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
那人若不是右手握在刀柄上, 那恭敬的态度,到也称得上那声‘请’。
“可我现在有事情要先办。”沐钰儿见状,故作为难, “怕是不能赴贵人约了。”
那仆人只好慢吞吞拔刀:“还请司直以我家郎君为重。”
沐钰儿扬眉,直接说道:“你也打不过我。”
仆人呼吸一顿,随后嘴角微微抿起:“但郎君所说之事,仆不能不完成。”
“我这里可有两具尸体要等着破案。”沐钰儿看着他的脸, 笑眯眯说着,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
仆人握紧手中的长刀,手臂微抬。
“但是……”沐钰儿话锋一转, 笑眯眯说道,“贵人所求也颇为重要, 还是速战速决为好,赶紧上车吧。”
仆人被这前后态度震得面露呆滞之色, 一时间僵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沐钰儿笑眯眯掀开帘子, 慢悠悠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简单, 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那茶几是镶嵌在车壁上, 却又可以移动, 巧思大于精致, 非能工巧匠不能成。
那仆人木着脸,自暗格中端出一叠拼色糕点,一壶白玉茶盏, 端端正正摆着茶几上。
沐钰儿眼睛微亮:“没毒吧?”
“早就就听闻司直行事与众不同,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仆人没好气地讥讽着。
沐钰儿笑了笑, 捡起一块糕点塞了进去:“好说好说,但我为何要和别人相同。”
仆人语塞。
“你家贵人为何找我?”沐钰儿吃了两块糕点垫垫肚子,直截了当地问着。
那仆人果然装死,一副眼瞎耳聋的挂壁模样。
沐钰儿只好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又自来熟摸来一块糕点,开始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这个白玉糕做法细腻,放了细杏仁、核桃碎,还有樱桃干、黄桃干、葡萄干,这配料足够酸甜了,可你们还放太多糖了,嗯,这香橙片不错,橙汁浓郁,薄如蝉翼,但也太甜了。”沐钰儿吃着东西开始挑三拣四。
“你家主人很爱吃甜啊。”
男子还未见过如此不着调的人,虽然嘴上不说话,眼睛却是忍不住瞟她。
司直沐钰儿在洛阳一直都算出名,前几日的科举案更是不动声色掀起腥风血雨,陛下三日连砍了十八人,数百人被牵连,一时间午门的血都擦不干净。
北阙名声本就不好听,如今更是添了一笔血色。
“这个茶倒是不错,”沐钰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终于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男子不满她的指指点点,讥笑着:“剑南雅州名山的蒙顶茶,一年不过三十两,自然是不错的。”
沐钰儿嘴角露出得意地笑来:“不曾想是哪位殿下寻卑职?”
那男子脸色大变。
沐钰儿如牛饮水,把那盏茶都喝完这才笑眯眯说道:“贡茶可不能落入民间,更别说这等口味醇厚,茶味浓郁的好茶,卑职听说几位皇子中只有两人爱甜食,一人乃是千秋公主,一位……乃是东宫殿下。”
她满意地看着男子瞳仁瞬间紧缩,虽很快就把所有情绪敛下去,故作冷漠,但沐钰儿毕竟掌管北阙多年,这点掩饰功夫在她眼中和裸奔无疑。
——太子殿下竟然找她,这事实在有趣。
这位东宫太子在未被册立太子之前在着实过了十几年苦日子,现在当了太子,日子也过得也不太如意。
毕竟他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至今还在封地被监视,这些都让这位怯弱的太子畏惧当今陛下,他的生母。
这些年太子殿下在东宫酒色犬马,足不出户,就连朝议大会也不曾去过几次,结交朝臣更是想也不曾想的事情,直到前日下旨让梁王重新入了朝时,捎带了这位太子殿下,这才稍微有了点动静。
沐钰儿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马车便停了下来。
那仆人下了马车,恭敬说道:“司直请。”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最后一点茶喝干净,这才慢吞吞下了马车。
高大朱红的三层小楼,两侧的屋檐如鸟翼一般散开,从背后便已经足够高大,若是冲正面看只怕更加恢弘。
这是一座别院的后门。
“司直里面请。”仆人上前敲了敲门,小门很快就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小袖窄衣,腰间跨着刀,是一个侍卫。
沐钰儿扬了扬眉。
这人她倒是见过。
“你就是沐钰儿。”那人上上下下不甚恭敬地打量着沐钰儿,下巴微抬,倨傲问道。
沐钰儿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反问道:“若是不是如何?”
那人脸色微变。
身后的仆人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沐钰儿,连忙说道:“是她,正是沐司直,仆是看着她从北阙大门出来的。”
“也不好说吧,万一是其他人呢,北阙又不是只有沐钰儿一个女子。”沐钰儿慢慢吞吞反驳着。
侍卫的目光越发惊疑,手指已经按到刀柄上。
“是是是,真的是她,仆是见过沐司直的。”仆人崩溃解释着,一言难尽地看着沐钰儿,“司直,你怎么,怎么乱说话啊。”
——这位沐司直瞧着白白净净,乖乖巧巧,为何如何调皮。
沐钰儿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试探一下事情到底要不要紧。”
侍卫和仆人脸色大变。
“瞧着,确实有些要紧。”她理了理袖口,和和气气说道,“不好让殿下久等,我们走吧。”
“你!”侍卫大惊,马上瞪眼仆人。
仆人吓得连连摆手。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沐钰儿站在台阶上,好声好气解释着,“若是以后想要秘密带一个人,千万不要在巷门口逮人,这样一看便是打听过那人的消息,这样的人无非两种可能,有求于人,有仇于人,范围一下便锁小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接人的马车也最好不要放自家主人的东西,哪怕是不要的,更别说贡品,我是不识货,但我的嘴一向识货。”
“你怎么知道是不要的东西。”仆人惊诧问道。
“那糕点冷硬,你总不会端这样的糕点给主人吃,大概是想着要来接我,又临近中午,主人家宽厚,让你带一些东西来,所以糕点是随手摸来的,至于茶又是好茶,因为没有冷茶,也没有次品。”
仆人大惊。
“司直好厉害。”
沐钰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客气说道:“还行。”
“司直最好一直这般厉害。”侍卫冷笑,让开一侧,“请吧。”
庭院深深,那一角让出的风景,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沐钰儿跟着侍卫身后入内,绿芜墙绕,中庭日淡,正中的一池春水上,呢喃蹴水,柳絮飘飏。
这件别院出人意料的大。
沐钰儿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来到那间三层阁楼前。
红墙绿瓦,香墙粉栏,无不透出这是一个为女子建造的阁楼。
沐钰儿扬了扬眉。
“殿下,司直来了。”侍卫敲了敲门。
大门很快就被打开,露出层层帷幔,轻纱飞扬,日光如瀑。
沐钰儿刚踏入屋内,大门就被关上,屋内的光线微微暗了下来。
“司直这边请。”柔媚温顺的声音在右侧楼梯间响起。
沐钰儿顺势望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绿衫连珠纹锦背子,下着红黄间裙,外罩一笼天青纱裙,与肩上的绿帔子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温婉和气,头戴一冠翠翘金雀,两侧各有四只花头簪和细头簪,相互拱卫,裸露的脖颈处带着一串嵌宝花坠的水晶项链。
沐钰儿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心思回转,倏地下跪行礼:“卑职参见永泰郡主。”
那女子笑了起来,眉眼间顿时天真乍现:“你认识我?”
“马车从承义坊一直往北走,马车宽敞无颠簸,路上行人叫卖格外嘈杂,是以应该直接走上主路,如此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少一炷香的时间,按着这辆马车如此快的速度,应该能迅速进入内坊,按时间停在五个善坊附近。”
屋内格外安静,沐钰儿垂眸,低声继续说道。
“积善坊在左,马车不曾拐弯,反而朝着右边驶去,是以便在其余四坊,四坊内有如此三层小楼,又明显是女子特征的,只在旌善坊内有一幢,乃是继魏王姜延在长安元年为迎娶郡主殿下所建的小香楼。”
沐钰儿低声说道:“且如今皇亲中有五月身孕的贵女只有您一人。”
永泰郡主郑仙儿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扭头开心说道:“承继,她真的好聪明啊。”
沐钰儿悄悄抬眸,就看到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正顺着扶梯走了下来,轻轻搀扶着郑仙儿的手臂笑说着:“好了,玩够了便去休息,你午膳还未用呢。”
郑仙儿钻到他怀中,娇气说道:“我不去,我要看你们到底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事情,让我也听听嘛。”
继魏王姜延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声好气哄道:“那也先去吃饭,吃了饭,下午还能出去玩,不如下午只能在家中休息了。”
江仙人皱眉,有些不高兴地推开姜延。
“碧橙,送殿下回屋用膳。”
一个穿着暗红色裙裳,年纪稍大的嬷嬷自角落里悄无声息出来,接过郡主的手臂,低声哄道:“南市最近来了一班手艺人,用了午膳,便可以出门玩了。”
郑仙儿眨眼,天真说道:“真的吗?”
姜延点头:“自然。”
郑仙儿立马笑了起来,扶着婢女的手,开开心心出门了。
郡主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沐钰儿心中一惊。
永泰郡主乃太子第七女,性格出了名的温柔天真,现在把她支走,只能说等会要说之事确实很要紧。
“起来吧。”郡主走后,驸马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敛了下来,淡淡说道,“随某来。”
沐钰儿起身跟在他身后,楼梯层层而上,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盘,姜延目不斜视,直接带人来到顶楼。
原本狭小的视线骤然一亮。
这是一个观星台。
宽阔巨大的平台,周围是用八根顶天立柱的木头撑起屋顶,柱子与柱子间挂着被卷起的竹帘,但内衬的轻容纱却是放了下来,只在正前方的位置全都卷起,可以看清整个旌善坊的情况。
正中放着一扇十六开的仙人垂钓,日月同辉的屏画,最为耀眼的是屏风上的日月都是用宝石镶嵌而成。
屏风后坐着一人的身形,身形微敦实,正懒懒靠在躺椅上。
沐钰儿下跪请安:“卑职北阙司直沐钰儿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屏风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沐钰儿耳朵一动。
这声音她听过。
“把屏风撤了吧。”
姜延一惊,犹豫说道:“殿下。”
“不碍事,撤了吧。”太子殿下郑显温和说道,“孤和这位司直算起来也有一面之缘。”
沐钰儿倏地响起为何觉得这个声音如此耳熟。
——“好大的胆子,殿下在此……”
——“噤声。”
窗边那人的声音格外温和,便是那双意外看到的眼眸也在乍现的天光中格外和气。
屏风被仆人们搬走,露出内间更为奢华的一幕。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着整个头顶,就像浩瀚星海,点点闪烁,太子殿下背后的星舆图璀璨如群星,乌木屏上的珠玉宝石不计其数,好似当真将日月星辰系数拉回到人间。
太子殿下郑显身形微胖,据说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肖像陛下的,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尤为明显。
沐钰儿一扫便想起那双当日在酒楼窗前一闪而过的那双眼睛。
“当日不曾想屋内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她立马磕头请罪。
“不碍事。”郑显脾气很好,笑着点头,“赐座。”
仆人抬着一张茶几和蒲团走了上来,放在左侧的位置,姜延和她面对面坐着。
“司直当日在小巷中大战黑衣人,当真是好身手。”郑显和气说着,“听闻北阙前任司长张柏刀武功便是以长刀闻名,你继承衣钵,不辱先师威名。”
沐钰儿垂颈,谦虚说道:“不敢担殿下夸赞。”
“司直刚才在院门口侃侃而谈,自命不凡。”姜延淡淡说道,“不如司直猜猜今日殿下找你是为何事。”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想来是刚才的那个侍卫告状了。
“不敢揣摩殿下心思。”沐钰儿低声说道。
“你若是猜不出,今日这扇大门怕是出不去了。”姜延注视着面前之人,面无表情威胁着。
沐钰儿眼角一瞟太子殿下,却见太子殿下并不说话,只是捧茶小抿。
“那就恕卑职无状了。”沐钰儿知此事没个结论怕是不能善了,沉吟片刻后说道。
“殿下今日不在东宫传讯,而是借了驸马为郡主建的别院相约,可见此事不宜光明正大出现。”
郑显抬眸看她,温和自然,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东宫太子的威严。
“请卑职过来的人应该是东宫的人,门口的护卫,卑职那日在酒楼上恰巧见过,可见殿下虽借了驸马的小香楼却不打算让驸马牵扯太深,甚至爱女心切把永泰郡主都带了出去,殿下对晚辈一片拳拳之心,说明此事在殿下眼中依然是难事,甚至,连殿下都觉得棘手。”
沐钰儿话锋一顿,扫过在场两位贵人。
郑显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姜延则是眉心紧皱,眸光锐利看着面前之人。
沐钰儿收回视线,大胆说道:“卑职斗胆猜测,此事涉及东宫,且,和陛下有关。”
“你好大的胆子!”姜延怒斥道。
沐钰儿立刻下跪请罪。
“罢了。”郑显叹气,“起来吧,你猜的很准,阁老让某来寻你,当真是敏锐。”
沐钰儿心中一咯噔。
如今能被太子殿下挂在嘴边的凤台阁老,有且只有一个,唐稷。
“坐吧。”郑显挥了挥手,“若非事态紧急,孤也不会把此事托付给你一个外人。”
沐钰儿越发惴惴不安。
“承继,你出去吧。”郑显果然不负宽厚之名,扭头对着姜延说道,“此事还是不要牵连你比较好,六娘如今怀有身孕,你且多去陪陪她。”
姜延稳然不动,叉手恭敬说道:“殿下不必多言,自司直入了小香楼,此事便和微臣脱不了干系了。”
郑显看着他叹气,前十二年的艰苦生活让这位殿下的眉宇间总有着吟饶不去的愁苦,此事这般耷拉着眼尾,越发显得愁苦。
世人都传陛下不喜这位殿下,因为他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难怪陛下看了心生厌恶。
“是孤拖累了你。”郑显果然又叹了一口气,愁苦惊惧之色。
“能为殿下分忧,是微臣之幸。”姜延垂首,恭敬说道。
沐钰儿在一侧看的暗自惊诧。
想当初东宫空悬多年,梁王虎视眈眈,可陛下还是突发奇想秘密接回当时被囚禁在房州的皇子,猝不及防立为太子,至此梁王和东宫便势同水火。
但奇怪的是陛下,不知是为了巩固姜家的权势,还是消磨郑家不灭的野心,郑姜两家的联姻层出不穷,两家算是彻底被绑在一起。
如今的永泰郡主驸马便是梁王兄长姜则嗣长子。
梁王野心昭然若揭,可他的几个儿子侄子却似乎各有异心。
这位长子自小随祖父祖母生活,性格温和低调,和姜家其余人格格不入,但看今日的架势,他似乎是站在东宫这边的。
“此事说起来算不上大事。”郑显无奈说道,“之前以实让北阙帮东宫找一个人,司直也为此忙碌了好几天,想来还记得此事。”
沐钰儿心中一冽。
以实是唐不言的表字。
寻找鲁寂之事竟然是东宫的事情,可转念一想,毕竟要劳动唐不言的怎么会是小事。
“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姜延出声接过话题,淡淡说道,“东宫有宫尹府想必司直是知道的。”
沐钰儿点头。
东宫内设小朝廷就是为了让太子提早熟悉政务,设有八府六局四署三寺两坊一馆的布局,共计二十四个小部,可以说和陛下所对的外朝形成对照,若是不出意外,太子登基之事,这些潜邸旧人也将一朝飞龙在天。
“宫尹府掌管理东宫行政事务,内设宫尹、少尹,其下有令史九人,书令史十八人,各司其职,各有用途。”姜延仔细解释着,“这些除去陛下送选,余下的都是殿下亲自选任,一般都是从历届进士中挑选。”
沐钰儿点头,毕竟除去太子太傅,这些入选宫尹府的进士还负责为殿下讲学职责,作为侍读用处,才学自然是要一等一的。
“当今陛下盛爱佛学,宫尹府中有一位令史精通佛学。”
沐钰儿瞬间坐直身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瘦的画像,知道正题来了。
“半月前陛下听了章氏兄弟的进言,要招一位令史五日后入宫将经。”姜延声音微微低沉。
沐钰儿发现太子殿下的脸色竟有惶恐之色。
“陛下传旨女官刚走,殿下就去唤人,却发现此人不在宫尹府,等至中午仍久等不至此人,东宫便派去人那人府中找人,却发现这人在早上跟家人说此人今日天还未亮便出门上值,至今也未归家,我们的人遍寻无故,这才托付给唐家。”
沐钰儿神色凝重。
怪不得此事落在唐不言身上。
“他在那日之后就失踪了?”她沉声问道。
“是。”郑显低声说道,“鲁寂那夜还跟我讲经,可那夜之后孤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姜延拧眉说道:“鲁寂就是这位失踪令史的名字,此人是文明元年的第六十九名进士,乃是殿下亲自挑选入东宫的人,性格温和忠厚,做事规矩本分,从不与人结怨,入东宫这些年从未与人红过脸。”
沐钰儿眉心微微皱眉,万万没想到此事还没有结案,甚至情况越发危急。
“此人的消息我已经传信给唐少卿,我们的人在西市的三金码头找到人,但他异常警惕,在追捕中直接跳上去往郑州的船。”沐钰儿声音不急不慌,眸光却不错眼地看着太子殿下。
郑显嘴角抽动一下,惶惶不安。
“我们收到唐不言来信,当日便登船去追,也追上那条船了。”姜延沉声说道。
沐钰儿心中蓦地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不是他?”
“正是。”姜延脸上浮现怒气,“是一个背负赌债的赌徒,误以为是赌坊的人来抓他,这才随意跳了一艘船。”
“你们北阙到底有没有仔细找人。”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平白耽误这么多时间,人却还是没找到。”
沐钰儿并不害怕,反而据理力争:“我的人不会出错,就是按照画像上的人找的。”
“司直言下之意就是我们的画像有问题?”姜延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不敢,当时少卿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线索,只一张画像,北阙的兄弟就在洛阳城大海捞针找了三日。”沐钰儿神色冷淡,直接反问着,“难道那人没有和鲁寂七八分相似吗?”
姜延语塞。
“此人确实和鲁寂有几分相像。”郑显出声缓和气氛。
沐钰儿不得不收起脸上的怒气,叉手平静说道:“寻人只凭画像本就会有几分失误,那人当日在码头行踪诡秘,加上七.八分相似的面容,自然就断定这就是殿下要找的人。”
郑显性格敦厚,面对沐钰儿的强势,先一步退让:“司直此言也有道理,但此事不宜声张,当时我们的人找了三日都没有任何线索,这才寄托在北阙,如今已经十日过去了,错失良机,切不可再失误了,今日请司直前来,就是一定要把人找到。”
“难道此人还在洛阳城?”沐钰儿反问。
“他一定还在。”太子殿下不曾说明理由,但态度笃定。
沐钰儿心思微动,目光自神色各异的殿下和郡马脸上扫过,沉吟片刻后:“敢问殿下,此人在失踪前可有什么异样?”
这便算是信了太子殿下的这个判断。
郑显愁眉苦脸,一脸苦相,闻言摇了摇头。
沐钰儿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殿下可以说一下鲁寂和殿下最后一面是如何情形吗?”
郑显想了片刻,突然说道:“说起来他失踪的前一日,本不是他为孤讲经的,是他和苏怀换了时间。”
“那当日鲁寂和陛下说了什么?”沐钰儿连忙追问道。
“就是普通的讲书,讲的是魏玄成的事,又引用了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告诉孤识英才不论出身,得其用须邦有道,主政者应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郑显揉了揉脑袋。
“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他平日里不爱说话,但那日讲的格外动情,我也不好打断,直到戌时这才离开。”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
“这是正常时间吗?”她问。
“差不多吧,讲课时又长短,戌时是正常时间。”太子解释着。
“之后鲁寂便离开东宫了?”沐钰儿问。
郑显点头,随后摇头:“不知是否离开东宫,只能说是离开了孤的宜春宫。”
这话有些意思。
沐钰儿敏锐发现这位殿下并没有把话说干净,或者说,整个事情他们都只说了一半。
“事情便是这样。”姜延厉声说道,“还有三日就是陛下召见了,可鲁寂还没有任何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请司直尽快把人找回来,哪怕是尸体。”
沐钰儿沉吟,随后说道:“卑职这几日可以去东宫询问鲁寂的同僚吗?”
郑显犹豫。
姜延不悦说道:“为何还要去东宫,把你叫到这里,就是希望不要声张。”
沐钰儿但也不惧,认真解释着:“寻人不是只派了人手就一定能找到,不然从事发到现在中间十多日时间,殿下和驸马难道就没找过,可还不是一无所获。”
姜延顿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沐钰儿垂眸,态度状似恭敬:“只有分析前应后果才能知道此人到底只是误走失,被绑架,还是,惨、遭、不、测。”
郑显脸色微变。
“卑职也知殿下为难之处。”沐钰儿话锋一转,恭敬说道,“此事卑职一定暗自拜访,绝不惊扰他人。”
郑显盯着她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传闻这位太子殿下性格犹豫,许多事反而要倚靠其他人,不过是问线索,却让他思考这么久,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沐钰儿心中一沉。
郑显好一会儿才犹豫询问道:“说起来,如今你和唐不言也算认识。”
沐钰儿不好意思说上一个案子把人得罪深了,现在唐不言都不愿见她了,但面上只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我家八娘的十五岁生辰,唐家按理都会上门祝贺,你不妨和唐不言一起上门。”
沐钰儿呆滞。
“不行?”郑显皱眉问道。
沐钰儿连连摇头,委婉说道:“只是卑职已经十日不曾见唐少卿了。”
郑显松了一口气,替人解释着,絮絮叨叨,当真看不出一朝太子的气势。
“你也该知他自小体弱,之前曲江案如此奔波,虽最后查出科举舞弊案的真相,但他身为扬州别驾也受到牵连,他体弱,陛下不能打他板子,便打了他身边的仆从三十大板,他那日站在日头下跪了两个时辰,他这样的身子,案子一结束人就病了,当夜还惊动了太医。”
沐钰儿一惊。
久不见唐不言,不曾想竟然是病了,明明最后一次见他,还能颇为险恶地诈和吏部尚书,出门前还给她布置作业。
说起来,那日见他,他确实脸色比往常还要白上一点。
沐钰儿心事重重出了别院,只是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和一张熟悉的小驴脸。
瑾微瞧着比之前瘦了一圈,小脸蜡黄,虽然也不耽误他挂脸的长度。
“你怎么来了?”她站在车窗边,低声问道。
马车内传来一阵低咳声,随后几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冰白的侧脸,衬得一双漆黑双瞳越发幽深。
大概是大病初愈,沐钰儿觉得他的呼吸都格外轻,整个人越发像冰上的那一簇雪,冷沁沁的。
“少卿病好了吗?”沐钰儿问,拿出腰间的郫筒酒,“之前的杏酒是答应给少卿的礼物,这个郫筒酒是给少卿那日替北阙掏出月俸的谢礼。”
唐不言垂眸去看。
那只手懒洋洋地勾着青竹筒,那只青竹筒外面刷上红旗,上端用铁丝勾着,简单古朴。
“这酒只能春日酿,其余时候都酿不好,我用的是茶靡花和糯米,还加了一点甘草等草药入味,清冽彻底,入口就跟梨汁、蔗浆一样。”沐钰儿递了过去,看着他苍白的唇,“病了也可以稍微浅尝一点。”
唐不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不过放不了多久,别驾要早些饮完,免得时间久了口味变了。”沐钰儿多嘴说了一句。
唐不言咳嗽一声,伸手放下帘子:“上来。”
沐钰儿眨了眨眼,扭头去看瑾微。
瑾微早早就放下踩凳,可见主仆两人一早就开始等人了。
沐钰儿上了马车,洛阳的春日还带着寒意,可马车内还是生满了火炉,一入内就有些闷热。
她熟门熟路找了个位置坐好,顺手找个带着寒意的暗格,把郫筒酒塞了进去。
“这酒酿的时候温度要高一些,贴近春日的温度,但酿好了就要温度低一些,我之前都是放在井水中的,我给你放进暗格里免得闷坏了。”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两人各自无言,沐钰儿看着唐不言黑漆漆的眼珠,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内暖洋洋的,可唐不言依旧毛裘披身,脸上发白,只听他咳嗽一声,声音沙哑说道:“听说昨日你来寻我,母亲不知缘由替我把你挡了回去。”
唐不言这样子一看就病得不轻,唐夫人把人挡下情有可原。
沐钰儿理解点点头:‘我们昨日在安然桥大风车的位置找到几个尸块,找不到太多线索,菲菲那边验尸想要蒸尸,但一直找不到家属,本想问你签一个单子。”
唐不言点头:“让陈仵作验吧,我过几日来签单子。”
沐钰儿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爽快,脸上露出笑来。
“太子殿下把事情与你说了?”唐不言眼尾看到她顿时开心起来的样子,不由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回正事。
沐钰儿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是唐阁佬建议的?”
“是我如此建议阿耶的。”唐不言眉心微蹙,像是强忍着不舒服。
沐钰儿忙不迭给人掀了点帘子。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
“车内太闷,对呼吸也不好,不如通通风。”她沉默片刻,忍不住多说一句,“堵不如疏,严严实实得保护未必是好的。”
一阵阵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却也带走喉咙间的挥之不去的沙哑。
“殿下处境司直想来也知道一二。”他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所以此人务必尽早找到。”
沐钰儿点头。
若是上位者权重,东宫势必微弱,此消彼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我有一事不明。”沐钰儿乖乖举手问道。
唐不言睨了那手掌,最后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微微颔首,示意她直接开口。
“鲁寂进宫就是讲经,人不见了那就再换一个。”她不解问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害怕。”
唐不言侧首看她,冷不丁问道:“我若是答应给你一百两银子,事到临头,又变卦说只给你十匹绸缎,你可会生气?”
沐钰儿认真想了想,最后眉心狠狠皱起,握拳气愤说道:“太过分了!大骗子!”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身形微动,整个人越发窝进身后蓬松绵软的大氅中,淡淡说道:“此事与之同理,陛下和殿下本就关系平淡,且陛下金口玉言以下,东宫承旨而出,可事到临头,东宫突然把鲁寂换下不说,鲁寂经学出众的名声已经入了圣耳,殿下去哪里再去找比他还要出众的人送入宫中。”
沐钰儿愣愣地看着他,不解说道:“可,就换个人讲学而已?十匹绸缎卖了不是也有将近一百银子。”
“可陛下听得重来就不是佛经。”唐不言看着那双懵懂的瞳仁,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一怔。
“双章兄弟权势在滔天,也不过是媚宠之人。”唐不言口气极为平淡,“可世人避之不及,是为何。”
“因为……陛、下。”沐钰儿声音倏地变轻。
“陛下是再借双章的手敲打……东宫!?”沐钰儿大惊,“这是为何?”
唐不言收回视线,眉宇间显出几分倦色,靠在车壁上,声音都虚弱了几分。
“姜家若是权势大消,你觉得是谁最为受益。”唐不言半阖着眼,淡淡点拨着。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东宫?梁王和太子早已不容水火,梁王颓势,确实是太子受益。”
她话锋一顿,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脸上露出紧张之色:“陛下是觉得科举舞弊案是太子指使的。”
毕竟科举舞弊案如今最高也只杀了一个礼部的侍郎,世人都道是陛下打算对梁王网开一面。
可如今看来,陛下高抬贵手的是……太子!
“真的是太子?”沐钰儿犹豫问道,脑海中蓦地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张愁苦惊惧的脸。
唐不言伸手揉了揉额头,雪白的额头顿时被掐出红痕。
“此事确实与殿下无关。”唐不言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位鲁寂就是扬州人,文明元年第六十九名进士,本没有入东宫的资格,可偏偏殿下圣历元年入住东宫后,亲自点他入宫尹府,这些年来对他也颇为照顾。”
沐钰儿把这事在脑海中回味了一下,蓦地问道:“那为何还要敲打殿下?难道……”
她倒吸一口冷气:“陛下不信!?”
唐不言抬眸看她。
一时间不知道惊叹于她的敏锐还是无奈于她的迟钝。
“那瑾微不是白挨打了。”沐钰儿小声抱怨道。
唐不言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的,还说你还跪了两个时辰,直接病倒了,惊动了太医。”沐钰儿老实说道,“陛下都罚你了,是觉得你包庇太子吗?还是觉得你事情办的不好?”
唐不言放下手,淡淡说道:“办事不利。”
“那说明殿下是认可此事是结了了的。”沐钰儿不解,“那为何还抓着那位鲁寂不放?”
唐不言扭头盯着窗布上的光晕沉默。
沐钰儿自言自语:“所以科举案到底谁是主谋,陛下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双翼平衡,讲经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两边各自安分一些。”
唐不言抬眸看她。
“懂了,这就去把那个鲁寂找出来。”沐钰儿眨巴眼,“要是他被人姜家,或者双章兄弟绑架了,更甚至被其他人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钰儿点头。
“郎君,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瑾微的声音。
沐钰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突然惊讶说道:“平黄观,来这里做什么?”
“司直打算正大光明上鲁家门?”唐不言平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前脚刚进,后脚千牛卫就要请你入宫了。”
沐钰儿不服气:“自然不是,我本来打算翻高墙上去的。”
唐不言咳嗽一声,呵斥道:“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沐钰儿抱臂,不悦质问着。
“你不是说紫薇道人南市闻名吗?”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珠静静地看着她,“更衣吧。”
唐不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莫名的磨耳,听的人耳朵痒痒的。
“紫薇真人。”
作者有话说: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宋慈说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