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
这件事情牵扯姜家要命, 不牵扯姜家也要命。
姜家不仅是洛阳高门姜家,更是陛下的姜家,是想要入住东宫的姜家。
“我知道, 不必别驾提醒。”沐钰儿没好气地说道,随后立刻过河拆桥,“昨夜辛苦别驾了,别驾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 就看到陈安生蹦蹦跳跳的跑来身影。
“老大老大, 昨天的送饭哥哥来接漂亮哥哥回家啦!”他站在门口,手里捻着一块糕点,边走边吃, 掉了一地的屑,属实有些惨不忍睹。
他背后瑾微正快步走来。
“三郎一夜未归, 夫人很是担心。”他站在门口,担忧说着。
唐不言眉眼低垂, 最后抬眸,轻轻应下:“知道了, 这就回去。”
瑾微闻言, 连忙展开大氅:“今日有些回寒,郎君切莫着凉了。”
沐钰儿站在大门前看着两人上了马车离去, 摸了摸下巴:“也怪可怜的。”
“这么有钱还可怜什么?”陈安生的脑袋探了出来, 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 “我还没做过这个漂亮的大车车呢,什么时候可以摸一下啊。”
沐钰儿看着他吸着手指的模样,忍着额头抽搐:“任叔, 快把这个泥点子拉去洗手。”
任叔瘸着腿, 连忙拉着几个小孩去院子里洗手。
北阙虽然落魄了, 但地牢还是坚不可摧的。
沐钰儿悠悠达达去了最西边的地牢,地牢是用铜门铸成的,无坚不摧,刀砍不破,火烧不化,格外坚固。
一入地牢,视线立刻昏暗起来,她在台阶上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两个一高一矮,长相却是一模一样的守卫如鬼魂一般飘了过来。
“那人好凶。”
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只是一人义愤填膺,一人委屈巴巴。
“说自己是姜家的人。”
两人每一次说话几乎都是同步出声,一模一样的字,可偏偏,一个浑厚,一个尖锐,混在高挑空荡的牢房内显得格外诡异。
“我就把他打了一顿。”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差在脸上写了‘快表扬’的字。
沐钰儿失笑,自怀中掏出两颗糖,一人一块放在他们手中:“真厉害,我去看看他们。”
“右边第三间哦。”两人齐齐转身,同时笑眯眯地目送她离开,在墙角昏暗的烛火照亮下,一模一样的嘴角弧度配上常年不见天日的无神双眸,顿时显得阴森恐怖起来。
牢房内的火把不甚明亮,只零零散散地点了几把,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牢狱内越发可怕。
还未靠近右边第三间的屋子就听到里面碎碎念的咒骂声。
“你们抓我做什么。”
“我可是要进宫给陛下讲道的人。”
“你们抓错人了,我定要你们好看。”
沐钰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牢门前,那声音也逐渐大声,到最后都开始破音。
“你这些个臭.婊.子,竟敢打我,我定要把你……”
沐钰儿站在牢门前,一侧的火把幽幽照亮她的侧脸,她微微一笑,和和气气问道:“把我如何?”
那声音骤然一断,紫云道士就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脸颊到脖颈迅速涨红,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 紫云道士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问着。
“北阙司直沐钰儿。”
沐钰儿声音含笑,看着他时,甚至还弯了弯眉眼,瞧着格外好说话,可那道士却是瞳仁倏地一缩。
“你在南市闹事前打听清楚南市是谁的地盘了吗?”沐钰儿伸手扒拉着那条黑粗的锁链,漫不经心地问道。
紫云道士梗着脖子,咬牙不再说话。
沐钰儿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抬起沉重的长锁链,随后缓缓拖动,原本松松垮垮垂落在地上的锁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点长度被一点点绷直,最后露出道人脖颈间的那套完全禁锢着脖子的项圈。
粗重的黑链子一端挂在门上,一段则是扣在犯人的脖颈处。
紫云下意识握紧脖颈处的链子,警惕地看着沐钰儿的手指。
手指再一点点收紧,这般慌忙在沉闷而窒息的牢狱间简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钝刀,而举刀的人却在刀刃悬在最高处时不再下手,而是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这个状态,和他四目相对。
“嗯?”
沐钰儿手指微微一动,那条链子就被缓缓收紧。
紫云道士保养得益的雪白面皮上顿时涨得通红,伸手去扣那紧紧掐着自己脖颈的项圈,被迫仰起头来。
“上次有人在南市卖假药害了人,你猜怎么着了。”沐钰儿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挣扎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反问着。
紫云道士警惕地看着她,一反刚才的嚣张,沉默着不说话,眉宇间却是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抿起。
沐钰儿挑了挑眉。
“我们打断了他那日收钱的手骨,如今大在岭南的路上,也不知吃饭了没。”
沐钰儿平日里很少发火,眉眼流转间甚至还带着一点懒洋洋的笑意,可此刻她依旧笑脸盈盈地说着话,可琥珀色的瞳仁被跳动的烛火光影泯灭着,便露出些许锐利,好似一只小憩的大猫在不经意间悄然睁眼。
紫云道士并未因为她的威胁而色变,反而露出讥笑之色,他年纪不小,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眼尾极长,眼皮耷拉时,显得阴鸷冰冷。
只见他咧嘴一笑,挑衅道:“那司直看看能不能杀了我。”
话音刚落,原本松垮垮搭在链条上的手指指骨猛地紧绷,那条死气沉沉的链子顿时活了一般,如悄然而至的巨蟒猛地收紧粗壮的蛇身,窒息般收紧人类的软肋。
紫云道人就像一只无力反抗的猎物,被蛇尾收紧抽拉,最后重重被绊倒,摔落在地上,狼狈地被人拖了过来。
沐钰儿的动作看似轻盈,好似那条重达数十斤的帘子不过是一跟轻飘飘的绸带,手臂看似不过微微用力,可他的脑袋已经顶着木门,站也站不起来。
“来了来了。”
一高一低的两道怪异声音异口同声在寂静的牢内响起,他们走路无声,就像飘过一半,随后长长链子被两人齐齐拉起,紫云瞬间被人吊在半空中。
令人窒息的失重感瞬间而来,逐渐稀薄的空气让他不得不喘着气。
“喘不得,不得喘,胡乱皆是罪,生死一瞬间。”
古怪荒诞的强调在空荡荡的牢内回荡,高高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可随着一声又一声,到最后竟成了威严凝重的重声。
紫云道人的动作逐渐变小,视线中那个笑眯眯女人的模样也逐渐模糊起来。
脑海中光影浮现,到最后只剩下观中丹炉爆.炸前的哪一点刺眼光亮,喉咙间的血腥味反涌上来,却又因为脖颈间的那圈铁圈,弯弯曲曲地堵着,鼻腔间的空气逐渐稀薄,脑海中的那道光终于要趋于黑暗。
“礼毕。”一声高扬嘹亮的重音骤然响起,就像一把刀瞬间破开黑暗的夜色。
就在此时,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随后紫云道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可随之而来的是数不尽数的空气。
他就像一条鱼在地上扑腾着,疯狂吸着空气,甚至连五官内流出的血都来不及擦去。
“为何不敢。”
耳边是一阵轻笑声,云淡风轻,和气温和。
紫云微微睁开眼,血气模糊间,只看到一双修长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刀柄上,一点又一点,就像刚才缓慢消失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他吓得连忙移开视线。
沐钰儿眯眼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微微一笑,示意大高个打开牢门,缓缓踱步进来,居高临下直视着面前之人。
“你该不会以为那人,会来救你吧?”
紫云喘气的声音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枣红色袍子的衣角。
“他给了你再多的钱,也要有命花。”沐钰儿淡淡说道,“他通知你,却没有带你走,便是存了让你为他顶罪的心思。”
紫云心思一动。
沐钰儿蹲下.身来,看着他惊疑不甘的面容,声音缓缓放柔,温和说道:“你若是交代了,北阙至少能保你一条命。”
紫云吃力抬首,一双眼红色似乎要滴血。
“保命?”他咧嘴一笑,露出布满血的门牙,充满恶意地挑衅道,“你可知你对上的是谁?”
沐钰儿脸色未变,只是歪头,漫不经心说道:“三藏茶楼是谁开的,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紫云咯噔一声,见没有威胁到她,眉心紧皱。
“不论对上谁,也越不过这个?”她拨弄着紫檀木手珠,微微一笑。
紫云盯着她的手腕,突然变了脸色。
“你交代清楚了,北阙的地牢至少水火不进,事成之后,我送你离开洛阳。”沐钰儿起身,冷淡盯着他陷入抉择的侧脸,笑说着,“你若是不成,我现在便放你出去。”
“只是你如今这样子,不知那些人信不信您这般硬骨头,熬了北阙的酷刑。”
她意味深长说道,随后立刻转身离开,竟然连着大门都没关,所设陷阱堂而皇之,偏又令人无法拒绝,她一走,那两个诡异的高低狱卒也紧跟在着她身后离开,眸光再也不曾落在他身上。
紫云心中天人交战。
北阙威名太盛,无人不知,他,不,应该是那些人真的信他能熬过去吗。
“是,是我。”
背后猛地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沐钰儿脚步一顿。
一旦开了口,所有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
“我原一个读书人,只是屡次不中,便半路出家当了道士,这次从扬州来洛阳讨口饭吃,有一日有个年轻人突然找到我,要我给他办个事情。”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紫云整个爬到角落里蜷缩起来。
“他只需要我去三藏茶楼故作玄虚,只要有人问我要东西,我就把他早已写好的锦囊给他们,一个锦囊一百两。”他话锋一顿,淡淡说道,“我是事后才知道,他叫我给的是什么。”
沐钰儿并未回头,昏暗的光笼在大红色的袍子上,露出影影绰绰的斑驳痕迹。
“只有一人是不同的。”紫云靠在黑漆漆的墙面,盯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光亮,仰头想起那日的情形。
—— ——
三藏茶楼热闹却安静,所有雅间的推门上都倒映出重重人影,熏香袅袅,昂贵的金箔不要钱一般贴满墙壁,名画雅字随处可见,正中的假山造景,飞泉之下,锦鲤摆尾。
紫云坐在最西边的一间青竹屋内,不知送走了第几批学子,满当当的白银整整齐齐摆放在他手边,明明是触手可得的位置,他却不敢伸手,只能贪恋地看着。
“那人等会就来了,七尺长短,穿着湛蓝色的云锦,高壮白皮,扬州口音,他疑心重,你且小心应付。”
就在此时,屏风后传来一个倨傲的声音。
——是那贵人的小厮。
紫云连忙点头应下,认认真真摸了一下胡子,理了一下衣襟,没多久,三藏茶楼的仆人就敲响房门。
绸缎木门框上倒映出两个身形。
“大师,有贵客拜访。”仆人谦卑恭敬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紫云轻轻嗯了一声:“进来吧。”
推门被轻轻推开,仆人身后站了一人,穿着湛蓝色,绣着几簇花纹的云锦,身高六尺左右,脸皮微白,是一个书生斯文长相,可偏偏眉宇间倨傲自矜,完全冲散了读书多年的斯文气。
“你就是紫云。”他踏入大门,毫不客气地问道。
紫云和颜悦色点头,为他倒了一盏茶,脸上悲悯淡定,云淡风轻,可心中却可怜地看着面前这个骄傲的读书人。
——也不知怎么得罪那位贵人了。
“你的东西保证是真的?”那人直接问道。
“若是你信自然就是真的。”紫云开口,声音不慌不忙,充满出尘悲悯。
“你一个出家人还干这些事情。”那人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后目光落在他身边那一叠叠,完全不加遮掩的白银上。
“阁下不是也是一介读书人吗。”紫云看着和善说话却不客气。
那人顿时阴沉下来。
紫云毫不畏惧,只是故作随意地点了点一侧的银子:“钱货两讫的买卖,端看阁下了。”
那人眉眼细长,眼皮耷拉时便觉得阴郁甚至狠辣。
紫云眉眼半阖,不动如山。
“成交。”
直到紫云将手中那盏茶喝完,盯着他被摸出细线的袖口,那人才呲笑一声说道:“不过一百两,拿来吧。”
他自袖间掏出一个荷包,荷包用的是更贵的织云锦,只是花纹是最简单的流云纹,顿时让这块昂贵的布料逊色不少。
紫云也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紫色香囊,那香囊看着不起眼,可在日光下一照,隐隐闪着流光。
两人互相僵持没有动。
紫云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道:“阁下这生意如何做。”
他下巴微抬,只是伸出食指点了点一侧放着银子的托盘,看着他淡淡一笑。
那人握着香囊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手腕一动。
咚的一声,香囊直接把整齐码好的银子打得七零八落。
紫云哂笑,手中的紫色香囊也顺手扔到他怀里,端起茶盏淡淡说道:“清了。”
那人紧紧握着手中的香囊,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雅间很快又安静下来,屏风后传来一声得意的笑。
—— ——
“那人长和模样?”沐钰儿右侧瘦高个转身问道,与此同时,左侧的矮胖自怀中掏出几张画。
紫云并未低头来看,仰着头缓缓闭上眼:“我知他是谁。”
“是谁?”两人齐齐呵问道,声如雷贯,耾耾震耳。
紫云嘴角露出痴痴的笑意:“长安二年朱雀大街上头名打马的状元郎。”
沐钰儿目光一凝,漫无头绪的案子在此刻终于露出一丝大白天下的端倪。
牢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侧的烛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成状元了。”紫云陷入回忆中,喃喃自语,“是状元啊,到底是害他还是帮他。”
沐钰儿转身,大红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照下冽而过,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瞳仁倒影着光亮,隔着幽深黑暗的走廊看向角落里的人。
“他得到你想要的?”她故作漫不经心的试探着。
“只有那一份卷子是真的考题,只有这一份。”紫云倏地睁开眼,冷冷注视着面容隐晦不定的人,“我在三藏茶楼呆了三日,共卖出一百六十一份卷子,收到一万六千一百两白银。”
“只这一百两,是真的。”他目光充血,瞳仁大睁,“我怎么就不信呢,我是看过两份试题的,若是信了……”
他喃喃自语,陷入癔症之中,神色越发痛苦。
“那人是谁?”沐钰儿的声音在空荡荡狱内似钟如浪,瞬间打断他的癫狂。
紫云怔怔地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我说了,司直可以让我无罪。”
沐钰儿冷冷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北阙可以保你安然离开洛阳。”
紫云讥笑一声:“谁杀我都可以?”
“自然。”沐钰儿冷凝说的。
“若是,陛下呢。”他紧盯着沐钰儿,缓缓说道。
高矮狱卒脸色微变。
沐钰儿沉默,那双眼就像一眼能看到人心的镜子,淡淡说道:“陛下不会拿你顶罪,且你未犯下滔天大罪,北阙从不食言。”
紫云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嘴角弯起,摸了一把淌在脸上的血,整张脸宛若被浓墨画上一般:“你过来,我与你说。”
“放肆。”高低齐音怒而响起。
沐钰儿沉默片刻,竟真的朝着他走去。
“老大!”
“她是为你们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紫云漫不经心说道,眸光中带着兴奋之色,紧紧盯着逐渐走近的人。
—— ——
“怎么样?”暗牢门口,张一一见人出来就立刻围了上去。
“他交代了吗?”杨言非也跟着问到。
沐钰儿骤然见到了日光,忍不住眯了眯眼。
张一连忙用手搭棚给她遮光,嘴里碎碎念着:“不会是个硬骨头吧,还是这事其实和他没关系。”
沐钰儿摇了摇头,适应了日光,这才拨开他的手:“是他,你让人去道观里搜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还有……”
她一顿,龇了龇牙。
杨言非警觉问道。
“你觉得我进得去姜家抓人吗?”
张一呆呆地啊了一声,杨言非愣愣的看着她,随后倒吸一口冷气。
“真的和姜家有关?”他忍不住压低嗓子,“这,这事要不要先禀告陛下啊。”
沐钰儿眼睛一亮,可很快又皱了皱眉:“你觉得我这么跟陛下说会不会不太好。”
杨言非一脸同情地说道:“能喘着气出来都是老天保佑。”
姜家可是陛下的母家,这些年纵着宠着,为他们保驾护航,只要不犯七大罪,都是高举轻放的架势,就连东宫都要避退几分。
沐钰儿立刻眉心紧皱。
“真的和姜家有关?”杨言非嘴皮子吓得都瓢了一下,“不,不会是姜祭酒吧。”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说道:“要是姜则行如此拎不清,我现在就得去挑墓地埋哪里比较方便,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
杨言非叹气:“还好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沐钰儿笑说着,“姜则行嚣张跋扈,却并非愚昧蠢笨之人,如今洛阳这般情形,他不动才能赢得更多的机会。”
杨言非小心翼翼“你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打算立……”
沐钰儿摇头:“君心难测,你我切勿摊入这摊浑水,你昨日一夜没睡,都去休息吧,我去想想怎么见到姜才。”
杨言非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情一定要叫我。”
“知道了,张一你去查姜才平日里都是在哪里出现的,把人给我盯牢了。”她随意挥手,随后吩咐张一去打探姜才的消息。
三人很快就分道扬镳,沐钰儿溜达出了北阙大门朝着南市走去,结果一走进南市就闻到烧鹅的味道,顿时饥肠咕噜,脚步一拐,去了人家的棚子下。
“哎,客官要什么!”店家见了客人,热情问道。
沐钰儿挑了个位置,乖乖说道:“来一份烧鹅,再来一碟桂花糕。”
店家不好意思说道:“客官好记性,只是这桂花糕原本就是春闱前后才备下的,如今科举结束了,这糕也不买了。”
沐钰儿了然。
桂花糕又名广寒糕,有蟾宫折桂的意思,不少读书人都会自己吃或赠送他人,以求“广寒高甲”的口彩。
“那算了,有什么填饱肚子的送上来一份即可。”沐钰儿好脾气说着。
“好了!”店家立马应下。
沐钰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打开一个黑色的砂锅,一大只鹅被竹筷子架起,并没有直接接触水,鲜嫩的鹅肉成了诱人的红玛瑙色,刷了一层蜂蜜的表皮通红酥香。
盖子一打开,香味便迎面而来。
一侧有几个客人用方言聊了几句,那老板竟也顺着话说了几句,沐钰儿笑说道:“老板是顺德人。”
店家惊讶说道:“客人听得懂广州顺德话。”
沐钰儿眼睛微亮:“那这个大鹅就是传说中的乌鬃鹅吗。”
店家大喜,惊讶说道:“客官竟知道,没错,这正是乌鬃鹅,乌鬃鹅肉厚骨小,肥腴鲜美,小人原先在长安时这鹅经过陆路死得快,便用了寻常大鹅,烧起来总少了点滋味,今年运气好,老家那边来了一批商人打算在洛阳扎根,带来了鹅苗,某租了个地方,如今都是自己养的。”
沐钰儿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好事。”
“可不是,今年读书人都是跟着各地商会一起来的,带了不少家乡的东西,小店之前的生意还多亏了这些读书人光顾。”店家随口说道。
“您的烧鹅,这是两个炒米饼,也是南边的特色,直接用白糖来和粉,然后用饼模压制而成,最后放在炭火上烘烤,很是不一样,外面都吃不到。”
沐钰儿看着微微焦黄的糕点,笑着点头:“闻着真不错。”
“咦,沐司直。”背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声音。
沐钰儿扭头看去,就看到一学子打扮的人穿着青色袍子,一手拎着被草绳捆绑的石料,一手提着个包裹,站在棚子外,一脸惊讶。
——隐隐有些眼熟。
“某是国子监的学生王兆。”那人像是明白她的为难,面带羞涩说道。
沐钰儿焕然大悟,自来熟招呼道:“可用早食了,一起吗?”
“又来吃早饭了,快来。”店家见了人,熟稔说道。“老规矩是不是。”
“正是,麻烦店家了。”
“你是顺德人?”沐钰儿随口问道。
“小生是番禹人,只是八岁后随父母在洛阳生活,小时候随祖母祖父在番禹常吃这口滋味,来洛阳后许久没吃到这般正宗的烧鹅了。”
“原来如此。”沐钰儿笑说着,顺手送了一块糕点入口。
王兆顺势走了进来,坐在沐钰儿对面,手中的石料落在地上甚至还扬起一阵灰。
沐钰儿笑说着:“王学子瞧着文气,力气还挺大。”
王兆长得颇为斯文俊秀,一笑起来,眉眼弯弯。
“小生是书学学子,除了日常练字悬腕,还有刻章,石雕的功课,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了。”
沐钰儿想起昨日唐不言说的话,便也状似熟悉地接下去:“听说书学每七天就有一个雕刻作业,这些石料都是自费的,想来花费甚多。”
“家中做生意,倒也负担得起。”王兆斯斯文文说道。
两人说话间,店家端着王兆的吃食送了上来:“您前几日叫我糖饼,我研究了一下,也快出锅了。”
沐钰儿耳尖:“糖饼,可是扬州特产的那种,用糖水和面,再用筷子把面饼夹入油中煎炸,绘制成饼状的那种软锅饼。”
店家听得啧啧称奇:“哎呀,贵人好见识啊,正是如此,说的分毫不差,只是小人也不曾做过,每次饼都做的有些硬,早些拿出里面的粉又没熟。”
沐钰儿砸吧了一下嘴,似乎回味着味道:“大概是油那边出了错,要烧热之后在翻入,再反复给它翻面,微微金黄色就可起锅了。”
“司直也懂这些灶台之事。”王兆惊讶说道。
沐钰儿扣扣下巴,不好意思说道:“不太懂,但会吃。”
“原来如此,饕客好厉害。”店家取了经,满意离开。
“你不是广州人吗,怎么还吃起扬州的甜食了。”沐钰儿笑问道。
王兆只是笑了笑,眼波闪烁光泽,一看便是春心萌动。
沐钰儿了然,打趣道:“这根桃花簪真不错,花纹细致小巧,一看便是南方的样式。”
王兆一张脸顿时红了起来,半张脸埋了下去:“只是在南市随便买的。”
“哦。”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满脸揶揄。
幸好店家很快就把东西端了上来,两人也不再多话,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这只鹅表皮用蜂蜜拌酒涂了再烤制,鹅肉烂如泥,汤汁也鲜美,怪不得你时时惦记。”沐钰儿笑说着,“只是这肉也浸出咸味,当真厉害。”
王兆腼腆一笑,右眼处眼下的那点小红痣竟有些明显。
“因为鹅的腹内要用三钱盐,外加葱绞粉末用酒和匀后仔仔细细擦一遍,之后塞入一把葱,才上架的,之后蒸鹅时不能碰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说得简单,我让家中厨子用了许多办法却始终做不出小时候的味道。”
“原来如此。”沐钰儿随意咬了一口炒米饼,状似无意问道,“我上次记得你好像和姜才关系不错。”
王兆连忙放下手中吃食,摆了摆手:“关系尚可而已,姜才人虽然骄纵了些,但本性不坏,只是学中都是世家子弟,各有各的傲气,这才传出不好的名声,他上次不是还同意让我搭车吗。”
沐钰儿笑着点头:“姜家子弟,总该是有些脾气的。”
王兆闻言笑了笑:“我刚才还看到他去了阳春街,路上看到一个小乞儿没饭吃,还给他扔了几块糕点,您瞧,他不坏的,只是脾气不好,再说了人本该就有棱角,不是吗。”
沐钰儿眼睛微亮,可声音还颇为随意:“他去牡丹阁了?”
牡丹阁南市最有名的红楼。
王兆一介读书人,被人这般大刺刺地问起,脸泛红晕,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某就不知道了。”
沐钰儿心中暗喜,正准备离开,就听到王兆有些犹豫的声音。
“德明的母亲病得很厉害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事情,冒昧请问司直,此事查的如何,若是快结束了,我们这些同窗商量了一下,为他送行入葬,他母亲之后也由我们共同赡养。”
王舜雨字德明。
“此事还未了解,若是结束了,会来通知你们的。”沐钰儿低声说道。
“邹博士一直被学院针对,祭酒铁了心想要赶他走,我们已经闹过一场,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现在众人心中都惴惴不安,还请司直体谅我们的心急之情。”他为难说道。
沐钰儿好脾气地点点头,随后故作随意地问道:“祭酒为何要赶邹博士走。”
王兆嘴角喏动一下,最后讪讪说道:“我也不知,监学中一向很多规矩,许是,犯了什么忌讳。”
沐钰儿了然。
邹思凯寒门出身,和姜则行不是一路的。
“知道了,我该走了,你慢吃。”沐钰儿擦了擦说,笑说着。
“等,等下,有件事某不知该不该说。”王兆突然开口,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沐钰儿心中一动,声音立刻放软,笑说着:“若是想清楚了,自然可以。”
王兆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捏着的炒米饼都被捏碎了还不知道。
沐钰儿并没有催促,只是很有耐心地坐着。
“德明字写得好,我当次的雕刻作业是小篆,便想请他帮忙写几个字,走到西侧花厅走廊时,突然听到墙角下有人在低声吵架,正是邹博士和德明。”王兆艰难开口,“两人似乎在吵架,但声音压得极低。”
“司直大概不知,祭酒为了让学管更好管理学生,整个后院除了树和弯弯曲曲的游廊,之后是没有任何遮挡物,一眼就能看到后门处。”他眉心紧皱。
“因为都认识,所以我也不敢走近,只能躲在廊柱后面,但隐约听到名单,考试什么的。”
他声音一顿,再开口便更加艰涩沙哑:“德明读书格外认真,前几次皆以微弱的名次错过春闱,所以去年开始他便挑灯夜读,一日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加上魏博士的仔细教学,进步很大,第四次旬考时考到第二十三名,可十一月的选拔考却没有考中。”
沐钰儿眸光微动:“你是觉得今年监学选拔有问题?”
王兆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是失误,毕竟他压力太大,这也说不定的。”
沐钰儿笑着安抚道:“是这个理,不必慌张,然后呢。”
“没有了,他们很快就看到我了,后院并无遮挡的地方,我为了避嫌也不敢躲起来,只是背对着他们。”王兆明显没有继续说的欲.望,低声说道。
“那王舜雨可有对你说什么?”沐钰儿状似无意地问道。
“没有,落选之后德明一直心情失落。”王兆叹气,“他压力一直很大,听说还出入过赌场,我本打算劝他,还好最后他自己回来了。”
“王舜雨会赌博?”沐钰儿惊讶问道。
王兆摇头:“我不知道,那时正赶上春闱选拔,本就压力大,加上他母亲病得厉害,司直大概不知道,每当那时候很多人都会干一些出格的事情,德明也许就是憋不出发泄一下,后来也及时回头,没有染上恶习。”
沐钰儿蓦地想起那张血书上‘慈母大病,误信梁坚奸计,欠百两巨款’,短短几字,竟有这般原委。
“你和梁坚认识吗?”沐钰儿随口问道,“我听说两人吵过架,只是因为衣服吗?”
“梁实好性格有些,傲气。”王兆委婉说道,“因为德明弄坏了他的一件衣服,那衣服不甚名贵,他非说是德明翻看了,这才染上污渍,也反正便是不依不饶的,闹得动静很大,当时同窗们都说凑钱替德明还了,偏他只是抓着德明,最后吵得很不好看。”
沐钰儿直接问道:“我听说梁坚在学子中风评不好。”
王兆撇了撇嘴:“此人品性有些,不尊君子之法,且我听说他和脾气最好的邹博士都有过矛盾。”
“他和邹思凯有矛盾。”沐钰儿心中一动。
王兆抿了抿唇,随后连连摇头:“这我不清楚,我也是听说的,不说了,我该回国子监了。”
“我听说梁坚有个妹妹……”沐钰儿响起那群二世祖说的话,借机轻声而出,目光紧盯着王兆。
果不其然,王兆立刻变了脸色。
“司直,司直也知道。”他脸上流露出愤慨之色,“这人实在,实在,畜生。”
沐钰儿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
王兆垂头:“我只我不该口出恶言,可实在是气愤。”
“实在是梁坚太不是东西了。”他抬眸看着沐钰儿,嘴角紧绷,冷冷说道。
“他明明是靠自己的母亲妹妹为他付出心血才得以读书,上京赶考时借着要带妹妹来洛阳招夫婿的借口,心中却打着这种肮脏的主意,败类,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所以他用他妹妹贿赂……”沐钰儿声音压低,“老师了吗。”
王兆脸上顿时狰狞起来,可很快便压了下去,沙哑说道:“我也只是听说,不敢妄言。”
沐钰儿心中震动,一条思绪飞散而过,许多散落的端倪很快便连了起来。
“不说了,我该回去了。”王兆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今日多说了几句,还请司直见谅。”
他起身,顺手拎起一侧的包裹,包裹的边缘散开一角,露出里面浅红色的流云花纹。
沐钰儿盯着那花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形彻底离开街尾,这才收回视线。
她在棚子坐了片刻,把刚才的话仔细理了理,心中微动。
若是邹思凯和梁坚有过节,那邹思凯便也有了动机,巧的是那人,他也正巧在曲园,王舜雨死的那日他也在学院,且此人身形高大,一手就能拎起石墨,最巧的是手,也正好受伤了。
可这也太巧了。
沐钰儿指尖点了点桌面,一个小乞儿立刻贴了过来:“去北阙让人查一下这个人。”
她在小乞儿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准备朝着南市牡丹阁走去。
牡丹阁是南市最大的花楼,一般午时后才开门,楼内的小娘子个个价值千金,非寻常人家不得入其门。
沐钰儿站在大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守门的小厮远远就看到北阙的司直,心中打鼓。
“琉璃在陪客呢。”他小声说道。
沐钰儿扬眉,懒懒一笑:“不是还未到午时吗,怎么就开门了。”
小厮苦着脸,不敢说话。
“姜才在琉璃屋内?”
沐钰儿只上前一步,小厮忙不迭让开,随后跟在她身上,殷勤奉承道:“司直好厉害,姜三郎一大早点名要找琉璃,拦也拦不住。”
“怕是看了钱腿软了吧。”
沐钰儿踏上红艳艳的台阶时,钱妈妈匆匆而来,恰好听了这话,又见了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和小厮一起讪讪地不敢说话。
沐钰儿熟门熟路地来到三层楼的一间屋子前,屋内传来女人软言细语的撒娇,还有男子猥琐的笑声。
她伸手,懒懒敲门,显得格外彬彬有礼。
“打扰,北阙送温暖。”
作者有话说:
之后都晚上九点更新后,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