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仪式定在了辰时,万物苏醒,朝霞好似无意打翻的墨迹,逶迤铺满了天际,山与天交界处的那一线不甚清晰,被生长在山间的云雾晕染得模糊不清,有了褪去的意味。
韩雪绍寻到祝寻鱼的时候,他正在因为一个肉包子和自家的鸣蛇争论不休。
见韩雪绍来了,祝寻鱼也不同鸣蛇争了,气呼呼地把手里还热乎的包子塞进它嘴里,脸颊鼓起,真比肉包子还要圆几分。鸣蛇从他手中衔了肉包子,哧溜一声,满意离去。
“师尊,你来啦。”
大清早的,他声音都像裹了一层桂花蜜,甜得发腻,含着丝丝的清香。
韩雪绍应了一声。祝寻鱼弯着眼睛一笑,正想说点什么,转眼又瞥见她袖中晃荡的玉镯,白似雪,落在她腕节上,却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其间缠绕着雪松般纯粹的、内敛的真气,和当初斩断川渊的那道剑气如出一辙,然而那种强横肆意,全然没有展露在她镯上。
视线稍稍一触,他也明白了,面前的女修紧接着要告诉他“锦华尊者同意了”。
果然,韩雪绍下一句便是:“我将你学习剑法一事略略提及,尊者听罢,说你若是诚心想学,他往后几日无事,可以教你一招半式。祝寻鱼,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
祝寻鱼心里难受,偏偏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杏眼弯弯,唇角轻巧地翘起,露出一个在镜前独自演练过无数遍的、无可挑剔的笑容,音调稍抬,欢快地说道:“谢谢师尊!”
我谢谢你把我往火坑里推。他心想。
当韩雪绍提及沈安世是她叔父的时候,祝寻鱼还自我安慰了一番,揣测像锦华尊者这样的人,多半不会和凡世之人有过多的交集,毕竟,神仙他见得多了,一个二个,端着一副清高的架子,实际上全然不在乎旁人,他们只在乎自己,比一些魔族还要随心所欲。
结果,可惜,他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戳破,望见玉镯的那一瞬,他就知道了答案。
韩雪绍对祝寻鱼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毫无察觉,她听到祝寻鱼欢喜的声音,也只是微微颔首。此前,沈安世和迟嫦嫦都邀请她在城门之上,城主身旁一观试剑,不过因为有祝寻鱼这个小尾巴,她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只说要同祝寻鱼混迹在人群中,远远地观望。
既然要看得清楚,就得寻个得天独厚的位置。
所以,韩雪绍没有和祝寻鱼寒暄太久,她将同去丘原之海一事暂时搁置,准备等到试剑仪式结束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也不迟——说完之后,她就带着祝寻鱼离开了。
锦华尊者试剑,这穷迢城中正是万人空巷的场景,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兴致勃勃,往城门处涌去。人多难免容易走散,韩雪绍还没说什么,祝寻鱼就乖乖地伸出手,小心地探进她袖中,牵住她微冷的手指,暖玉铸成的镯子坠坠地沉下来,被他用小指随意拨开。
正巧前面走着一对姐弟,紧紧握着手,韩雪绍垂眼看他,暗想,果然是小孩子。
而且还是那种家里人怎么都不会担心会弄丢的小孩子,人一多就牵手,从来不往河边走,也不去玩那些烟花爆竹,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轻轻地一牵手,问,我能不能要呀?
她想了些奇怪的东西,反应过来后,将思绪抛掷脑后,毕竟祝寻鱼都这么大了。
刚拂去思绪,祝寻鱼走了一截,牵着她的手忽然晃了两下,韩雪绍侧眸瞧他,他就抬起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指着不远处伸颈往城门处张望的男人……手中木架子上挂着的那些当啷作响的面具,含着氤氲雾气的眼睛眨了眨,问道:“师尊,我能不能买那个面具?”
韩雪绍:“……”
系统突然出现,一见这情况,勃然大怒:“多大人了怎么还管人家要东西呢!”
巧就巧在祝寻鱼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身上带着碎银的,那面具应该也不太贵。”
系统挑刺儿没挑到点子上,有点儿尴尬,小声嘀咕:“那没事了。”
说是公务缠身,好几天没出现,昨天也就短暂地放了一首琵琶曲,结果祝寻鱼一露面,系统也急吼吼地跳出来了。韩雪绍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你其实很喜欢祝寻鱼吧?”
系统一惊,别扭道:“才没有!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哼!哼哼!哼哼哼!”
它那几声不甚动听的哼哼唧唧听得韩雪绍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头疼。
于是韩雪绍决定暂时不管系统,将真气覆在身周,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牵着祝寻鱼走到那卖面具的男人面前,撤了手,让祝寻鱼自己上去挑。少年扑过去,挑挑拣拣,碰碰这个,摸摸那个,韩雪绍挪开视线,望了一眼拥挤的人群,盘算着还是带他飞过去为妙。
那些面具也不算精致好看,丑得各有千秋,祝寻鱼挑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唤她。
“师尊,这个如何?”他摘下那张蝴蝶形状的面具,翻过来让她看。韩雪绍看了一眼,那大约是以《梁祝》为题材做的面具,翅膀本该画得飘逸灵动,可惜作画的人画技不佳,笔触生硬,歪歪斜斜的,然而放眼一看,也确实是那群面具之中最好看的一个了。
她不做评价,只是点点头,从芥子戒中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灵石,递给男人。
像韩雪绍这般的修士,出手阔绰,男人倒并不觉得有多惊讶,眼中涌着几分喜色,连连笑着将灵石接了过来,从匣子里摸出两张布,想将那张面具包起来,被祝寻鱼拒绝了。
祝寻鱼笑盈盈的,将面具放进怀里,谄媚道:“这是师尊第一次赠我的东西,我可得好好收起来。谢谢师尊,师尊对我真好,我往后一定好生保存这张面具,将它当作传家宝。”
系统欲骂又止:“怎么就赠你的东西了……”
“传家宝就不必了,一张面具而已。”韩雪绍抬手握住少年的手臂,凌冽的寒风将袖袍吹得肆意飞扬,她说,“我方才瞧见城门附近有个烽火台,那里视线开阔,适合观试剑。”
下一刻,真气涌动,托着韩雪绍与祝寻鱼二人腾升上空,往烽火台的方向飞去。
气修操纵真气,在风中来去自如,祝寻鱼见了,满眼羡慕,“哪天我也能飞就好了。”
狂风呼啸,韩雪绍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她望他一眼,宽慰道:“会有这一天的。”
落在烽火台上的时候,城门下的人群簇拥,城门之上,城主和沈安世面向而立,正是要将手中的剑递给他,迟刃和迟嫦嫦在一旁静静候着,银甲的护卫神情肃穆,戒备森严。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也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柄特殊的剑。
它在人们口中流传了太久,说书人将其特殊之处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又一遍,神秘的铸剑人,玄金,融化的剑,削铁如泥,种种绮丽的传闻,终于被锦华尊者纳入了掌心中。
此剑奇特,无锋无刃,无剑格无剑鞘,远远看着,宛如一抹沉静的颜色,纳入沈安世的掌心中,又好似一道伤痕,结了深黑的痂,覆在他皮肉上,有了一种缺憾的美感。
剑身处,有一行小篆落下了“入云关”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字句。
系统忽然念了一句:“‘松风放浪入云关,二衲相从一士闲’。”
引来韩雪绍的注意之后,它很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说道:“我觉得还挺合称的。”
或许那名神秘的铸剑人,真是如此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人,随手便铸就此名剑。
城主侧身避让,沈安世将剑接过后,上前一步。城门风急,吹起他鬓间的发丝,韩雪绍望见他确实如昨夜所言,戴着自己赠他的玉冠,眉眼如故朗然,却更添几分内敛柔和。
其实试剑一事,本应轰轰烈烈,左右是要整出些花样来供世人观赏的。
可惜沈安世的剑法朴拙,端的是干净利落,尽管如此,也引得众人屏息凝神。
他只是——轻轻地抖开了衣袖,袖口缓慢地拂开,在半空中铺成蜿蜒的流云,即刻又重新收拢,堆砌在他臂弯处,露出内里海兽骨骼所制的护腕,泛着银色的浅浅光芒,好似微风吹拂下一层层推往湖畔的水波,然后,他将自己的真气覆在通体漆黑的剑身之上。
沈安世的动作其实很快,他心无旁骛,只望着手中的剑,也不在乎有何观赏性。
然而,那一分一秒,落在众人的眼中,像是时光眷顾他,于是将每一刻都放得缓慢。
他翻过手腕,起了剑势,姿态从容,迎着猎猎狂风,朝着遥远的西方挥出了一剑。
耳蜗有一瞬间的嗡鸣,然后,是一声堪比怒雷的剑鸣猛地炸响,响彻天地之间,所有声音都为之褪色,流云纷纷奔逃避让,那只是一道最纯粹的剑气,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横扫而过,将眼前的阻碍碾作齑粉。韩雪绍忽地生出一种念头:倘若仙界有意识,也会因为沈安世的一剑而俯首观望,不知它会不会有某一秒会因为将沈安世拒之门外而感到后悔。
挥出那一剑,沈安世也有些惊讶,低头望向手中的剑,轻轻叹了一句“好剑”。
那道剑气越来越远,朝着山与云交接的那一线奔去,丝毫没有转圜的意图,迟刃在旁观望了一阵,忽然变了脸色,说道:“尊者,极西之地,可是有一根托天的擎天之梁。”
他这么一说,城主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是说要让沈安世以此剑能够承受的力度挥出一剑……可没想过要斩断擎天之梁。
梁柱折断,失了依托,整个天幕会朝着极西的方向歪斜,酿成的后果难以挽回。
那根梁柱不是随便一个人,或者随便一个神仙就能斩断的。
然而,如果是沈安世,恐怕真的做得到,他们可不想以身犯险。
韩雪绍离得远,功力深厚,倒也听得清楚,这件事,换个人听了都该紧张,然而沈安世的神情依旧那样淡然,毫无波澜,她不由得安下心来,知道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祝寻鱼握着韩雪绍的手紧了紧,韩雪绍以为他是在怕,低头一看,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并不是怕,反而还挺兴奋,好像斩断擎天之梁这等恐怖的事情,在他眼里犹如戏耍。
紧接着,沈安世动了。
他没有做别的事情。
他只是又起了个剑势,靴下的石头应声裂开几道缝隙,身形旋过一半,构成一个半圆之月,不算圆满,袖袍微微扬起,姿态轻盈灵动,飘逸如烟。韩雪绍认得,这是第一式。
名为“踏风”。
在他踏出的一步中,第二剑就这样轻飘飘斩出,用比第一剑更加猛烈的、迅速的势头朝着极西之地飞去,他身形虽动,挥剑之处却与第一剑如出一辙。世人纷纷侧目而望,只见那道剑气追着第一道剑气的余韵飞去,韩雪绍散开识海,遥遥地望过去,只见两道剑气一前一后,距离越来越近,跨越千山万水,掀起狂沙,惊破白日,最终交叠在了一起。
就在距离那根巍峨的擎天之梁还有百丈之远的地方,碰撞成撕裂长风的怒响。
然而旁人却见不到这一幕,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沈安世,他却不做解释,指腹落在剑身上,在“入云关”三个字上轻轻一滑,眉眼竟是变得极为柔和,难得在众人面前笑了笑。
“此剑,无往不利。”他将手中长剑递给城主,平静道,“恭喜城主,得此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