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武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考虑该不该回答。
影儿又道:“你怎会知道华平?难道你和他早就相识?”
蒙面武士还是默不作声,笔直地站着,看着船儿,似已痴了。
影儿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华平,是你叫我去找他的?”
蒙面武士冷冷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
影儿不解道:“可你蒙着面,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呀?我就是告诉了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是谁呀?”
蒙面武士眼中突现凶光:“你不必问这么多!”
影儿仍不死心,甚至起了疑心,因为她觉得要是问不出点眉目来,她就无法决定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而若此人不可信任的话,她此行前去济南找华平或许就可能是一个阴谋。
“前番在来鸥阁,是不是你用蝙蝠送的信?”
“是”
“那个扮成伙计送信的人也是你?”
“不错。”
“那么让高邮六枝花沿途示警的也还是你了?”
“自然也是我。”
影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是蝙蝠坞的人?”
蒙面武士眼中似有惊恐之色一闪而逝:“这个你无须知道。”
影儿冷冷道:“你该不会是乐无涯吧?”
蒙面武士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柳影儿,你莫再多问我的事。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找华平,迟则生变,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影儿冷笑道:“你若不是乐无涯,也……”
蒙面武士向前走了两步,影儿顿觉呼吸微窒、心跳加剧。
她觉出蒙面武士已动了杀机,她反而仰首挺胸,毫无惶色地瞪视着他。
蒙面武士与影儿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放松,杀气也一点点消失:“不管我是谁,我都不会骗你。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须知道。我已经把救风淡泊的惟一方法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但我劝你莫要自以为是,坐失良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倏地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沉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可对华平提起我,否则我就要风淡泊永远离开你。”
影儿还想说什么,蒙面武士却已一闪而进。此人的轻功身法简直形同鬼跳。
蒙面武士离去后,影儿呆立林中,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她还是无法断定这个蒙面武士的话是否可信。不过既然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有跟他说的去碰碰运气了。
影儿环顾四周,但见林木深深,落叶飘零,回想风淡泊在自己身边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孤零零的影儿终于一步步踏上了凄惶的路程,她现在只有去找华平,找那个本是她平生最痛恨的男人——那个本该是她姐夫、现在却成了皮条客的华平,那个害得她姐姐发疯的华平。
秋风萧瑟。
秋风里的人儿是不是更萧瑟?
假若影儿知道风淡泊现在正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影儿一人一骑,疾驰在大道上。
快马如飞。
可影儿还是觉得太慢,她恨不能一步迈到济南。
风割面,泪婆娑。
泪水很快被风吹干。
那么泪痕呢?是不是也会很快在风中消失?
假若风淡泊知道影儿现在的情形,他又当如何?会不会也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 *** ***
风淡泊不知道。他已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影儿这个人。
忘记了一切。
他只记得正在他身下宛转呻吟的女人,只记得她一个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峡谷的激流中起伏、在漩涡里挣扎,就像一个勇敢而鲁莽的探险者,极力想探知漩涡的深度。
但他永远到不了尽头,无论他怎么发愁,怎么努力,他也到不了尽头。
他又像是个走夜路的人,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一盏灯,拼命向前赶。
可那盏灯总在他前面不远处起伏晃动,他总也追不上。
他已被那盏灯逗弄得狂躁不安,气喘吁吁。
突然间,他觉得触到了河床,感到了河床的剧烈震动,那种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片刻之间,河水变得平缓了,漩涡也慢慢消失。风淡泊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日喘息着。
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美妙的空虚,一种只有探险者才会有的空虚。
他虽感到空虚,却崇拜这个带给他空虚的女人,就如一个探险者崇拜那些带给他空虚的崇山峻岭。
第七章 落魄江湖
华良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几自觉得兴犹未尽,翻了个身,眼睛还是不愿睁开。
其实这二十多天来,华良雄一直未曾安睡过一个晚上。
他一直为各种各样的恶梦所困扰,睡的时间再长也无济于事。
自从在凹凸馆中看见了柳影儿和她手上的柳叶匕,华良雄就逃出了扬州,一路北上,昼行夜伏,总觉得像是背后有鬼在跟着他。待得到了济南,一头扎进“社记”客栈,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地离扬州已有千里之遥,他已用不着害怕柳影儿会追来,而且,华良雄在济南颇有几个朋友,一旦有难,想避避风头还不是件难事。
不过人虽逃出来了,心却越陷越深。华良雄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一段往事,却没想到疮疤无论过了多久,总还是疮疤。
到得济南几日,华良雄惊魂稍定,可过不多久,便又觉得神思恍惚,连出门找老友聊天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了。他本已很瘦,如今更形憔悴,拉拉碴碴的胡子足有三寸长,客栈的老板杜美人看了直叹气。
华良雄却只有苦笑。
都说往事如云烟,华良雄却觉得往事既不像烟,也不是云,往事不过是一面蒙尘的镜子。有朝一日拂去镜上的灰尘,你就会发现,镜子依旧那么明亮,只是镜中人的模样已不复当年。
不管你伤心也罢,惆怅也罢,镜子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镜中的人。而变了的镜中人却水远无法再交回原来的样子。
就像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一样。
“平哥,快来推我一把!”
柳依依的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小溪,甜美,清澈,迷人。
那时她有多大?十五岁?十六岁?反正和现在的影儿差不多年纪。
那时的影儿呢7
影儿只有两岁,风淡泊九岁。
一晃十四年了。
“依依,别闹了,我还有要紧事。”
那时华平十八岁,正在为寻找一种无色无味、有质无形的毒药而苦恼不已。
“平哥,快来呀,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放一放嘛。”
柳依依坐在秋千架上,春衫薄薄,明艳无俦。她虽嘟着小嘴,眼中却蕴满了春花般的笑意。
芳草茵茵,彩蝶纷飞,园中的奇花异卉竟相争艳。万缕柳烟自万柳山庄漫将过来,浸绿了松风阁,浸绿了一碧如洗的天空,也浸绿了秋千架上的柳依依。
华平叹了口气,笑道:“就你事多,闹得人头疼!”
依依俏脸一板,跳下秋千,转身就走。
华平连忙上前拦住,急道:“别走啊,你走了,我爹会骂我的。”
依依的脸色更难看了:“原来你是怕你爹骂你才跟我说话,陪我玩的?!”
华平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扯住她衣袖,依依挣得几下便不再挣,慢慢偎近他,小嘴却还是撅得老高。
华平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害羞的小丫头,快回到秋千上去坐好,侍我把你荡起来,让你抓住云彩,逮到小燕子。你要是敢走开一步,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依依粉脸微红,一声轻笑,飞快地回到了秋千架上。
华平慢慢走近,神色温柔,突然出手轻轻一推,秋千便荡上了蓝天。华平抬头望去,似已痴了。
秋千越荡越高,依依的轻罗衫儿在柳烟中飘飘荡荡,一声声轻笑自天而降,落到华平的肩上,眼中,心头……
*** *** ***
华良雄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明媚动人的大眼睛已消失不见,纤长秀丽的睫毛如门帘上黯淡的流苏,柳烟已化成无尽的秋风,而那一声声刻骨铭心的轻笑竟已变成青楼女子粗俗的调笑声,鸨母凶狠的呵叱声。片刻之间,华平恍若又回到了从前。龟奴们对他拳打脚踢,嫖客们不屑地给他赏钱,街头巷尾到处是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
他已不是华平。他是华良雄。
华良雄攥紧了拳头。这十二年中,每当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折磨的时候,他就会暗中攥紧拳头,直到五指发痛,痛入心肺,才叹息着松开。
他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他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讨好权贵,巴结富豪,不把自己当人看。
这些年来,他攥紧拳头的次数已越来越少,因为他已习惯了华良雄,习惯了皮条老华,习惯了寂寞。
羞辱和痛苦已使往事越变越淡,这是他十二年来惟一的成就。可十二年来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桶就破的窗户纸。
华良雄终于发现他仍然深受着柳依依,十二年来的市井生涯并未能将之消磨半分。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一时的冲动,想回到松风阁,回到万柳山庄,跪在柳依依的脚下乞求她的原谅。可是一到济南,钻进“杜记”客栈后,他便又失去了勇气。大醉几场后,他照旧怏怏地回到扬州,照旧浪迹花街柳巷,做他的皮条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