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风卷雨暗, 四山声响,江水涛翻。
整个迎仙殿在夜色中宛若沉默的庞然大物,豆大的雨滴落在伞面上, 发出清脆的声音。
沐钰儿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被打碎,可还是被一侧的唐不言听得清楚。
唐不言侧首看她,冰白的脸上蒙上一层水雾,漆黑的眼眸被远处的电闪雷鸣照着, 显出几分惊人的冷淡。
“容成女官的祖父容成游韶在高.宗朝于宦官王伏胜一起, 勾结废太子郑忠,图谋叛逆,被许敬宗揭发, 随后容成家两代男子无论大小皆被处死,女眷没入掖庭, 充为官婢。”唐不言的声音在风雨中不甚清晰,但落在沐钰儿耳边却格外清晰。
“废太子?”沐钰儿抬眸, 眸光微动,“听说废太子郑忠在高.宗还在东宫时便出生, 乃是庶长子, 生母是一个宫娥,但因为太.宗喜爱, 一出生就被封为陈王, 后因为王皇后一直膝下无子, 便过继给王皇后,最后册立为皇太子。”
唐不言颔首:“王皇后被废后,他就被降为梁王, 去了房州, 因为私自占卜, 且言行不端,被高.宗废为庶民,迁居太.宗废太子古宅居住,也据说在那时就和容成游韶有了联系,后被高.宗赐死。”
沐钰儿眨眼,看着被大小雨珠砸出一个个坑的漆黑湖面:“又是王、萧旧事。”
“司直是怀疑……”唐不言声音一顿,话锋一转,“不该如此。”
游廊上高高悬挂的宫灯忽明忽暗,照得两人被雨水淋湿的脸格外难看。
“可中间隔着亲族血仇。”沐钰儿抬眸去看唐不言,那双琉璃色的瞳仁被水雾一照,越发清亮,“容成嫣儿,真的忍得住。”
穿堂而来的春风吹的衣袂烈烈作响,头顶的红色发带在风中飞动,是黑暗中的唯一的亮色。
唐不言垂眸,身形微动,却又好似只是被风吹动衣衫。
“容成女官入宫还未满月。”唐不言唇色发白,脸颊冰白,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如玉,深沉似海。
沐钰儿唇角微动,还未说话就被唐不言打断。
“你可知当初容成家到底为何犯事?”他问。
沐钰儿心中一跳,微微前倾,淡淡的水汽混着身上的酒曲香味熏得人浑然欲醉:“什么?”
“她的祖父想要废后,也差点成功了,当时诏书都已经写好,只是后来高.宗心软,这事便被轻轻掀了过去。”他声音微微压低,混在夜色中,若是靠得极近,也几近无声。
沐钰儿身形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他的言下之意。
意图谋反未必是真,但得罪当时还是皇后的陛下却是实打实的。
“那不是正好说明……”她盯着唐不言的下颚,喃喃自语。
一滴雨水自那截苍白消瘦的下颚缓缓低落,最后晕湿了浅绿色的衣襟。
“这便是我要说的。”唐不言捏着伞骨的手一紧,避开沐钰儿不经意的视线,侧首,“此事之后,容成家是永远的罪人,容成嫣儿是永远的戴罪之身,她不似寻常人,便是司直背后还有张叔,还有北阙愿为你赴汤蹈火,可她此生注定茕茕孑立,没有任何依靠,陛下是她唯一的选择。”
沐钰儿沉默。
“能走到这一步的都绝非沉溺过往的人。”唐不言的声音在料峭寒夜中透出几丝寒冷无情,“容成家覆灭时她还未满月,家族荣光与她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她一步步走到现在,靠得是自己,是陛下。”
沐钰儿看着他眼底淡淡的薄凉。
“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一个不曾为她带来一丝一毫好处的家族威名,而亲手断送现在的地位,未来的前程。”唐不言眉眼低垂,雨水顺着长睫不堪重负地跌落,“太多愚蠢。”
沐钰儿嘴角微微抿起。
她知道唐不言的意思。
容成嫣儿并非良善,更非愚蠢,她常年游走在太子和梁王两派势力间,在新旧两位陛下的影响下,面对各种势力的暗潮涌动,她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本就不能用常人来理解她的为人处事。
容成家的事情离她,实在太远了。
沐钰儿叹气。心中疑窦微微散去:“可这般巧?”
“她一定时候早早就发现秋儿的不对劲了,可今日却一言不发,实在奇怪,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秋儿,人却如此古怪狰狞地死了。”沐钰儿下意识想要握紧腰间长刀,却扑了一个空,眉心紧皱。
“陛下遇见邪祟时,她也正巧在场,秋儿是她手下的女官,便是再往前看,陛下第一次做恶梦,请了相国寺的大师,她也是在场的,至于王、萧往事,如今洛阳城应该没有比她更清楚的的。”
她看着远处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话锋一顿,无奈说道:“我便是觉得太巧了。”
“太多巧合往往就是破绽。”唐不言的声音在头顶淡淡香气。
她抬眸看唐不言,猛地发现唐不言竟然半边身子落在雨中,昂贵的衣服被雨水打湿,是以到嘴边的话瞬间变了。
“你怎么不给自己打伞……”沐钰儿后知后觉才发现那伞半边都在自己头顶,嘴角微动,伸手扒着唐不言握着伞柄的手,往他边上推了推。
伞面上的雨水猝不及防甩了一身。
唐不言缓缓闭上眼,任由那水珠在自己脸上滑落,神色一言难尽。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把人拉近游廊下。
“对不起啊,粗鲁了点。”她连忙用袖子粗鲁给人抹了一把脸。
唐不言嫌弃避开。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讪讪地把手背到身后:“娇气,走吧,小雪人,先去换个衣服。”
唐不言轻轻嗯了一声。
四个小黄门在游廊下挂壁挂了好一会儿,见两个贵人终于动了,心中松了一口气,悄悄拨了拨即将烧到底的油灯,这才迎了上去。
“容成女官在偏殿行鹤殿的观仙院备下热汤和衣物,两位贵人请随奴婢们前去洗漱,去去寒气。”
沐钰儿接过小黄门递来的雨伞,顺势出了唐不言的伞下。
唐不言长睫微动,任由殷勤的小黄门接过他的伞,看着她自己举着伞,瞬间遮住半张脸。
偏殿距离不远,就在西跨殿的一处院子观仙院,甚至远远看到九州池。
沐钰儿摸着下巴问道:“大统领他们的院子是不是也在这附近。”
小黄门点头,柔声说道:“正是,几位统领的院子在右侧,几位女官的就在左侧。”
“那秋儿女官就在左侧的院子,在第几间?”沐钰儿问道。
小黄门犹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宫内消息流传得最快的就是宫娥黄门之间,如今秋儿女官大概犯事的消息已经在迎仙殿不胫而走。
可到底如何,谁能得知。
紫薇宫的每一阵微风都能吹动一大片草。
“院中想来还有其他人,去问问他们便知。”唐不言淡淡说道。
小黄门一惊,悄悄去看神色疏离冷淡的唐不言,舔了舔嘴巴,忙不迭说道:“是在左侧的位置,她排名春儿女官之下,就在春儿女官的左手边,入门正屋的左边。”
沐钰儿点头:“那我现在能去看看吗?”
前面有唐三郎这尊金佛看着,小黄门哪干再耍心眼,殷勤说道:“自然可以,奴婢为司直带路。”
唐不言叹气,伸手把人拦住。
沐钰儿不解抬眸。
“衣服都湿了,换身衣服吧,免得风寒。”他很快就收回手,“且这个事情才刚刚开始,天枢那边都还不曾去看,若是病了该如何是好。”
沐钰儿眨巴眼,很快就被他说服了。
小黄门悄咪咪觑了两人,心中微动。
“少卿这边请。”他心中落了事,可手上的事情还是不停,各自点了两个屋子,“司直的在这边,小稞带司直过去。”
两人很快在走廊上分道扬镳。
沐钰儿走了一半,突然扭头,声音微提:“少卿。”
唐不言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你等会和我一起去吗?”沐钰儿歪着头问道。
唐不言颔首:“自然。”
“好嘞,那少卿动作快点,我洗澡很快的。”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唐不言微微叹气,却又不好多说,便快步离开了。
——女儿家如此大胆在外人面前提及沐浴之事。
——想来是家中没有长辈教导。
——罢了,此事也怨不得她。
——其实落落大方,也非坏事。
唐不言心思不受控制地转了许久,却在即将绕过游廊处,脚步一顿,心思敛起,抬眸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 ——
沐钰儿果然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小黄门刚端着姜汤,见状也跟着愣了,呆呆问道:“司直好了?”
沐钰儿笑眯眯点头:“少卿是不是还没好?”
小黄门点头。
“那你过来陪我说说话。”沐钰儿笑说着。
小黄门年纪不大,平日里做一些递话跑腿的事情,陛下身边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平日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不苟言笑,加上容成女官管束严厉,还是第一次看到沐钰儿这般灿烂的笑,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司直想要问什么?”他把姜茶递到沐钰儿手边。
沐钰儿直接一口喝完,随后指了指一侧的椅子:“你坐吧,随便聊聊打发时间。”
小黄门犹豫一会儿,也跟着在她下首坐了下去。
“司直想聊什么?”
“你是做什么?”沐钰儿转似无意地问道,好似当真就是和人聊聊天。
“奴婢是观仙院的仆役,若是有贵人面圣需在这件院子休息,便是奴婢等人伺候的。”
沐钰儿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时不时点了点:“这院子一共多少人?”
“加上奴婢十五人。”
“这个院子常年有人入住吗?”沐钰儿好奇问道。
小黄门摇头。
“那怎么还配了这么多人。”沐钰儿反问,“没人的空院子都有十五个人,隔壁两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不是人更多。”
小黄门连连摇头:“西跨院就观仙院人最多,因为会时不时有贵人需要,隔壁两个院子住的都是统领和女官,平日里事务繁忙,休息的时间也不多,除了日常打扫的人,其余人也靠近不得。”
沐钰儿笑说着,和气地看向小黄门,体贴问道:“原来这般忙碌,你手脚勤快,做事又稳妥,怎么不去求求女官们,帮你换个地方做事啊,靠近点陛下,也能得到重用些。”
小黄门被那温和的目光一看,顿时苦着脸,跟着大吐苦水。
“奴婢也不是没想到,但统领们素来忙碌,且瞧着就很凶,我们都不敢和她们说话,女官中春儿女官最是忙碌,常年要跟在容成女官身边,冬儿常年走外务,见不到人,秋儿女官是最好说话的,人也温温柔柔,很是照顾我们这些人,听说原先也是官宦女子,家道中落,读书极好,一手字更好,这才被容成女官看上的。”
沐钰儿心中微动。
“秋儿女官原先是官宦女子啊。”她闲聊一般感慨着,“怪不得能当上女官,我听少卿说女官选拔考试可是和外面的科举的进士科一般难呢,现在想来也是,若是一开始不认字,便是后来发奋读书,悬梁刺股也难得很。”
“可不是!”小黄门顿时骄傲起来,“要我说我们女官的选拔可比外面难多了,那些读书人只要读书就行,可女官选拔还要你伺候人,而且一个做不好就做不了了,这些年这么稳的女官也就春儿女官、秋儿女官和冬儿女官,其余人都不知道换了几波了。”
沐钰儿笑,点头附和着:“这般说来,你也很是崇拜那三位女官,那冬儿女官我没见过,但我瞧着春儿女官颇为严肃,秋儿女官是不是也是如此啊。”
小黄门连连摆手,认真说道:“秋儿女官人很好的,读书学问也很好,很多人跟她请教问题都不藏私,有问必答,我们有事相求也都是能帮就帮,是最好的。”
沐钰儿露出焕然大悟之色:“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她在宫内想来关系极好,也没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的。”小黄门摇头晃脑,“秋儿女官是最好的。”
沐钰儿手指在茶盏上点了点,目光露在外面摇摆不定的华丽宫灯上,好一会儿才继续漫不经心打趣道:“那想来她离宫时,你该掉金豆子了。”
小黄门眨了眨眼,随后说道:“秋儿女官不会离宫的。”
沐钰儿手指一顿,冷不丁抬眸去看小黄门,脸上笑意不变,缓缓问道:“为何不离宫,听说女官离宫和官员致仕一般,风光得很。”
小黄门皱了皱鼻子,犹豫着不知道说不说。
沐钰儿不解,善解人意说道:“是有什么不能说吗?若是涉及秋儿女官的私事,不能说就算了。”
小黄门还是头一次如此和气被人说话,一时间多了点惶恐,连连摆手。
“不算什么私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少的。”他苦着脸,“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沐钰儿笑,长睫微动,掩住眉眼:“随便说说。”
“秋儿女官的家人不好。”小黄门直愣愣说道,“听说她家是犯了贪污罪,男的钱都被流放了,女孩十岁以下没入掖庭,秋儿女官当时九岁这才幸免于难,她是七.八年年前考上女官,巧的是前几年明堂初建,陛下大赦天下,秋儿女官的家人便都跟着回来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敏锐问道:“他们不好?”
小黄门立刻愤慨起来:“岂止不好,简直是中山狼,忘恩负义,如今一家全靠秋儿女官养不说,家中还有不争气的人上赌,秋儿女官每次都为他们收拾烂摊子,已经好几年没有换过新衣服了。”
“如此过分!”沐钰儿眉尖一扬,愤慨指责道,“这般可恨的人,秋儿女官为何一直受他们钳制,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不就好了。”
小黄门眉心紧皱,叹气说道:“家中都是老弱病残,秋儿女官真的性子很好,大概是,不好意思吧。”
沐钰儿扬眉,紧跟着叹气:“但这样也太不值当了。”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沐钰儿抬眸看去,便看到唐不言换了身浅蓝色的衣服,便是如此简单的印花版型,在他身上都传出几分高洁冷淡来。
“少卿!”沐钰儿眼睛一亮,刚一走进,就察觉出不对,抬眸去看他。
唐不言对着他摇了摇头:“去秋儿女官的院子吧。”
沐钰儿只好咽下嘴边的疑问,目光警惕地在外面转了一圈,这才转似无意地挡在他面前,借着他宽大的衣袖,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
“雨小了不少,现在去刚好。”
唐不言手指格外冰,就像被霜冻着一般。
沐钰儿立刻皱了皱眉。
唐不言在她手心划下两笔。
沐钰儿心中一冽,但还是转似无意地收回手,背在伸手:“我的刀能拿回来了吗?”
小黄门摇头:“迎仙殿禁刀剑的。”
沐钰儿哦了一声:“那算了。”
她勾过门外的伞,随意说道:“那少卿,我们走吧。”
小黄门并没有跟着出去,只是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明明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那一瞬间脸上的青涩胆怯便毫无踪迹。
隔壁的院子并不远,走了几步就能看到拱门。
“少卿怎么不沐浴。”沐钰儿靠近他,担忧问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唐不言唇色发白,一张脸毫无血色,他握拳低咳几声,声音被死死压制着,却听的人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沐钰儿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担忧问道:“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啊。”
唐不言摇头,眉宇间的冰色在暗淡夜色中格外显眼,声音沙哑:“刚才春儿女官来找我了。”
沐钰儿一惊。
“她和秋儿是同一批进来的女官,关系极好,相比较另外夏、冬两位住持外务,常年在宫廷内见不到人,但春秋执掌内廷的,两人时常在一起,所以她发现秋儿半个月前行为怪异。”
两人站在一处假山背后,靠着突出的半截岩壁避雨,而下了半夜的雨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只是寒意不减,夜风阵阵。
“如何不对劲?”沐钰儿问。
“她也不知道。”唐不言蹙眉,“但两人朝夕相处七.八年,早已对对方了如指掌,只说秋儿一直心神不宁,甚至典当了很多首饰。”
沐钰儿心中微动:“我好想知道。”
唐不言抬眸看她。
沐钰儿神色变化,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被鹰啄了眼,我就说一个仆从怎么知道这么多?”
“怎么了?”唐不言担忧问道。
“刚才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小黄门,大概是受了谁的指使,与我说了不少秋儿的往事。”沐钰儿缓缓说道,“秋儿同样是官宦出身,受家中牵连入宫为奴,家人本该在流放但运气好,几年前明堂初建,陛下大赦天下便也跟着回来了。”
唐不言眉心微蹙。
“家中有人欠了钱。”沐钰儿沉声说道,“她一直为家人收拾烂摊子,这次想来不会不管不问。”
唐不言沉默。
春儿作为最受宠的四大女官,尚且不知道秋儿到底为何心思不宁,那现在透过小黄门的嘴告诉沐钰儿秋儿宫外私事的人,不言而喻。
“那我们还进去吗?”沐钰儿显然也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慢吞吞问道,“有人叫我们去宫外查。”
唐不言看着观澜院门口悬挂的两盏宫灯。
陛下以女子之身荣登大宝,她把权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外廷的凤鸾两台,一半给了手下位卑言高的女官。
如今,这群最高不过六品的女官正在几步之遥的院中。
“少卿说得对,容成嫣儿确实不太可能背叛陛下。”沐钰儿紧盯着唐不言的脸颊,“可我觉得事情还是查一下,确定一下更好。”
唐不言垂眸看她。
“少卿说对不对啊。”她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司直可知道升官的秘诀是什么?”
沐钰儿来了精神,激动地抓着他的袖子:“什么?“
“睁一眼闭一眼。”唐不言慢条斯理说道。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随后一甩他的袖子,委婉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唐不言笑,苍白的唇微微弯起:“某也是这般觉得的。”
沐钰儿吃惊地瞪大眼睛。
“某以为和司直已经共事这么多事情。”
唐不言伸手,冰白修长的手指把她垂落在肩上的发带在指上绕了一圈,一条简单到近乎简陋的发带在此刻被这手指紧绷着,莫名多了点金玉琉璃透彩光的高品。
“司直能否不要……”唐不言蹙眉,被笔墨一蹴而就的眉眼,一水秋色,素练霜起,“试探某了。”
沐钰儿看着他微微靠近的脸,显然被怔在原去。
雪月双绝唐三郎,当真是名不虚传。
“我……”她勉强抓回一丝神智,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概连容成嫣儿也喜欢打扮这位三郎,这件衣服熏上淡淡的不知名味道,顺着唐不言的袖子骤然在眼前展开,劈头盖脸蒙了沐钰儿一脸。
那手指松开那根发带,仔细放在马尾边上,随后点到为止地收回手来。
沐钰儿骤然吸到清冷的水雾,这才回过神来,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忘记后面是石头,一脑袋撞了上去。
“小心……”唐不言惊诧,手伸出一半,就看到沐钰儿疼得捂着脑袋,好半晌才把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石头”
沐钰儿这回是半点风月掠影的想法都没有。
——疼疼疼……
“你,小心一点。”唐不言手指微动,“有没有肿起来。”
沐钰儿捂着脑袋,直接从那狭小的地方钻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没有,少卿你以后可以带面具和我说话吗?”
“什么?”唐不言不解,微微睁大眼睛。
沐钰儿瘪嘴,大眼睛委屈极了:“耽误我升官发财。”
—— ——
沐钰儿和唐不言踏入观澜院时,院中诡异得没有出现一个人,就连守夜的仆人都好似凭空消失不见一般,明明两侧小屋都有人呼吸的声音,可偏偏在这次全都装聋作哑,对突然传入的两人视而不见。
“倒是坦坦荡荡。”沐钰儿小声嘟囔着,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我推门啦少卿,有事你担着啊。”
唐不言盯着她的后脑勺看,没有肿起来。
——过河拆桥的小猫儿。
沐钰儿伸手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外面微弱的烛火依稀可以看到屋内格外干净整洁的布置。
“一般来说,按照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沐钰儿入内,“这么干净十有八九是被收拾过了。”
她一边说一边去点蜡烛,昏暗的屋子立刻亮堂起来。
唐不言打量着屋内。
一张靠墙的床,一个衣柜,一架书柜,一张桌子,除此之外,不再有任何东西,便是去客栈住房也会在角落里摆上一束花。
这间偌大的屋子完全没有常年有人居住的痕迹。
“女官的日子都过得这么苦吗?”沐钰儿扭头,小心翼翼问道。
唐不言摇头,朝着案几走去。
案几上的书整整齐齐摆放着,甚至还有一本书被摊开,显示主人当时出去出门,甚至连书都忘记合上。
是一本治国策论。
唐不言仔细翻看了,里面都是历代宫廷讲师为陛下演讲的题目,里面甚至有唐阁佬的讲题。
“这本书有什么奇怪吗?”沐钰儿溜达过来问道。
唐不言摇头:“是一本策论集。”
沐钰儿来了精神,也跟着探过脑袋,认真看着,企图看出一点异常来:“也有什么藏头诗吗?”
“没有。”唐不言合上册子。
沐钰儿哎了一声,抬眸去看他:“那你看这么久做什么?”
“只是好奇,女官都需要学习这些内容吗?”他说,“这些都是侍读给陛下讲的治国选题。”
沐钰儿歪头:“不懂,所以她不该看吗”
唐不言眉间蹙起,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说道:“不知该不该看。”
沐钰儿眉毛立刻如扭了扭。
“我又不是女官,我怎么知道女官要学什么?”唐不言失笑。
沐钰儿哦一声,捡起那本,大大咧咧说道:“那我等会去敲别的女官门问问。”
“你可有找到什么?”唐不言问。
沐钰儿眨眼:“有点恐怖,你看不看。”
唐不言抬眸看她,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衣柜上。
刚才沐钰儿正在检查衣柜。
“吓唬金凤的那个女鬼你还记得吧?”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唐不言点头。
“那件奇奇怪怪的红色衣服。“沐钰儿指了指衣柜,“若是我没猜错就在这里放着呢。”
唐不言朝着柜子走去,沐钰儿背着手跟在身后:“有些臭,少卿你别熏过去啊。”
木柜受潮,发出一声咯吱声。
一件奇怪诡异的破旧红衣服被人团起扔在最里面,若非刚才沐钰儿翻了翻,想来还看不见,与此同时一股奇怪腥臭味悄悄弥漫开。
“若是我没闻错。”沐钰儿的脑袋探过来,无辜说道,“猫臭味。”
唐不言侧首看她。
那距离颇近,唐不言微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钰儿立刻缩回脑袋,抱臂,认认真真解释着:“少卿别看小猫儿长得可爱,拉的屎滂臭,这味道实属是腌入味了。”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唐不言往后退了一步,顺手把门关上了。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起来。
唐不言立马转眸去看她。
“是真的!”沐钰儿像是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立马据说表清白,“过几日少卿乔迁了,可以去闻闻我家奶黄的。”
唐不言嫌弃地移开视线。
沐钰儿慢吞吞再一次打开门,甚至伸手把衣服拿出来。
唐不言往后又走了一步。
“所以秋儿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吗?”沐钰儿把衣服放在烛火下一照,果不其然看到不少黑猫毛。
“这猫是不是平时吃太咸了。”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掉毛有点厉害啊。”
“女官们的饮食格外清淡。”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不解。
“若是吃食重口的,容易殿前失仪,很多女官甚至仆从、后妃,在伺驾时甚至会一日不吃食,唯恐殿前失仪。”
沐钰儿哦了一声:“这猫还没找到?”
“宫内吃咸的地方有哪些啊?”沐钰儿又问。
唐不言摇头。
“力气活一定是吃咸的,宫中巡逻的侍卫,做苦力的宫娥黄门,还有……”沐钰儿话锋一顿,“天枢工地上的匠人怎么也该吃咸一点吧。”
唐不言和她对视一眼。
“你想现在就去天枢?”他问道。
沐钰儿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少卿真英明。”
“可子时都过了。”唐不言指了指天色,“按前几日的说法,闹鬼都是在子时,现在过去也晚了。”
沐钰儿顿时耷拉下脸:“时间过得好快啊。”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这个梳妆台上的东西已经空一半了。”沐钰儿焉哒哒地指了指靠窗的梳妆台,“但我发现有一根发簪格外奇怪。”
她打开妆匣,里面如今只剩下几根便宜简单的发簪。
“这根。”沐钰儿放在手心放着,“我看春儿的衣物每次都是一模一样,我想女官的衣服都是固定的,只有常用的首饰才会如此,你看这几个女官特有的金花簪格外光滑明亮,但这根金丝绕玉桃花簪,按理用的比较少,可簪身格外光滑,一看便是时常被人拿出来把玩擦拭的。”
唐不言接了过去。
“这个簪子应该是自己打的,不算精致,边角磨的不好,浪费了一块好玉。”他说。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她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但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不过女官能接触哪些男子呢。”
沐钰儿一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千牛卫。”
“宫娥未出宫前禁止和侍卫私通。”唐不言淡淡说道,“违令者乱棍打死。”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
“别说整个皇宫,光是紫薇宫的千牛卫就将近两千人。”沐钰儿喃喃自语,“大海捞针啊。”
“不过能用的起金玉的人怎么也算是个官了。”沐钰儿话锋一转,安慰道,“这个簪子怎么也要四五两,玉是白玉,金是实打实的金,虽然瞧着一般,但应该却是挺贵的。”
她分析着:“从九品算起,一年十六两,好像拿出四五两送人有些贵了,八品二十两,好像还可以。”
她抬眸去看唐不言,虚心请教:“紫薇宫八品以上的官有多少啊。”
唐不言凉凉说道:“不说一千,八百总是有的。”
沐钰儿爪麻。
“怎么多啊。”她很快缩小范围,“秋儿忙得很,不可能总是和迎仙殿外的人见面,说不好就是在殿内,那迎仙殿有有多少人啊。”
唐不言笑:“总归也有一百多人。”
沐钰儿呆滞。
“这么多啊。”
“诸曹参军便是从八品了。”唐不言淡淡说道,“自然多。”
“不过能让一个女官在寂寥深宫,顶着宫规喜欢的人,肯定不会大字不识一个,品阶太低也未必碰得上她,两人一旦见面一定会有人注意,所以那个人一定是即使两人说话也不会让人注意,且那个千牛卫必须身居要位,这才可以和陛下身边的女官说话。”唐不言淡淡分析着,最后说道。
“至少也该是朗将起步。”
沐钰儿不解。
“陛下开设武举规定,朗将以上都要断文识字,且朗将万万都担任巡逻要治,秋儿负责内廷,若是和他们说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沐钰儿眼睛微亮:“那朗将多少人啊。”
“迎仙殿内副统领们应该都是五品朗将。”
沐钰儿一惊:“我若是没记错,天枢因为现在是容成女官负责,所有守卫的人都是这边的副统领。”
唐不言颔首。
“所以若是装神弄鬼的人真的是秋儿,那帮忙打掩护也是在太方便了。”沐钰儿心中微动,“我们去查一下闹鬼那几日都是何人在当值。”
“天亮再去吧,你从郑州回来便一夜未睡。”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眼睛亮晶晶的,显然精力十足,可她一看到唐不言眉眼间的疲惫便也只好跟着点头:“那我们回观仙院去休息。”
唐不言点头,两人很快就回到观仙院。
小黄门殷勤地迎了过来,唐不言走了一半,扭头,蹙眉,不解问道:“司直跟着我做什么?”
沐钰儿更是不解。
“保护你啊。”
唐不言扬眉:“为何保护我?”
“你看你洗个澡都没空洗。”沐钰儿有理有据,“我给你守门,你洗个澡再去睡觉。”
唐不言忍不住扶额:“不需要。”
沐钰儿歪头看着他,突然露出理解之色,好声好气说道:“堵门口睡不着是吧,那我爬你屋顶。”
“不必。”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给司直在我隔壁理出一间屋子。”
“哎,我不困,不用麻烦。”沐钰儿讪讪摆手。
“闭嘴。”
“哦。”
—— ——
一夜无眠,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唐不言一觉醒来还未睁眼,便听到门口传来沐钰儿和人说话的声音。
“你们在天枢的轮班表,我可以看吗?”
“自然可以。”
是那个莫白的声音。
“你说三十号是你值班,之前呢?”
“是陈策,一号是大统领自己,闹鬼其实就是二十九号的事情。”
“少卿还想找你们了解一下当日闹鬼的事情。”沐钰儿扯虎皮拉大旗,直接把唐不言搬出来“你们今日都有空吗?”
“卑职如果就跟着两位贵人,直到事情水落石出,陈策今日就在天枢轮值,若是司直不嫌麻烦,我们可以直接去天枢。”莫白说。
沐钰儿眼睛一亮:“可以啊!”
“那就等少卿醒过来。”莫白笑说着,“司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沐钰儿歪头:“我要害怕什么?”
“鬼怪。”莫白惊讶,“司直当真一点也不怕。”
沐钰儿笑:“这辈子见过不少东西,唯独没见过鬼呢,若是真的那也真有趣,再说了,我孤单单一人,真要出事有什么关系。”
莫白语塞,好一会儿才说道:“司直当真豁达。”
“说起来,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洛阳本地人吗?成婚了没?”
“我是孤儿被养父养母收养的,外面有一未婚妻,在家中等我,等我这边得空便回去与她成婚。”莫白毫不避讳说起自己的身世,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来。
沐钰儿笑着点头,故作随意问道:“你们这些朗将一共几个啊,我瞧着都颇为年轻,不会都是单身汉?”
莫白不好意思说道:“十人,只有五人结婚了,都是这几年刚刚成亲,只有一人去年刚抱上女儿。”
“那看来那个好事也要轮上你了。”沐钰儿笑着打趣道。
莫白摸了摸脑袋,脸颊微红,但神色认真说道:“有没有孩子不重要,和她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沐钰儿笑:“天赐良缘,老天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莫白笑。
唐不言听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沐钰儿立马警觉说道:“少卿醒了。”
没有一会儿,大门打开。
唐不言一开门就看到盯着自己看的沐钰儿,眼睛亮晶晶的。
莫白行礼。
“打算今日去天枢?”唐不言扭头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连连点头。
“那便走吧。”他说道。
—— ——
天枢被大雨冲刷过,铜制的表面更加亮堂了。
工匠们正在敲敲打打,沐钰儿一眼就看到高大的昆仑奴。
“咦,是奴儿啊。”她说道。
昆仑奴听到动静,扭头来看,随后立刻快走过来,他体格健壮,身形又高,这般跑来,颇有冲击感。
他边上还跟着两个被衬托成的小矮子——张一和王新。
“郎君。”昆仑奴眼巴巴地低头看着唐不言,从臂弯上小心捏着披风给人披上。
“昨日来的?”唐不言问。
昆仑奴委屈点头:“等到暮鼓响起还没见到郎君,就只好回去了。”
唐不言拍了拍他的手臂,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沐钰儿身上。
张一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话:“菲姐听说我们这次是来抓鬼,急的抓耳挠腮,可惜就是进不来,嘻嘻,等我看到鬼了,我就给她炫耀一番。”
“拉倒吧,你这个胆子,昨天看到那具尸体,吓得连滚带爬,看也不敢看一眼,我估计到时候眼睛都不敢争的。”王新嘲笑着。
“那尸体真的很可怕啊,那张脸。”张一比划了一下,委屈说道,“而且大晚上,刮风下雨,这么猝不及防,谁说得住啊。”
“菲姐啊。”王新笑说着,“没看到菲姐觉也不睡了,连夜起来验尸。”
“尸体验得如何了?”沐钰儿见缝插针问道。
“我们晨鼓响时过来的,萌萌去接手了,看样子已经差不多了。”王新说,“司直有空可以去看看,我半夜一直听到菲姐在怪笑。”
他脸色一言难尽:“老实说,比鬼还可怕。”
“可别,鬼见了连夜搬家走。”张一也忍不住开口讽刺道,“鬼见愁名不虚传。”
两人一左一右围着沐钰儿,态度是说不出的亲昵自在。
唐不言垂眸。
“卑职陈策参见唐少卿。”没多久,一个肤色白净,身形高挑的人走了过来。
沐钰儿听到声音,顺势看了过去,立马眼睛一亮。
这人长得格外年轻好看,瞧着斯斯文文,刚才说话也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一看便是小女郎们会喜欢的。
“第一夜闹鬼的事情?”陈策面容严肃,“那夜天枢内确实一直有哭声,闹到子时才停,但卑职并未入内检查。”
“为何不检查?”
“因为大门锁上了。”
莫白惊讶:“大门是锁上的嘛?我那日巡检都是没锁的。”
“可我那日就是锁上的。”陈策也很惊讶,随后为难说道,“我当时就很想进去看看,那个声音明显是一个女子的哭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所以到底平日里是锁着的,还是没有锁着的?”沐钰儿凑过来问道。
“这可能要去问问将作大监泉献诚了。”莫白沉吟片刻后说道。
作者有话说:
1.古代私自占卜是杀头的大罪!!而且这个废太子除了私自占卜,因为太过害怕被武则天杀了,所以一直穿女装,然后被人告发了。
2.大家应该看得出我的一些故事是有原型,不直接写原型的名字,是因为故事被我稍稍改变了一点,为了更加贴合我的故事,所以怪不好意思用原型的名字,但我还是强调一句,原型故事来源百度百科——(主要是jj很多东西都要标注,不然会被判定抄袭,所以我想着我还是解释一下感谢在-04 23:55:-05 23: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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