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意识会引起身体短时间内无人控制,并不长,大约五秒钟左右。洛希扶住雪奈的肩膀防止失去平衡,意识沉下去的瞬间,他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邓槐灵压根没有前往二区,自己是被摆了一道。
他早该厘清其中利害,邓槐灵既然发现了Rosie的异常,又怎么会轻轻放过。只是他下意识地认为对方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他——
洛希简直想敲醒自己,为什么把邓槐灵想得那么单纯?对方可是赏金猎人,最不缺乏谋略与手段的职业,他对邓槐灵的印象却一直停留在他们初次谋面的时候,一个在战火里不知所措的八岁小孩,乖乖地任他抱着走。
是他太轻敌了。眼下的情况,不能由他来应付邓槐灵,否则一定会露出马脚,搅乱大局;让Rosie面对是个比较好的选择,正因为Rosie全程一无所知,也不会撒谎,仿生人的自然反应才真实可信。
视线逐渐模糊,洛希与躯壳间的联系彻底切断。Rosie撑着雪奈肩膀醒了过来,转头望了望四周,对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游乐场十分困惑。
面前的女孩担忧地注视他,刚才意识交换的刹那,他失去了平衡,被雪奈支撑着才不至于摔倒,好在只有短短几秒,在别人看来就像是他忽然护住了雪奈肩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等,别人?
Rosie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起眼睫,出现在视野里的依次是正朝这里走来的修长双腿,被风掀动的衣角,敞开的风衣,吉他盒随意地单肩挎着,最后是一张熟悉而冷漠的脸。来人始终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棕眸不禁让Rosie想起许多大型猫科动物也具有的瞳色。
邓槐灵在离他们一米开外的位置停步,冷冷地扔出两个字:“解释。”
“解释……什么?”Rosie不明所以地问。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是怎样到了这个地方,又为何会跟雪奈在一起,周围的陌生感让他觉得这是一场异常真实的梦。
“这得看你想告诉我什么。”邓槐灵不紧不缓道,“比如,你身边的……月野雪奈。”
他突然调转目光看向Rosie身旁的女孩。雪奈被他戾气极重的眼神吓得瑟缩起来,几乎想要躲到仿生人背后,但硬生生克制住了,大着胆子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邓槐灵短暂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并不真实:“一个猎人有很多种手段,小姐。我不仅知道你的姓名,还了解你的家庭关系。”
“你的母亲是宗教领袖长濑美子,十多年前,政府打击宗教活动时她就消失在歌舞伎町;父亲是月野胜,因为盗窃文件而被开除的员工,前些日子我追踪过的任务目标,可惜也在歌舞伎町丢了。我倒是挺好奇,你们是在歌舞伎町开了个收容所么?”
他的语气就像随意聊天,可每一句都准确地点中雪奈的要害,三言两语间便猜到了神明居的存在。
Rosie和雪奈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你、你想干什么?”雪奈鼓起勇气反问。
“我可以不追究你还有白石槿在歌舞伎町搞的勾当,只是一点,把我的仿生人还给我。”邓槐灵蹙起眉头,有些偏执地说,“他是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抢走Rosie,更不要说还给你了。”雪奈退了一步,仰着头才能直视邓槐灵,这样悬殊的体格差距让她声线颤抖。
她鞠了一躬,“对不起,我未经允许就占用了Rosie的时间,真的很抱歉,也愿意拿出相应的经济补偿。可是,我绝不会为没做过的事情道歉,Rosie只是想带我出来玩,我没有逼迫他、欺骗他,我不是强盗也不是小偷。”
“你不是吗?”邓槐灵冷笑,“那么请你解释,为什么Rosie见过你一面就会亲昵地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他宁愿牺牲我的利益也要救你,他每天凌晨跑去歌舞伎町又是为了谁?”
“因为他是你的仿生人,所以就不能拥有自己的生活,一刻也不能离开你的视线吗?”
“很不幸,是这样。”邓槐灵专制霸道地说,“你说愿意补偿,可惜我不在乎这点小钱,我唯一接受的方案,是请你别再见他。”
“我……”雪奈犹豫了。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Rosie毕竟是对方的仿生人,不是她的,就算邓槐灵有过激的地方,也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她不该成为阻碍问题解决的根源。
雪奈心思一软,正要松开拽着仿生人胳臂的手,Rosie却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略侧过身挡住了她:“不要再为难雪奈了,邓先生,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是我惹你生气的,我自愿接受任何惩罚。”
仿生人的声音温和坚定,落在邓槐灵耳际不免诱发更深的嫉妒。Rosie在他面前护着另一个人类,而他根本没对月野雪奈做什么,便引起了Rosie强烈的保护欲,好像他是值得万分提防的恶人。
“小女孩?她就快满十六了,不能抢别人玩具这类简单的道理,应该明白了吧?”邓槐灵讥讽道,心里妒怒交加。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被气昏了头,以至于用了不恰当的词语来形容Rosie。
“邓先生,我不是玩具。”Rosie怔怔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仿生人的眼瞳里忽然漫上了悲伤,仿佛温泉一夜之间被飞雪覆盖,清水中冰凉彻骨。
他可以理解邓槐灵想要他的全部时间,也认为自己天然是管理员的所属物,可他绝不是一件任人摆弄的,玩具。
邓槐灵处处限制他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不悦,Rosie甚至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在邓槐灵心里他很重要——但是,作为一件重要的玩物圈养,和作为一个重要的人陪在身边,是不一样的。
“但你是我的仿生人。”邓槐灵仍在气头上,强硬地不肯示弱,“我不管这女孩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我自始至终是你的管理员,第一顺位、最高权限,还记得么?我命令你不许和她接触,你就必须服从。”
他粗暴地抓住雪奈攀着仿生人的手腕,将她扯到一旁,亲自与Rosie对峙。他咬着牙,察觉自己心跳很快,连平日里握刀极稳的指尖都在轻颤,听不见来自周围的声音,只剩呼吸沙哑而沉滞,一声声像是垂死的人。
邓槐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感情并非愤怒,而叫做害怕。其实他不是有意用管理员的身份来压制Rosie,只不过他再也找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够留住对方。他好像马上就要失去最珍贵的人,害怕得快要窒息,却依然用强势掩饰着内心的虚弱。
他虚弱地等着Rosie的判决,如果仿生人决定反抗他,他便满盘尽输。
“我服从于你,邓先生。”Rosie终是没说出违逆的话,却也没有多余的神色,慢慢低下头去,“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雪奈。”
邓槐灵沉默地瞥了眼被他扣住手腕的少女,情绪使他的力劲不受控制,月野雪奈无声地挣扎着,看样子是在极力忍痛。
“她有什么好的?”邓槐灵放开手,轻声说道,露出一个失魂落魄的惨淡笑容。
“雪奈从不把我看作玩具。”Rosie静静地说道,“她需要我,觉得我是同她一样的人类。”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邓槐灵的防线,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扩大了,眼里的自嘲愈来愈盛:
“是啊,她把你看作人类,所以你喜欢她……原来平时我怎么对你的,落在你眼中都不值一提。原来千方百计满足你的愿望、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你好,这些都是不把你当作人看?游行那天我怕你遇见危险,始终追踪着蛛形坦克,也是不把你当作人看?”
原来他们之间,剩下的就仅有这层非人的可怜关系,遇见Rosie后他所做的种种,都是充满幻想的一厢情愿。邓槐灵孤身在这座城市游荡了许多年,第一次努力地试着接受什么人,并把那人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那人却不肯接受他。
现在幻想被击碎,可他已经无法恢复到从前对任何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的洒脱。他在心里给Rosie留了领地,温热的、柔软的,不同于他表面上的拒人千里,这片没人要的领地伸手一撕便血肉模糊,只好永久保留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先生……”他一边质问,Rosie一边焦急地试图截断他的话语辩解,直到听见坦克的部分顿住了,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蛛形坦克?”仿生人喃喃道,发现自己听不懂邓槐灵的话。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一部分,Rosie记得的是那天邓槐灵莫名负伤了,但很奇怪,他也并未追究对方受伤的原因。
他没来得及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一旁的雪奈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拦在他们中间,右手握着通讯器,显然刚刚结束和某人的通话:
“别吵了!我看你们两个都是笨蛋!”
Rosie和邓槐灵同时住了嘴,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月野雪奈瞬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站姿变成僵硬笔直:
“那、那个……很抱歉出言不逊,不过我刚和槿取得了联络,他说可以让这位邓先生到神明居看看,了解Rosie这些天来为我们做的事。显然他对神明居的存在有一些误会,亲眼一见正是消释误会的最好方式。”
她向邓槐灵伸出了手,举手投足间依稀有美子当年优雅的风度,“因此我以巫女的身份正式邀请你,到神明居做客,无论你信不信神,都将会是我们尊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