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邓槐灵让Rosie感到陌生,往常对方在他面前的时候,都会刻意收起一部分戾气,棕褐色眼瞳里没有过多冰冷,似乎被Rosie的个性同化,也变得温柔。
但他知道邓槐灵对别人并不温柔,对唐、对陈维、对杀手和医生,都充满十足的疏离,赏金猎人的职业需要他时时猜忌,鲜少能放下心防。
而现在邓槐灵用这种冷淡而锋利的态度对准了他,Rosie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仿生人本该对任何事淡然处之,可是面对邓槐灵的态度转变,他的心酸涩起来,好像被丢入了浓缩柠檬汁。
“我会对处在危难中的友方人类施以援手,”Rosie垂下眼,避开对方寒芒般的目光,“这是写在程序底层的准则,也是我身为战斗型仿生人的职责。”
“这是你的答案?”邓槐灵平静地说,像是根本不在乎,Rosie却错觉般从中读出了几分自暴自弃。
“程序是这样写的,但这不意味着你不重要,邓先生。”
“不要紧,你知道人类是很容易浮想联翩的生物,跟讲求事实的仿生人不一样。”邓槐灵说。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了,怀疑起对方的真心,就拿出赏金猎人的一贯作风,以至于让Rosie惧怕。
于是他恢复了寻常语气,眼神里不再有寒芒,却也空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会错了意,是不是有点好笑?”
“不是的,”Rosie说,“你没有会错意……”
“现在是程序在安慰我吗?”邓槐灵笑了笑,自嘲地说,“监测到你面前这个人类不太开心,试图用承诺和花言巧语让他开心起来,就像你在p里做过的那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还没有可怜到那种地步——”
后半句呛在喉咙里,因为Rosie拽着他的手臂来了个背负投,把邓槐灵狠狠摔在满是雨水的地上。天地旋转,邓槐灵先是望见了灰白落雨的天空,然后Rosie蹲下来,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
“邓先生,你是混蛋吗?”Rosie咬牙切齿地说。
“我怎么了?”邓槐灵没有起来的意思,抬眼注视着对方。
“你要么是对自己毫无信心,要么就是对我毫无信心。”
“——你看上去很想揍我。”邓槐灵说了句偏题的话。
“我很想揍你,但是程序不允许。”
“我允许了,只要你想。”
“……”Rosie气得扬起了拳头,最终还是没舍得落下去,“算了。”
邓槐灵呢喃地说:“你比我想象中要凶很多。”
“动手只是为了让你好好听我说话,邓先生。”Rosie低着头看他,外套领子微敞,扎起的头发从一侧颈窝滑了下来,“刚才没有说完,虽然程序默认我会帮助所有人类,但优先级是不同的,你永远在第一顺位。”
“如果玛丽和你同时有危险,我会先救你;如果一百个人和你同时有危险,我也会先救你。如果只有杀人才能救你,我选择杀掉那一百个人类——当然我希望这种假设永不发生,一旦真的发生,我会这么做的。
“在我心里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标准,那是你。我反驳‘你没有禁止我去救人’,那是因为你确实没有,我的意志以你的命令为转移,如果你禁止了,我绝不会朝那个方向踏出一步。
“所以,邓先生,可不可以再多信任我一些?”
*
“你的意思是我还需要赔偿你的损失?”杰森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指着瘪陷的车头。他和车主在大雨中争论了半天,一个怪罪对方撞坏自己的仿生人,一个指责对方推仿生人下来妨碍交通,应该付全责。
两人一车拦在路中间,由人工智能Rose指挥的交通系统陷入瘫痪,堵在后面的自动驾驶车型排成长龙,不得不从最末端开始依序调头,寻找别的出路。
车主皱着眉打量杰森,看起来是个穷画家,身上大概拿不出十万信用点以上的钱,再吵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眼看就要招来警察,说不定还要被追究事故责任,车主当机立断,“看你也赔不起,正好这车交了保险,我自认倒霉,再贴补点就能修好。至于你的仿生人,把她挪走,这事就算了了,我们各不追究。”
“说得轻巧,这是我刚买的仿生人。”杰森哭丧着脸,根本不接受车主的和解邀请,“保险公司补偿你的损失,谁来补偿我的损失?”
他烦躁地原地徘徊,将一头蓬发又抓又挠,“我哪有钱修好她!我自己马上都要饿死了,一生积蓄都花在这个仿生人身上,我不能没有她——你得赔偿我!”
车主看着面前几近癫狂的男人,对方似乎到了末路,不仅背负巨额债务、没有生活来源,还失手导致仿生人身亡。他幽幽地说:“既然她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还要推开她呢?”
“因为她是个该死的仿生人!”杰森不假思索地大嚷,随即被自己的话语吓了一跳,“不……也不能这么说,我很珍惜她,怎么能责怪她?”
“我不想在这里多耗。”车主忽然伸手,递给他一张名片,“这是我某位朋友开的店,实在没办法就去碰碰运气吧,他正在接收仿生人做实验,要是你的仿生人符合要求,他会帮你免费维修的。没有异议的话,我得走了。”
杰森接过来,那还是张纸质墨印的古老名片,被雨滴打湿,字迹边缘起了模糊的毛边。
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代号:
黑市地下五十层
“医生”
*
七年前的黑市还没有邓槐灵他们上次去时那么繁荣,自由搏击场正在建设中,到处是机械吊臂和沙石堆,不过大致布局没变,两人并肩而行,轻易找到了医生门口“义肢贩售、仿生人改造”的熟悉招牌。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气氛有点尴尬,Rosie想不通为什么。他明明把心迹剖陈得一清二楚,表达了对邓先生的忠诚,邓槐灵也说明有一部分原因是太过担心他,两人互相表示理解。话说开了,矛盾应当坦然解决了才对。
然而,就是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房间里的大象”,无形的窘迫感在他们之间蔓延,交流开始变得躲躲闪闪,目光一触即分。
Rosie无声地叹了口气,跟着邓槐灵走进医生的店铺,通过长廊,进入手术室。医生仍旧是金丝眼镜和白大褂的搭配,只是更加年轻,红色长发的杀手在他身边观测数据,他们的组合七年来就没有改变。
杀手蹲下来扒住床沿,目光平视着手术台上的玛丽·埃利斯,她原来的面部组织已经被拆下来,露出银色的零件群,医生操纵机械臂,正在给她安上一张新的脸。
“这样就完成了。”杀手眯起眼睛,大功告成地说,“其他身体部件也修好了,我们给了她焕然新生。”
“你确定要这张脸吗?”医生说。他嘴上质疑对方,机械手臂还是稳稳地完成了工序,崭新的脸固定在玛丽·埃利斯的面部骨架上,轮廓隽秀而优雅,虽然与原来的玛丽十分相似,但在细微处做了很多改动,使她从清秀提升为大气的美人。
“你敢质疑gay的审美?”杀手不满道。
“不是说这个。”医生无奈了,“你确定要采用Rose和玛丽原来容貌的联合建模?我总觉得没用,不如直接换一张更漂亮的。”
“相信我,罗伯特就吃这一套。”杀手口中的罗伯特,就是塞西娜现任市长罗伯特·迪兰,“他对初恋念念不忘,找的秘书每一个都和当年的Rose神似。”
医生暂时相信了他的说法:“明白了。记忆泵连接正常吗?”
“你好啰嗦啊。”杀手指尖掠过一排仪器的数据,“我看看,心率正常,血氧浓度正常,记忆泵连接正常,自我意识……异常活跃。”
他又感叹了一句,“说实话,我们经手的仿生人还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能拥有如此丰富的自我意识,她算是最成功的了吧。”
“成不成功,还要看后续适应得如何。”医生遣词造句非常严谨,让杀手又感到一阵没趣。
邓槐灵明白了来龙去脉,医生和杀手——这两个科学狂人,在七年前成功改造了玛丽·埃利斯,使她具备自我意识,从普通的家政仿生人一跃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尽管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但这切切实实是个奇迹。
甚至连玛丽的容貌都做了微调,模仿一个名为Rose的女人,企图以此来接近市长。站在当今这个时间点回溯,他们成功了,玛丽·埃利斯的确是市长的情妇,医生和杀手掌握玛丽的记忆泵这么多年,一定获得了相当数量的情报。
玛丽的眼皮动了动,从手术台上睁开眼睛。这段记忆就此结束,接下来又是场景的快速切换,邓槐灵和Rosie跟着潦草地浏览了玛丽·埃利斯的成名之旅,换了脸、获得了自由意识的她进入影视行业,在全塞西娜开始走红。
起先是被杀手硬拉着去参加了试镜,电影、连续剧、歌剧、话剧,任何品类都不错过。毕竟她是仿生人,学习速度快过人类百倍,医生熬通宵搜集整理各种片段,编写关于演技的程序,载入她的记忆中枢。她不是天才,却比人类中的天才更加耀眼。
随着塞西娜的影视业向仿生人张开怀抱,玛丽·埃利斯变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大街小巷有越来越多关于她的影像。
三个月过去,当Rosie猜测她是否已经在星光璀璨中忘了杰森,场景忽然又回到那间狭小的公寓内。
周一降雨日,玛丽·埃利斯裹着透明雨衣,在漫水的街巷内跋涉。街道两旁的屏幕变幻着,冷冷发出炫光,正是她拍摄的一支化妆品广告。
她湿淋淋地爬上了“蜂窝”门前的阶梯,验证自己的ID信息。虽然杀手已经抹除了杰森·埃利斯的管理员权限,她不必再受杰森支使,但她却瞒着杀手,偷偷回到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地方。
玛丽敲响了杰森的房门,对方一身酒气地过来开门,见到她的那刻清醒过来。透过半敞的门缝,可以瞥见地上滚满酒瓶,他又在借酒浇愁。
玛丽微微翘起嘴角:“嗨,杰森。”她没有再叫他埃利斯先生。
邋里邋遢的画家显得很不好意思,他知道玛丽已经声名大振,也看过了她参演的电影。杰森自卑地移开眼睛,为自己的衣衫不整、身材走形、一文不值而羞耻,而对面的仿生人是如此年轻、著名,她的光彩几乎灼伤了他。
“……嗨。”他慢吞吞说道,盯着自己的脚尖,“医生好像把你的脸改得不一样了,至少和我画过的不一样。”
“但我还是我,不是吗?”玛丽笑着说。
她脱下雨衣进了门,面对畏畏缩缩的杰森,她顿了顿,俏皮而勇敢地吻了上去。
邓槐灵愣了一下,他想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作为赏金猎人,他一直出入的场所不算干净,在地下的色情服务场所执行过很多次任务,即使没亲身经历过,对上床这种事也习以为常。
但和Rosie一起观看就完全不一样了。对方看起来就是张白纸,在这方面幼稚且单纯,邓槐灵预料到,自己会被请教无数关于上床的问题,同时还要面对Rosie清澈的眼神。
——想想就是噩梦。他狼狈地盘算起来,怎样才能跳过这段,或者说,有什么办法能逃离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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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e是市长的初恋女友,大家不要和Rosie看混喔。Rose本人和洛希也是有关系的,作为洛希昔日的挚友,玩笑般给他取了Rosie这个名字,以后会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