静安后好了许多。
上车人拎的东西起码是用干净的布口袋或者小箱子装好的,人们的打扮和言行看上去也舒服多了。
伏黎也有了座位,在祁希予的斜前方。她坐
在靠窗的位置。
旁边的大叔是个例外,目测接近两百斤,双腿大喇喇地岔开,打电话的嗓门跟装了喇叭似的。
"老子他妈说过了,一分都不能少。""操你妈的打欠条。""他妈生他时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
伏黎转过脸,屁股使劲往边上挪,双腿并拢紧贴车壁。
即使这样,旁坐人的腿也碰到了她。还有他的手肘,直接搭在了中间的扶手上,越过了一半的距离。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伏黎回头,大叔似乎被祁希予打扰到了,神情非常不满。
祁希予掠过他,说:“换个位置。”伏黎茫茫然。
祁希予:“无聊死了,看看风景。”没等伏黎开口,祁希予又对大叔说:“麻烦,让一下。”
大叔收起手机,不耐烦地站起来。觉得这人屁事真多。
“麻烦站一下过道,她出不来。”
大叔皱起眉。祁希予说:“真是谢谢您了,大好人。”
大叔被捧得松了眉头,很听话地退到过道上。伏黎见状出去,走到祁希予的位置上坐下。
旁边的女生脑门贴在车窗上睡觉,挡了一大半视线。怪不得要换位置。不过这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
伏黎视线重新回到斜前方。两个男人坐一排,馒头挤馒头似的,腿手全张不开。
大叔被迫将腿放在了过道上,祁希予则挺着腰杆一动也不动。
这副画面,伏黎觉得还挺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