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河水在夕阳下竟似血一般红。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 长身而起, 走出了大帐, 向河边走去。
杨溥、柳升、郑亨、严子乔和云水和尚等人也都紧随着皇帝, 杨溥一面走一面还朝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微微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对他们刚才能借棋局使皇帝对明军现在所处的形势有所警觉而示嘉许和感激。
对皇帝, 杨溥他们有许多话不好说, 也不敢说, 毕竟天威难测, 反倒是象严子乔这样的江湖中人和云水和尚这种方外之人说出来比较好一些, 就算有时候冒失一些, 皇帝也不会怪罪。
皇帝站在河岸边, 凝视着天际的夕阳, 神色之中似有无尽的苍凉和感慨。
严子乔轻声道:"陛下莫非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战?"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严子乔猜对了, 他果然是正在思索五年前的那一战。
五年前, 淇国公邱福率领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十万骑兵、数十员猛将北征鞑靼,却在饮马河边, 被鞑靼王本雅里失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是大明朝数次北征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可说是朝野震动。
败要败个明白, 在邱福惨败之后, 皇帝召集文武, 对饮马河之败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总结, 得出的结论是, 邱福轻敌。若论个人的军事指挥才能, 本雅里失不及邱福, 若论双方人马的战斗力, 本雅里失一方也不占优势, 邱福之所以全军覆没, 就是因为在数次小胜之后, 想一鼓而全胜, 逞勇冒进, 以劳击逸, 被表面上节节败退的本雅里失引进了鞑靼大军的包围圈。
前车之覆, 后车之鉴, 皇帝绝对不会不从那次惨败中汲取教训, 否则他也不会在邱福战死后的第二年即挥师北进, 消灭了本雅里失。可他今天为什么要命令刘江去穷追撒木帖儿呢?
风声渐紧, 暮云四合。不知是因为刚才那盘棋太过耗神, 还是想起了邱福在饮马河的惨败, 已五十二岁的皇帝的脸上, 明显地露出了风霜劳顿之色。
"皇帝真的已经老了。"严子乔不禁在心里感叹。
云水和尚慢吞吞地道:"陛下, 据传玛哈木帐下足有十数万骑兵, 为什么在我军出关数月以来他却一直避而不战? 今天这一战, 他也只派出了撒木帖儿的一支万人队, 初战即退, 一击而走, 这......"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担心玛哈木搬出了对付邱福的那一套, 诱敌深入,重兵伏击? 你是觉得朕不该派刘江渡河追击?"皇帝说这话时, 脸色虽很平和, 但语气已相当严厉。柳升等人已开始有些心里发寒, 生怕这个老和尚依老卖老, 出言不慎。
云水和尚却不紧不慢地道:"正是。"
皇帝用低沉坚定的声音道:"朕所希望的, 正是要玛哈木重兵伏击刘江。只要他集结兵力, 朕就可以驱兵大进, 聚而歼之。"不能说皇帝的想法没有道理。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 自来擅长骑射, 他们的骑兵行动一向飘忽不定, 明军很难找到与他们的主力决战的机会。
就说皇帝此次御驾亲征吧, 三月底, 皇帝就率五十万大军离京出塞, 可一直到今天, 才第一次遇上规模象样的瓦剌人的部队。
如果能找到瓦剌人的主力, 一战而重创之, 甚至平定漠北, 那就差不多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残元势力对大明帝国北部边关的威胁了。但很显然, 瓦剌人一直在躲避明军的兵锋, 他们并不想与总兵力达五十万人的大明帝国远征军面对面地硬拼。
十数里连营在暮色中宛如一条静卧在饮马河边的巨龙, 间或有几声战马的嘶鸣, 但立刻又被沉沉的暮色和汤汤的流水声淹没了。
皇帝慢慢转身, 扫视着十里连营, 脸上带着淡淡的却极自信的微笑, 那微笑里有一种凝重的、几乎无法形容的威严:"各位刚才一定在心里嘀嘀咕咕的, 觉得朕放着要紧事不做却有闲心下棋, 对不对?"
谁也不好说什么, 只有全玉想趁机说几句皇帝爱听的话, 缓和缓和气氛:"皇上是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嘿嘿。"
皇帝果然笑了起来, 手指对岸道:"你们听听, 这是什么声音?"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对岸, 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响起, 浓浓的暮色中, 远远的, 戈壁的尽头出现了一小群骑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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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会议几乎是在皇帝派出的侦骑刚刚归营就开始了, 皇帝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用膳。
永乐皇帝虽说常年征战, 通晓兵法战策, 用兵如神, 但每逢大战之前, 他都会将所有的重要将领召集起来, 让大家畅所欲言, 各抒己见, 然后再根据大家的建议, 制定一个周全可靠的作战方略。
在这种事情上, 皇帝是从来就不独断专行的。
象这样重要的关系到军国大计的军事会议, 严子乔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他虽然很得皇帝的宠信, 但毕竟不过是个布衣草民, 就算他在江湖上在武林中可以呼风唤雨, 可在这里, 在皇帝和文武大臣之间, 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会下棋、能保护皇帝安全、会讨皇帝喜欢的护卫而已。
严子乔现在在健儿营的大帐里, 这里是他的天下, 在这里的所有人眼中, 皇帝不算什么, 他严子乔才是至高无上的。
因为健儿营的九百勇士, 都是他圣火教的教众, 都是他最信赖、武功最精强的人。
圣火教, 又称摩尼教, 又称明教, 然而在许多人心目中, 总是将他们与白莲教混为一谈, 甚至视他们为白莲教的一支。说实在话, 甚至作为教主的严子乔本人, 也弄不清楚圣火教和白莲教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而对中原武林各派人士来说, 他们就只有一个名字了, 那就是"魔教"。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起兵濠上的时侯, 打的就是明教的旗号,当时的义军实际上大多都是明教或者白莲教的教徒, 如徐寿辉、如陈友谅、如彭莹玉, 他们都尊明教原教主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为"小明王", 甚至在朱元璋打下应天府、自称吴王之后, 用的也还是小明王的"龙凤"年号。可以说, 元末之际,是明教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只可惜, 这个时期太短暂了。朱元璋在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将成为"真龙天子", 必须让世人知道自己"受命于天"时, 就已经开始疏远明教, 开始斥其为"匪类",并视韩林儿为自己登基的最大障碍, 终于密遣自己的外甥李文忠在瓜洲将小明王的座船凿沉在江心。而在登基之后, 朱元璋更是下诏在全国捕杀明教教众, 并严禁明教在中原发展。
严子乔继任教主时, 明教在中原的教会已经是百不存一, 而且剩下的许多都已经改换门庭了, 在西域也只剩下光明顶这一小块落脚之地, 明教在中原的地盘,都已被中原武林的各名门大派瓜分殆尽。
胸怀大志的严子乔自然不会甘心, 开始着手重整旗鼓, 以图恢复失地。但因为明教已被朝廷明令禁止, 虽然经过了艰苦卓绝的努力, 教众也已扩展到数万,严子乔的向中原武林发展的雄心还是在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及朝廷的双重打击下遭到了严重的挫折。
也就是在这个时侯, 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因为太子朱标早逝, 朱元璋"驾崩"之后, 继位的是他的长孙朱允文, 称建文帝。而建文帝登基不过一年, 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就上书以"清君侧"、讨伐齐秦黄子澄为名, 起兵靖难。
说是"清君侧", 其实谁都明白, 燕王是想夺位, 这真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要夺天下, 仅靠燕王手里那些已被削减得差不多了的兵权和兵力当然是不够的, 更何况燕王还必须考虑到自己夺位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有失民心, 招兵买马已是头等大事, 另外, 燕王还必须顾及到退进大漠后一直没有驯服的残元势力,怕他们趁中原战乱而进犯。所以除了联络对建文帝不满的诸王、招纳手握兵权的边将之外, 燕王身边的第一谋士道衍和尚就想起了一直蛰伏在西域的明教这支强大的力量。
于是, 那时侯还没有以"云水"为号的云水和尚奉命北上光明顶, 与严子乔接上了头。
燕王开出的条件也正是严子乔梦寐以求的──只要严子乔能率领明教的力量助他靖难, 听其调遣, 则靖难成功之后, 明教在中原的发展将不再被禁止, 只不过不能再称"明教"。
一拍即合。
燕王朱棣经过四年苦战, 夺取皇位之后, 果然信守了当年许下的诺言, 各地官府果然对改称"圣火教"的明教在本地开香堂收教徒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至于圣火教与中原武林发生的冲突, 只要没有人来告状, 官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数年之后, 圣火教在中原已经站稳了脚跟, 就在严子乔踌躇满志、准备在中原武林大干一场的时侯, 杨溥杨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偏偏想起了成立"健儿营"这么个主意, 皇帝当即想起了在他的"率土之滨"的千千万万的臣民中, 还有严子乔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