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匆匆而过。
这两日,韩雪绍又走了一趟集市,有了迟嫦嫦的建议后,她翻看起饰物明显更加得心应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要求太过苛刻,挑挑拣拣半天,只觉得哪个都配不上沈安世。
金的,太过招摇;银的,太过朴素;玄铁偏沉;素石偏轻……怎么都不合适。
最后,她干脆学着市面上那些发冠的样式,以真气封入冰玉,做了个相仿的出来。
发冠的两端翘起,如翎羽,向后延展,分明是冰玉所铸,棱角圆润光滑,尖端却是锋利如刃,整体呈剔透的颜色,隐约泛着真气的寒光,正中央镶上一颗夜明珠,当作点缀。
不知是不是因为耗费了一番心血,总之,韩雪绍将发冠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怎么满意,略略一想这发冠束在沈安世发间的模样,就越觉得衬他,甚至有点儿期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
迟刃同意与他们同去丘原之海。
韩雪绍早就料到迟刃会应下,所以并不意外,至于迟嫦嫦当日说的那句“如果父亲应下了,我希望韩门主与锦华尊者一路上能够对我们多多照拂”,她与沈安世自当会履行。
迟刃是亲自来找她的。这个眉眼深邃,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站在韩雪绍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他只是一介凡人,尚未入道,面对身为大乘期的韩雪绍,却不卑不亢,如果不是刻意提及,恐怕没人看得出来他们的地位有何不同。一个天下第一铸剑大师,一个雁追门门主,都不是多话的人,各自寒暄二三句,便将话说清楚,再无别的话能够赘述了。
他说:“锦华尊者与我关系非同寻常,此行我自然欣然而往。”
他还说:“我曾为了嫦嫦踏遍千山万水,叩门寻医,不过是丘原之海,去也无妨。”
许是因为思乡情切,如今终于归家,迟嫦嫦的情绪比原先好了许多,身体也有所好转,尽管每日的汤药是难免了,不过她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唇上逐渐有了血色。
迟刃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或许沈安世也有意无意地同他提过两句,所以,一旦闲下来了,迟刃就会去和迟嫦嫦闲谈两句,偶尔日光盛了,他还会带着迟嫦嫦出去散步。
当然,多半时候,迟嫦嫦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孱弱的姑娘肌肤如白纸,蒙在一层迷离的日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然而她一笑起来,眼睛一弯,似乎又变得更加生动了。
而祝寻鱼,韩雪绍在市集闲逛的时候,几次刻意经过那条小巷,却没能遇见他。
这个小少年,像是烟雾,挥手即散,刻意是寻不到的,非要他自己来,你才能遇见。
既然没能遇见祝寻鱼,韩雪绍也并不觉得可惜,毕竟她已经同祝寻鱼约好了要去看沈安世的试剑仪式,少年虽然油腔滑调,常常走神,没个正经模样,她却知道他一定会来。
等到了那时候,她再提一同去丘原之海的事情。
如果祝寻鱼同意了,那便皆大欢喜;如果他不同意,也不能硬绑着他去。
至于谢贪欢,韩雪绍已经习惯了他的匆匆离去,也习惯了他的不辞而别,尽管心中因为他身上越来越多的血迹而生出一丝不安,但——那毕竟是谢贪欢啊,她如此安慰自己。
既然他说“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那事实就是如此,她也只好相信谢贪欢的说辞。
所以,往后的几天,水镜没有丝毫动静,韩雪绍也沉着心绪,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一晃眼,昼夜轮替,已是试剑仪式的前夜。
这夜月光皎洁,星河绮丽,宛如滚烫的铅水,闪烁着不输白日的光辉,韩雪绍正巧结束打坐修炼,推开窗户吹了一阵风。晚风沉沉,缱绻困顿,引得人发困,阔别已久的系统终于腾出了时间回来看她一眼,见她正观景,便放了一首曲子,琵琶声脆,如珠玉落盘。
她短暂地将龙祁抛掷脑后,不去想他,只看那星宿离落的绵延峰峦,好似皎然眉眼,见她望过来,于是也遥遥地回望,一人一山,就这么看了一阵,直到门扉被轻轻叩响。
韩雪绍支起身子,发尾在窗台上扫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脑海中的曲子也适时地停了下来,她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望见来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惊讶:是沈安世。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往日里倒不觉得什么,如今终于与沈安世熟络起来,明知隔得这样近,却见不到一面,几次都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现在才想明白,曾经那百年,还抵不上这几日时光。
试剑前夜,沈安世本来不该回铸剑楼的。
韩雪绍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尊者打量了一番:仪态端庄,神色从容,然而衣袂处沾染的些许夜色寒凉,还有丝丝缕缕的清酒味道,说明他刚从城主府归来不久,便来寻她了。
“叔父。”她轻唤道,“明日不是还有试剑仪式么?”
沈安世抿唇一笑,展颜之际,星月也黯然。他是不饮酒的,也不善饮酒,好不容易从城主府的晚宴脱了身回来,那厢推杯过盏,难免染得他一身酒气,酒气浅淡,他意识却很清醒,口齿清晰,咬字如往日那般轻巧,低声说道:“绍绍,我这几日琐事缠身,原本是想陪你在这穷迢城中游玩,然而城主与迟刃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只好应下试剑仪式。”
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镯,置于韩雪绍掌中,“此镯赠你,当作赔礼。”
这是一枚暖玉制成的镯子,呈乳白色,如同涤荡的羊奶,有着温吞的浅光,纳入掌心中,暖意也随之而来,她是极寒体质,手指常是冰冷的,玉镯入手,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韩雪绍着实没想到锦华尊者,沈安世,竟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理由给谁赔礼。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道了句谢,没有拒绝,将袖口卷起来,并拢手指,玉镯顺着肌肤的弧度向内推去,越过腕骨,妥帖地躺在她的腕节上,微微晃动,带起一阵阵的温热。
“很漂亮。”韩雪绍看了一会儿,抬眼望向沈安世,“叔父有心了,我会一直戴着的。”
韩雪绍事先想好了赠礼的先后顺序,先要提及祝寻鱼一事,再将发冠赠与沈安世,免得让他误解自己赠礼是为了祝寻鱼……虽然她是这么考虑的,可气氛酝酿得正合适,她也懒得去顾及什么先后顺序了,想了想,将房门彻底打开,侧过身,请沈安世进屋一叙。
沈安世自然欣然应允。
等到这位锦华尊者将外衣稍解,折好袍角,施施然落了座,他背后那扇半敞的窗户中,如铅水般滚烫明亮的星河在他一身月白色衣裳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愈发黯淡,晚风顺着窗缝滑进来,簇拥在他袍角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终于有了些鲜活。
“说来也是很巧。”韩雪绍隔着那方桌案望他,从芥子戒中取出她亲手铸成的发冠,冰玉入手,寒意渐深,唯有腕节上的暖玉温暖如故,如春风拂面,驱走万千霜雪,她将手中样式精致的发冠递给沈安世,说道,“我这几日也为了如何答谢叔父的一路悉心照料而发愁,想了许多礼物,却都觉得难与你登对,经了迟小姐的指点,才择了发冠赠与叔父。”
“金的,太过招摇;银的,太过朴素;玄铁偏沉;素石偏轻。”她眉眼一伏,月光流淌在她眼下的泪痣上,凝成一汪浅池,“冰玉喻寒,坚不可摧,如叔父的剑法一般所向披靡;颜色剔透,如叔父的剑意,澈如明镜,毫无阴霾;至于翎羽的形状,叔父莫要笑我,我是想起了白曲。它与叔父相伴几十载,对叔父来说必定很重要,以翎羽形状的冰玉做陪衬,灵动轻盈,叔父每每望见之时,都能记起白曲,白曲望见这发冠时,想必也会很高兴。”
沈安世微微敛眸,抬手接过她手中的发冠。冰玉似玉温润,似冰寒冷,其中流转着熟悉的真气,冰冷的,凌冽的,好似腊月冬寒,隐约浮动着伧陵寒天花独有的气息,是沁人心脾的凉,却又蕴含着严冬将尽,立春将临的期盼——那是一丝一缕难以察觉的温暖。
只一眼便看得出来,这发冠是出自韩雪绍的手笔。
他难得懊悔,自己没有那些玲珑心思,赠她玉镯也不过挑了半日。
“劳你费心了。”锦华尊者的眼神蓦地柔和下来,常执剑的手指落在发冠上,轻轻翻动了两下,盯着那两根翎羽形状的装饰,沉默片刻,道,“不过,我记起的恐怕不是白曲。”
韩雪绍一怔,旋即领悟他话中深意,又想到那只蹦蹦跳跳的鸟儿,忍着笑,说道:“白曲最喜欢你了,叔父说这话,倘若叫它听见,它大约会不依不挠地要你一条条解释清楚。”
远在清延宫的白曲,忽然打了个喷嚏,在睡梦中惊醒,不明所以。
沈安世取下发冠,如瀑黑发款款垂落,像是质地柔软的光滑丝绸,打着旋儿,一直垂到他的腰际,几缕藕断丝连地盘桓在他肩头。韩雪绍没见过他散发的模样,此时一见,只觉得面前的剑修在瞬息间卸下了防备,她常觉得沈安世是封存于鞘中的利刃,即使隔着剑鞘,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锋芒,而现在的沈安世却将最后一丝锋芒敛去,只剩下了温柔。
是因为方才提及白曲吗,韩雪绍默默望着,忽然觉得沈安世就像一只青鸟。
不声不响的,安安静静的,伸手就能拢进掌中,鸟喙是尖的,一身的羽毛却是软的。
他很快就绾好了长发,因着韩雪绍赠他的发冠与他原先所用的发冠款式有所不同,他便没有梳平日里的发型,而是将两缕鬓发轻轻挽起,发尾藏进冠中,余下的贴在脸颊处,随着动作起起伏伏,如同潮起潮落。束起的头发并不多,大多都披散下来,垂至腰际。
纵使韩雪绍此前想过沈安世戴此发冠是何模样,再如何想象,都不及眼前模样。
她不吝称赞,说道:“很衬你。”
沈安世收起之前的发冠,闻言,侧眸望向她,“如此,明日我便以这副模样试剑了。”
“一剑入云关,明日的试剑仪式,我会去观望。”说到这里,韩雪绍想起祝寻鱼也是要和她一起去的,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说道,“届时,我会和一个名为‘祝寻鱼’的少年一同前往,他稀里糊涂拜了我为师,如今算得上是我的徒弟。不过他是体修,与我所修的功法背道而驰,我寻思总该教他一招半式,便邀他与我一起观摩叔父试剑,他欣然应下了。”
“观后,他对剑法有兴趣,叔父之后几日如果正好有空闲,能否教他一招半式?”
沈安世听罢,说道:“若他诚心想学,往后几日我无事,也可以适当地教他几招。”
这就是答应了。
能得到锦华尊者的提点,实在是得来不易的好事。
韩雪绍松了口气,心想,祝寻鱼啊祝寻鱼,你可得珍惜这次机会。
栖身巷中的祝寻鱼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惊起一片暗鸦。他揉了揉鼻子,抬头望向皎洁的、令人憎恶的星月光辉,丝毫不顾暗影中不断挣扎的那只越来越下陷的手,暗自发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锦华尊者的教导,更不知道怎么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将韩雪绍吃下。
影子蠕动,将人的血肉彻底吞噬,不留任何痕迹。
于是他缓缓向后靠去,身形融于黑暗中,像藏进幽深丛林的野兽,寻找下一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