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韩雪绍从识海中抽身而出,离开了铸剑楼。
她尚未在铸剑楼见到沈安世,却从过路人的口中知晓了一件事情。
穷迢城居于群山间,地势凶险,好似万仞簇拥而成,而此城背靠的梁柱正是铸剑楼。
与之相对的,世人若是说起穷迢城,必定会提及铸剑楼,铸剑楼就如同穷迢城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最锋利的矛,也是因为这一点,穷迢城中,人人崇尚剑器,更以修剑为尊。
所以身为锦华尊者的沈安世来此穷迢城被城主如此盛情邀请,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穷迢城中步入大乘期的修士不过寥寥三四个,韩雪绍虽是大乘期巅峰,却修气,尽管迟刃等人对她的态度很是恭敬,却也只是恭敬罢了,远不及沈安世那般令人心生向往。
那城主第一日将沈安世邀请去府上作客,入夜,沈安世回到铸剑楼,迟刃又将他邀去锻器池,不是没有理由的——据说城主无意间得来了一柄好剑,此剑无锋无刃,无剑格无剑鞘,远远看着,宛如一抹沉静的夜色,纳入掌心中,又好似一道伤痕,结了深黑的痂。
此剑不似剑,城主将其交给迟刃,让这位铸剑大师来分辨此剑是何人所铸。
然而,剑上仅用一行小篆落下“入云关”三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字句。像是某人喝得醉醺醺,于是即兴打铁,铸就此剑,醒后也不甚在意,不做修饰,就让它如此朴拙。
至于铸剑所用的原料,就更为古怪了。“玄金”,此物原是器修常用的,用以炼器,用人的体温就能将其烤化,是连结物与物之间的一种材料,按理来说根本不该用来铸剑的。
可那铸剑人偏偏就用它来铸剑了,而且还真成了。
唯一的缺憾在于,将此剑纳入掌心,不消几息,它就会逐渐融化,所以非要由修士将真气覆于其上,再来使用,而真气的分布又必须均匀……一个剑修,既要剑术了的,还要对真气的运用把握得恰到好处,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若非它削铁如泥,恐怕没人愿意用。
是的,削铁如泥,用这个词恐怕都不太贴切。
一柄寻常的剑,是不可能在法宝上留下痕迹的。然而,纵使是凡人,将此剑朝着法宝斩过去,竟能在法宝上留下伤痕。此事之特殊,直接打翻了“只有同阶或高阶法宝才能摧毁法宝”的观点,至于原因,迟刃琢磨了很长时间,最终确定,是“玄金”分解的特性。
城主请沈安世来他府上作客,是要提及试剑一事,至于迟刃的行动,就更好理解了。
约摸是去取剑,让沈安世先过目一遍,届时他也好试剑。
这种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秘辛,所以穷迢城内早已传得浩浩荡荡了。
“试剑仪式定在两日后,城门之上,此处视野宽阔,地势高耸,也方便尊者出剑。”
韩雪绍默不作声地听着,翻动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又放回了原处。香囊中装着的是浅淡冷冽的花香,还残留着零星的气息,缠在她指尖。她寻思这类小玩意儿对惯用剑的沈安世来说恐怕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她也仅仅只是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她在这市集兜兜转转了一圈,面上戴着瓷白面具,身着长袍,又光是挑挑拣拣,拿了又放下,也引起了旁人的频频侧目,心里寻思她的用意,又因她身上那刺骨的寒意而胆寒,不敢轻易靠近——所以,韩雪绍自以为很寻常地走了一遭,倒惹得别人胆战心惊。
所幸,韩雪绍见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准备先去找祝寻鱼了。
她转身离开之际,时刻警惕的摊主顿时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响了起来。
“叮咚!”系统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一样,用那种似乎有段时日不见的口吻说道,“雪雪是在挑选什么东西吗?我见你好像没找到特别中意的,需要我提点儿意见吗?”
韩雪绍已经走了半截出去,自是不可能掉头回去,便顺口问道:“什么意见?”
“关于你挑选东西的意见呀。”系统回道,“你是要选什么东西?准备做什么的?”
韩雪绍拐进巷中,说道:“是选来赠与叔父的。至于选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系统沉默了一阵子,讷讷道:“呃,好像,他什么也不缺呀?我以为雪雪你是准备买给自己的呢,服装周刊都已经翻出来的,结果……你总是会做一些数据统计之外的事情呢。”
韩雪绍料定它也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系统这么说,她倒也没觉得有多失望。
见她不作反应,系统开始发出“嘤嘤嘤”的声音,立刻补救道:“不过,咳咳咳,我虽然给不出好的建议,毕竟我只是个系统而已,但是,我看高分回答有一条是说可以问问自己的女性友人。雪雪,你要不要问一下迟嫦嫦呢?她生在穷迢城,自然比你更了解一些。”
韩雪绍想了想,觉得系统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颔首示意,算是将它的建议采纳了。
“你要去见小骗子了吧?”系统哼了一声,说道,“等你跟他分开的时候再来喊我,我实在不想看见他,太惹AI生气了,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我的主机都快要爆炸了,总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先去带其他宿主啦,晚一点再来找你哦,不要太想我,拜拜——”
韩雪绍怀疑它的重点其实在于“去带其他宿主”,而不在于祝寻鱼。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将系统这句话听了,也就听了。刺啦一声,系统的声音远去。
又踏过覆满青苔的曲折深巷,刺鼻的清新气息涌入鼻腔,昨日与祝寻鱼相遇的地方逐渐从记忆中灌入现实。当韩雪绍看见祝寻鱼的时候,他正蹲在墙角处的一片阴影之中,一只手托着稚气未脱的脸颊,另一只手将手中的石子抛起,又接住,几番往复,乐此不疲。
听到动静,祝寻鱼将袖中探出半个脑袋的鸣蛇塞回去,转过头发现是韩雪绍,那双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阳光从巷口的缝隙间落下来,散落几缕,溶于他眼中涤荡的酒色。
“师尊。”他拍拍衣服站了起来,语气略带抱怨,眼里却含着笑意,“怎么才来呀。”
“你昨日也不曾说过是什么时辰见面。”韩雪绍拈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碎叶,也不同他说些寒暄话,取下面具,直奔正题,“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便即刻开始修习。”
祝寻鱼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要教他招数,不由得一愣,唇边的笑意僵了僵,说:“好。”
“隐匿之术的关键在于对真气的把握,真气并非仅仅只有凡人才能拥有的东西,万物皆有灵,一草一木,皆有真气,只不过是真气有多少的、气息有何不同的细微差别罢了。”韩雪绍说道,“倘若你想化作风,便将自己的真气覆于身体表面,让它与风的气息逐渐吻合,倘若你想化作草木,便让自己的真气与草木的气息吻合。隐匿之术,正是如此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和气修相比,你体内的真气实在太少,想要修得此道,恐怕很难,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真气不在多而贵在精,倘若你能用好这些真气,也能够……”
说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忽地停住了,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走神了?”
“啊?嗯。”祝寻鱼露出尴尬的神色,说道,“师尊,我向来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你直接手把手地教我,我恐怕才能够学会。倘若师尊身体力行,亲自示范,那最好不过了。”
像这个年纪的修士,大多都对坐而论道不感兴趣,听些东西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韩雪绍倒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感到恼怒,毕竟这世上全然没学过知识却能误打误撞学成的人不在少数,她沉吟片刻,说了个“好”字,刻意放慢了动作,示范了一次隐匿。
待韩雪绍示范完一遍,准备收回真气,问问祝寻鱼的想法之际,祝寻鱼却突然伸出手勾住那一丝一缕的冰冷真气,轻轻覆于指尖,下一刻,他覆着真气的指尖就消失了。
这回轮到韩雪绍惊讶了,“你能够操纵别人的真气?”
“能是能,不过只能操纵一点点。”祝寻鱼翻过手腕,任由那缕真气顺着他的腕节滑过,重新朝着韩雪绍的方向飞去,“比起这个,师尊此时不是应该夸我悟性好学得快么?”
韩雪绍中肯地评价道:“你悟性确实很不错。”
祝寻鱼看着韩雪绍,忽然眯了眯眼睛,轻轻“诶呀”了一声,以手遮了眼,说道:“师尊,我们往旁边站一站好不好?正是晌午时候,太阳刺眼得很,我望着你,快掉眼泪了。”
听完这话,韩雪绍转身看了一眼,她原本不觉得,祝寻鱼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刺眼。
于是,她拉住祝寻鱼的手腕,将他带离阳光,席卷进黑暗的遮蔽下,这个少年这才肯将手放下来,一双杏眼红得透彻,染着一层未褪的热意,像只稀里糊涂掉进洞里的兔子。
如此一来,韩雪绍就全然站在了阴影之中。祝寻鱼听着她问自己眼睛还疼不疼,边小声地撒着娇,边揉着眼角处挤出来的几滴假惺惺的泪珠,手底下,眼神却逐渐变得暗沉。
他用指尖勾住她腰际的环扣,让那微微晃动的三色玉坠从阳光下落回阴影之中,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韩雪绍稍显瘦弱的肩膀上,沉下手腕,稍稍施力,看似是腿软站不住,实则是将她的身形向下按压,而在韩雪绍的身后,映照在墙壁上的阴影如活物般蠕动起来。
韩雪绍发觉身后有一种冰冷的、混沌的气息的那一瞬,本想回过头去,祝寻鱼的手却已经从她肩膀轻巧地落在了她的脖颈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颈弯处,严丝合缝,指腹将她欲要侧过的脸颊停住,眉眼温软,端详着她的神色,压低声音说道:“师尊,别回头呀。”
阴影宛如幽林中的沼泽,逐渐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韩雪绍的身形彻底笼罩在利齿下。
很奇怪,自从脱离阳光之后,心底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韩雪绍垂眼望着祝寻鱼,他的手也就是不轻不重地放在自己的颈间,自己若是真想要回头,回头便是了,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告诉她,千万不要回头。
眼见着大功告成,祝寻鱼笑意渐深,然而——
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东西,狠狠地抽在了他脸上!
祝寻鱼被抽傻了,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与此同时,韩雪绍身后的墙壁爬满了厚厚一层冰凌,隔绝在外的阳光透过冰层反射进墙角,发出刺眼的光芒,将阴影彻底驱散。
韩雪绍确实没有回头,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只是催动真气,将自己身后那个看不见的、混沌的气息撕裂,可惜它的离开就如同它出现那般迅速,不留痕迹,她的真气只是略略一触,尚未施力,那东西就已经离开了。
确定身后没有危险后,韩雪绍回过头去,身后却只余冰层冻结的青苔,再无其他。
韩雪绍盯着那几处碧绿看了半晌,这才回头去看祝寻鱼。他正捂住半边面颊,像是被打疼了似的,嘶嘶地抽着气,而水镜正悬在一旁,见她看过来,便顺从地落入她掌心中。
祝寻鱼这下子是流了真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韩雪绍将他的手臂拉下来,只是想看看伤得如何了,指缝就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她假借擦眼泪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又往祝寻鱼的脸上擦了回去,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就糊得像小花猫似的,好生可怜。
他脸上抽出了个红印子,好长一条,水镜薄,也怪不得他被抽了一下就疼成这样。
祝寻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往韩雪绍颈间蹭去,肩头那一块布料登时湿了半截,他边掉着眼泪,边指认罪魁祸首,唇齿不灵光,含含混混地念叨:“就是这破镜子,它打我!”
韩雪绍哄他,曲起指节在水镜的边缘处敲了敲,很轻的一下,算是给他报仇雪恨了。
她原是以为祝寻鱼假哭,哄一哄就了事,没想到祝寻鱼这一哭还停不下来了。她问祝寻鱼还要哭多久才算结束,祝寻鱼抽抽嗒嗒,抬起脸,她才发现祝寻鱼的表情是很正常的,眼神冷静得像是月掩之际的夜色,然而那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怎么也劝不住。
韩雪绍问:“你从来没哭过?”
祝寻鱼很艰难地答道:“从来……没有。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停下来么?”
他这话,说得倒像是头一遭用这具躯壳似的,还不是很明白到底如何操纵它。
韩雪绍站得累了,祝寻鱼哭得也累了,于是韩雪绍只好先让祝寻鱼蹲到旁边去哭个够,又解开绳扣,取下湿了半截的外袍递给他,拿来擦眼泪,只等着他没眼泪可流。
祝寻鱼半是痛苦半是茫然地蹲到墙角处去掉眼泪了,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滚烫的、咸咸的液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不理解韩雪绍的反应为何如此迅速,更不理解那镜子抽在脸上的时候为什么这么疼。哦对,还有一点,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无法操纵法宝么?
烦躁之余,他又有些庆幸,这么一出闹剧,倒将方才的事情一并揭过去了。
而韩雪绍站在原地,水镜入手,有一丝凉意,她心中有些许推测,将水镜翻过来。
在阴面之中,有一抹殷红一闪而过,比朝霞更衰败,比晚霞更热烈,近乎于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