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
一艘去往郑州的大船热热闹闹得在西市的三金码头下了水。
码头的扛把子眯眼看着大船远去, 招了心腹说道:“尾巴收拾干净,不要被人发现了。”
“得了,和北阙的兄弟一起收拾的, 保证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人拍着胸脯保证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咱没想到,司直这么一打扮, 还怪好看的。”
“那也是你肖想得了的。”扛把子给了他一脑瓜子, “再说了人是去办事,那叫能屈能伸,好样的!”
那人扣扣下巴:“确实, 仔细想想也觉得有点奇怪。”
扛把子气笑了:“快去干活,少给我扯皮。”
“得了。”那人嬉皮笑脸地跑了。
再说远去的郑州商船二楼角落的一间雅间里, 沐钰儿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气闷坐在凳子上。
唐不言脱下披风挂在架子上, 见状忍笑:“怎么还在生气。”
“为什么要换成这样子?”沐钰儿不悦说道,“若说要避人耳目, 乔装打扮, 你唐少卿怎么都没变化。”
唐不言坐在她身侧,歪头看她鬓间的珍珠鎏金步摇安静地垂落在耳边, 越发衬得肤色雪白, 上穿乳白色的素色花纹上衣, 外罩鹅黄色朱雀鸳鸯纹背子,腰间系上宝花缬纹浅绛色六面长裙,脸上蒙了一块白纱, 额间一点朱红梅花,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看, 便只觉得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
“看什么!”沐钰儿凶巴巴扭头质问着。
“司直这般穿,很是好看。”他咳嗽一声,唇色发白,可神色温和夸道。
沐钰儿脸上凶意一僵,眼珠子不自在地动了动。
“此番下郑州,行程凶险,东宫之事本就不赖北阙,司直能如此以身犯险,某铭感五内。”
唐不言时常眉眼令人看不清神色,可一旦抬眸安静看人时,便觉得潋滟皎洁,明月多情。
沐钰儿嘴角微动。
“若是我们光明正大出行,涉案之人定当有所警惕,到时情况必将危险加倍,乔装打扮乃是不得已为之。”他话锋一转,循循善诱。
沐钰儿含含糊糊说道:“那你怎么不换衣服?”
“我对外已称病,阿娘午时拿着令牌去请了太医。”唐不言解释道,“而且他们对某的印象未必有对瑾微的深,瑾微今日出入唐府三四趟,想来已经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确实,世人都言唐不言,可真正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倒不如一直在外面跑的瑾微。
瑾微,唐三郎的贴身小厮,人人都知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唐不言身边。
“那我换个打扮不就好了,我可以扮成你的小厮啊。”沐钰儿提了提裙面,皱了皱鼻子,“腰间没有刀我就觉得不习惯。”
“可司直的模样却是洛阳城内无人不知。”唐不言不经意地给人套了一顶高帽,温和说道,“司直若还是寻常打扮,只要一出现在三金码头就会被人发现,而且某也不想此事和司直牵连太多,怕让司直遭受无妄之灾。”
沐钰儿臭着脸:“那我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司直之前在东宫赴宴可有一人认出?”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反问道。
沐钰儿语塞。
还真是。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一侧的铜镜。
镜中倒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乍一看浑然陌生。
“这是我第二次穿这样的衣服?”她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纹。
唐不言也跟着看向镜中的人,温和反问道:“为何不穿。”
“有些麻烦。”沐钰儿叹气,“我常年要跑案子,穿裙子实在不方便。”
“而且女子为什么一定要穿裙子。”沐钰儿盯着铜镜中的那双漆黑的眼睛,不高兴质问着,“我就觉得裤子好穿。”
唐不言含笑点头,认真说道:“自然没有说不准女子穿衣袍,司直穿袍子也很好看。”
这话仔细听还带着一点纵容,常年心大的沐钰儿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抿起,下意识觉得耳朵滚烫。
唐不言这人长得实在好看,眉目间那点清冷疏离,就像雪山萦绕雾气一般,带着朦朦胧胧的仙气,可这样的人,一旦软下眉眼跟你说话,便是雪光忽落,孤月出山,无人能拒。
“可少卿这长相?”沐钰儿眨巴眼,自美色中回神,也没有被糊弄,挑剔地打量着唐不言的脸,认真说道,“到哪里都很出众啊。”
唐不言抿唇,笑:“可我今日就是想要告诉一些人,我准备去郑州了。”
沐钰儿不解。
“这是做个陛下看的。”唐不言淡淡说道。
“什么意思?”沐钰儿迷茫问道,“那陛下不就知道你们唐家掺和此案中,那不是不好。”
“唐家早已绕不开了。”唐不言无奈说道,眸光看向沐钰儿,“就如苏怀所言,高.宗与我祖父的白首之恩,便注定唐家会摊入这趟浑水中。”
沐钰儿敏锐问道:“所以,你做,陛下生气,你不做,陛下更生气。”
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扬起:“司直聪慧。”
“对当政者来说,一心一意比三心二意更让人来的放心。”唐不言解释道。
“那你为何这次不带瑾微,孤身一人来,这不是白做戏了吗?”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继续问道。
“因为我们也要做,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做,这样就是打陛下的脸,显得我们唐家也太不会做事了。”唐不言耐心解释着,“所以瑾微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们唐家不掺和此事中,但我正大光明出现是做给有心之人看的,也是做个陛下看的,唐家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
他话锋一顿,最后说道。
“为君者,不能不仁。”
沐钰儿眨眼,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唐不言蹙眉。
沐钰儿歪头:“觉得少卿当真和其他人不一样,少卿瞧着冷冰冰的,可瞧着却格外滚烫。”
唐不言眨眼。
“滚、烫。”他唇齿微动,把这个词在嘴边滚了一圈,心跳不经意跳快了一下。
“少卿为何当官?”沐钰儿撑着下巴,冷不丁反问道。
“说起来也和司直并无两样。”唐不言直接说道,“锦带吴钩,拜相封侯。”
沐钰儿吃惊,上下打量着唐不言:“没想到清冷骄傲的唐三郎竟也有这般市侩的想法,功成名就,不枉此生,和那些凡夫俗子并无区别。”
唐不言笑:“有何不可,人本该就有野心。”
沐钰儿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之人,滚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她开口,殷勤说道,“少卿升官了,别忘了提携我。”
唐不言顿时轻笑一声,冰雪逢春,春水乍皱。
沐钰儿呆呆地看着他。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大门被敲响,一个高大粗壮的影子倒映在门上。
沐钰儿立刻回神,警惕起来。
“是奴儿。”唐不言低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沐钰儿吃惊:“他什么时候上的船。”
“就在我们前面。”唐不言解释着,“押着胭脂水粉的挑夫。”
沐钰儿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穿着灰麻衣的昆仑奴站在门口,与此同时,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沐钰儿和那个人面面相觑。
那人被人五花大绑了,嘴里塞着白布,身形矮小,是以整个人就像一个包裹一样被高大的昆仑奴提溜着。
“谁啊。”她让开半边身子,不解问道。
昆仑奴把人提进来,然后放在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套在麻袋里提进来的,没人发现。”
“不会就是你之前挑进来的那个麻袋吧?”沐钰儿自上而下把人扫了一眼,想起前面那商队确实一人两个麻袋,在他们前面一个个上船的。
“嗯。”
沐钰儿闻言,真心实意夸道:“你力气真大。”
昆仑奴一本正经说道:“还可以。”
有点谦虚,但又好像不太谦虚。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那我们是要把这个人清蒸呢还是红烧呢。”沐钰儿蹲下来,歪头打量着面前之人,一脸无辜地恐吓着,“这人年纪有些大了,清蒸肉质不太鲜嫩,红烧吧,加点花椒,去去腥。”
那人一脸惊恐,双眼瞪圆,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
“厨房里没有这么大的锅。”昆仑奴也跟着比划着,“但锅炉房里有。”
那人满头大汗,眼白一翻,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不要闹。”唐不言清冷的声音无奈想起,“这就是李家的郎君。”
沐钰儿仔细想了想,最后老实问道:“谁啊?”
唐不言蹙眉:“你现在的邻居。”
沐钰儿一怔,随后倒吸一口气。
“就是那个二道贩子,半月前被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当成是内贼抓起来的李家大郎。”
那李大郎听了沐钰儿的话,顿时激动起来,在地上像一只虫一样扭来扭曲,脸色涨红,嘴里呜呜个不停。
唐不言颔首:“正是他。”
沐钰儿不解:“这人怎么在这里啊?”
“本来也早就死了。”唐不言说,“但李家卖给我们两个院子,夫人拿了钱,不知怎么求到公主殿下跟前了,殿下觉得此事确有蹊跷,便让郑州那边把人送过来,前几日才刚到刑部。”
唐不言看了一眼沐钰儿。
“杨言非调人出来。”
沐钰儿眨眼。
“哎。”她站直身子,“杨言非那傻子怎么干这事。”
“听说与你有用,二话不说就签了单子。”唐不言看着沐钰儿的眼睛,随意说道。
沐钰儿顿时笑了起来,随后脸上笑意一顿,凶神恶煞质问:“你没事把杨言非牵进来做什么。”
唐不言垂眸。
“杨家孩子多得跟养猪一样,也就萌萌一个出息的,不过萌萌娘是良家小妾,主母又格外严苛,这些年都是小心过日子的。”沐钰儿趴在他面前,认真解释着,“这些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
“是他自己主动找我的。”
沐钰儿吃惊。
“我之前本打算让瑾微去找刑部尚书,但没找到人,瑾微走时碰到杨言非,瑾微虽并未明说,但他自己听出来了,然后就签了单子。”他看着沐钰儿解释着。
沐钰儿蹙眉:“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事情闹大,阁单会送到凤台。”唐不言无辜说道。
到了凤台,势必要到唐稷手中。
到了唐稷手中……
“朝中有人,还真的挺方便。”沐钰儿喃喃说道,随后松了一口气。
唐不言眉眼低垂,捏着手指,淡淡说道:“司直和杨员外郎关系不错?”
沐钰儿坐会凳子上,随口说道:“还想吧,一起长大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唐不言随意说道。
沐钰儿歪头:“小时候我们经常打架的,这样算得上青梅竹马吗?”
唐不言抬眸看她,淡淡说道:“许是有些困难。”
“哦。”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张叔说我们俩叫欢喜冤家。”
唐不言捏手骨的手指一顿。
“司直乱用成语的毛病原来是家风渊源。”他说。
沐钰儿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张叔最不喜欢读书了,往日里我读书他都是避着走的。”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说回正事吧。”
沐钰儿连忙把脸上吊儿郎当之色收了回去。
“此人常年游走郑州、汴水和洛阳三地,还算是有些人脉。”唐不言说,“与我们在郑州所做之事有益,而且我看过他的案卷,确实有些奇怪。”
他对昆仑奴说道:“让他说话。”
李家大郎嘴里的布一被扯开就开始鬼哭狼嚎。
“贵人救命啊,贵人……呜呜呜。”
昆仑奴蹙眉,捏着他的嘴巴,认真说道:“小声点。”
李家大郎的嘴巴被人捏成漏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欲哭无泪地点点头。
昆仑奴这才满意地松开手。
沐钰儿看着李家大郎嘴角一圈红色,立刻笑了起来。
“小人名叫李生,家中独子,乃是河南道亳州人,亳州乃是大周草药之地,想来贵人们也略有耳闻,小人自小耳融目染,长大了便也做起草药生意,做的是收取亳州的草药再通过水运送到洛阳,小人家在亳州还算有些威望,在亳州收草药物美价廉,之后再贩卖到洛阳,赚取那差价。”
李生眼角一瞟两位贵人,却见两位贵人并无异色,显然早已了解过,心中顿时一个激灵。
“这些年小人一直是做这些生意的,半点坏心也没有的,小人的草药虽算不上优秀,但绝对算不上差,价格也给的中规中矩。”他连忙为自己辩解着。
“生意也都是做老客的生意,所以也算攒下一点钱银,在洛阳也有了房产,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内贼啊,也没有和那伙水贼有联系啊,贵人明鉴啊。”
沐钰儿撑着下巴,笑眯眯说道:“能在洛阳买房,那可不是一点哦。”
李生眼波微动。
“你一直靠租房过日子,可两年前突然暴富,买了三座院子,一个一进院子,两个二进院子,你甚至花了大钱把其中一个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唐不言咳嗽一声,声音沙哑,可眸光却依旧锐利。
“洛阳隔河就有太行山王屋登山,北面又有邙山,加上西端有伊、洛、河、济四水交汇,草药业本就繁茂,自前朝开凿运河后,交通便利,大周四大草药都城的草药络绎不绝送入洛阳,城内的草药价格一直不高,但是甘草一物而言,便是你在亳州用一文钱的价格迈入,到洛阳也只能用三文钱的价格卖出,也不过一两多赚了两文。”
唐不言的声音格外冷静,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便是外行人都能听明白。
李生听得满头大汗,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
“你主要做的是寻常草药,价格便更上不去了,你名下并无自行载货的大船,每次都是搭乘别人的船只,亳州到洛阳不算近,按斛算,一斛十文钱,如今来往商船都是千斛,想来你应该是不能全包。”
沐钰儿吃惊。
唐不言说的如此头头是道,显然是深刻研究过的,只是这些日子他已经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又从哪里扒拉出时间了解这些。
“你每次最多两斛,也就是两百五十斤不到,草药不吃重,这样在洛阳草药商贩重算得上翘楚了。”唐不言夸道。
张生额头的冷汗滴到眼睛里,疼得他眼睛立刻泛出红色,可他却是动也不敢动,一阵阵的恐惧自脚底传了上来。
“所以,您一年净赚三百两都是生意兴隆,关公显灵了。”唐不言淡淡说道。
李生一听,脸色比唐不言还青白。
“洛阳修业坊大盘街两年前的一个二进院子多少钱来着?”唐不言见状,饶有兴致地问沐钰儿。
沐钰儿自搬到洛阳就开始馋房子,日日盯着房价,一听这话,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价格:“至少两千五。”
“那两年前这位李商人要花多少钱买两个二进院子和一个一进院子?”唐不言慢条斯理又问道。
“至少六千两!”沐钰儿眼睛一亮。
“这位李生如今还未到四十,便是从十三岁开始做生意,那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在洛阳修业坊大盘街买下这样的家底。”
沐钰儿立刻认真掐算着:“不吃不喝都要二十年,可他有妻有子,甚至还有一个认识很久的管家,每年租房子日常嚼用便算只需要一百两,那就需要三十年,嗯,你从十岁就开始做生意了?”
不等李生自己说话,唐不言为他解释着。
“这位李生原先在亳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在二十岁,得天庇护这才娶了一个悍妻,妻子未出嫁时便是家中的顶梁柱,嫁人后直接用棍棒把人打上正道,公婆见状大喜,便出了第一笔钱,让这位李生开始做起了草药生意。”
李生不曾想这些陈年旧事都被人翻出来,嘴角抽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意只能说一般,但幸好家中有些人脉,才能不冷不淡做下去,加上此人改不了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每年家中还有一百两剩余都是妻子的功劳。”唐不言的声音格外冷淡,却又听得李生满心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你这一夜暴富……”唐不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有趣。”
沐钰儿掰着手指:“偷摸拐骗,总逃不过这些,毕竟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你是打算跟我们说,因为汴水两年前草药难以进来,所以你的价格提高了,还是打算与我们说,你有一日行船自河心,有洛神捧着钱银非要塞给你。”唐不言笑问道,“又或者,那些人怎么与你说的,被抓之后直说不知情,也不知为何放过你,可能是因为你李生美若天仙,自带神光庇护,刀枪不入。”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出来。
没想到唐不言还挺有写话本的潜质,胡说八道得头头是道。
李生直接瘫软到在地上,整个人抖索起来。
唐不言脸上的淡淡的笑意瞬间敛下,声音冰冷:“还不老实交代。”
昆仑奴立刻把人提溜起来,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威胁道:“还不说。”
昆仑奴本就身高近八尺,整个人魁梧好似一堵墙,眉眼粗黑,脸颊黝黑,一旦拉下脸来,比庙中的罗刹还可怕。
李生在他手里跟个拔毛的鹌鹑一样。
“贵人贵人明鉴啊。”他泪流满面说道,“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小人掏光了家底,花了三千两银子这才买了这张平安通行证啊。”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什么回事。”沐钰儿掏出笔和纸,笑眯眯说道,“要是说假话了,这位昆仑奴可是真的会吃人哦。”
昆仑奴配合地龇了龇牙,露出雪白的牙齿,瞧着格外阴森。
李生打了一个抖索,再也不敢隐瞒。
“这是说起来还要从两年前的一个夏日说起……”
——“我们观察你们许久了。”
灯火通明的夹板上,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贼人。
十二个被人五花大绑的商人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看着外面手举钢刀的盗匪。
盗匪背后高高竖起的湛蓝色旗帜上,一条威风凛凛的蛟龙随风而动。
——是蛟龙帮。
常年水上打劫的水匪。
李生整个人缩在前面一个商人背后,心跳极快。
这些人原本一直在西南水域横行,去年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来汴水了,但还好不会杀人越货,只是要钱要的贼狠,被他抓到的人几乎都要倾家荡产。
“你若是要钱,可以去信给我的家人,他们会给你筹钱的。”有一个商人壮着胆子说道。
不少人跟着附和着。
蛟龙帮的为首那人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半张脸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双精亮的眼睛,凶狠煞气,不似好人。
“这次不要钱。”他说,“这次是我打算和你们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有人警惕问道。
“就草药生意。”匪首笑说着,手中的宽刀被随意靠在椅子上,“你们同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就是以后你们做生意,我手下的人不仅不拦着,甚至还会保驾护航。”匪首笑起来,可被烛火一照却显得越发阴森。
“这么好?那您想要什么?”挡在李生前面的商人问道。
“想要你们这十二人的货物加起来送到洛阳买,然后每人给我五百两银子,若是还有剩下的,我大发慈悲,都给你们自己。”匪首指了指如今被栓在匪船边上的商船,和颜悦色说道。
众人惊骇。
“这,这可能。”有人慌张说道,“我们的草药都是寻常药草,非暴利,我们也非大户,一年到头规规矩矩下来也不超过两百两银子。”
“对,这里加起来不过三斛,不超过八百斤,怎么能买到五百两呢。”有人提出质疑。
匪首不耐烦啧了一声,目光阴狠地扫过众人:“愚蠢,都是蠢货。”
众人被吓得不敢说话。
“你就不会提高价格吗?”匪首握着手中的宽刀,不耐说道,“本来一文的东西,你买一两,三文的买三两,价格上去了,你们的钱不就来了。”
李生心中微动。
“可这样没人会买啊。”李生前面的人开口说道,“我们的货物更卖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却都是点头赞同。
匪首笑,脸色狰狞:“这还不简单,若是往后能去洛阳的只有你们几个呢?”
“什么?”李生隐约猜出这人的意思,心中惊骇。
他一出声,那匪首就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吓得立马躲了起来,不敢再说话。
“想来你们也想明白了。”匪首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这样的话,别说一趟五百两,再往后你们就交给我一次一万两,剩下的钱你们便都自己分了吧。”
“那这样百姓不就买不起药了?”李生前面那人不悦说道,“如此行事,实在有些霸道。”
匪首脸上笑意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人。
“你不想干?”
那人抿唇,不敢说话,脸上却又是明显的不赞同。
匪首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面前之人:“也罢,某从不强求人。”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完全放下,便觉得头顶一阵寒光扫过,最后一道滚烫的鲜血猝不及防喷了李生一脸。
李生还未回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之人的头颅被挑飞,最后直接落入滔滔江水中,而尸体猝不及防倒在他怀中。
鲜血劈头盖脸蒙了他一脸,滚烫腥气。
“啊啊啊啊啊。”他终于奔溃大叫,连滚带爬爬到另外一处。
尸体骤然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所以只好送你上路了。”匪首遗憾大笑着,阴鹜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还有谁有意见,洒家送你们一道上路。”
众人惊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意买卖,诚信最重要,诸位签字画押吧,再交上三千两的银子,今后便是富贵与共的兄弟了。”匪首大笑着,手中的钢刀还滴着血,在夹板上一道道狰狞地朝着四处流去。
“我,我真的迫不得已啊。”李生哭丧着脸,“我们但凡有一点意见,那贼人便是提刀杀人,也不是没人悄悄去洛阳告状,可状子没递上去,人就惨死家中了,还被人倒吊放血,非要我们一个个观摩过去,我们原本十一个人,到现在只剩下八个了,全都死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你一趟下来大概能赚多少钱?”沐钰儿问。
李生犹豫。
昆仑奴立刻虎目圆睁,沙包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说我说。”李生抱头,“那个船老大给我一艘小船,每次大概能两千斤的载重,一如洛阳就被一个身高六尺,中等身形的人带走,然后进去黑市拍卖,大概,大概能三十万两。”李生含含糊糊说道。
沐钰儿大惊。
“你们如何分成?”唐不言淡淡问道。
李生苦着脸,愤愤说道:“哪敢提分成啊,他们把大头拿走,剩下的碎银才是我的。”
“三十万两下的碎银可不少。”沐钰儿木着脸讥讽道。
李生顿时缩头缩颈,装死不说话。
“他们是怎么选中你的?”唐不言问。
李生摇头。
“你们一路上是如何平安过汴水的。”唐不言继续问道。
“只要在船头挂上蛟龙旗,从亳州到郑州便会一路平安,然后把棋子摘下,就能平安到洛阳了。”
沐钰儿皱眉:“汴水段你们就没看到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水兵。”
李生点头:“看到过,第一次遇到了还格外害怕,偷偷摸摸把旗子降下来,可后来发现他们就算看了也都当没看见,好似看不见我们一般,我觉得大概是蛟龙帮大概和他们打好交代了。”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扭头去看唐不言。
“那我们这次不是送羊入虎口。”
怪不得剿匪一次也没成功,怪不得这事瞒了这么久,若是真的连郑州盐铁装运使都和他们沆瀣一气,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唐不言面色平静,显然早有心理准备。
“那你又是为何被抓的?”他对沐钰儿安抚点点头,又问道。
李生苦着脸:“我觉得他们大概是不需要我们了,把我们当替罪羊了,那次我们跟寻常一样,挂着蛟龙旗在汴水航行,谁知走到一半就被水军团团围住,还说我们是内贼,哄抬草药价格,罪该当猪。”
“我当时便觉得不妙,其实好几天前我就感觉有些问题了。”李生颓废说道,“上一次运输草药时,那匪首就莫名其妙叫我把这些年的账本都交给他看看,看着看着,竟直接全都搬走了,说怕我们另有主意,要去核对。”
李生苦笑:“我们的人一路上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哪有做手脚的可能,我当时越想越奇怪,所以最后一次出船时,我便和夫人约定,若是我三日后没有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沐钰儿扬眉:“你夫人确实有些本事,求到公主门下了。”
“是,我夫人是极好的。”他抹着眼泪说道。
“他们怎么没有当场杀你?”沐钰儿不解问道。
“我是第一个被抓的,他们关了我五日,五日时间里,剩下为他们做事的七人也先后被抓了。”
李生丧气:“我当时胸口一直藏着我家的传家玉佩,为求晚死,便贿赂给那个看押我们的人,而且匪首似乎在确认我们到底有没有藏私,把我们一个个都带去询问了,又拖了几日,我命大,前面的人问完便都杀了,我是最后一个……”
他打了一个寒颤。
“那日,那日他觉得没有任何遗落了,正打算杀我……”
——“且慢,此人不能杀了。”门口,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李生慌张中往后看去,便震惊地瞪大眼睛。
来人身形高挑,面容斯文,一笑起来眼尾便有一道道皱纹,看着有些和蔼。
“认出我了?”他信步走来,站在李生面前,“你的夫人好本事啊。”
李生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指,指挥使。”他惊惧喊道。
来人竟然是郑州盐铁装运使的指挥使宋林森。
“看来我这张脸还是有些面子的。”宋林森看着人,和颜悦色笑起来,温和极了,“听说你之前一直嫌弃你夫人大字不认一个,配不上你。”
他蹲下来,慢条斯理给人解开带子。
“但依我看啊。”他的动作温柔极了,“是你配不上你夫人,你夫人好生本事,知道找千秋公主来救你这个,废物。”
李生一边惊惧他的靠近,一边却又因为自己可能要得救而激动起来。
“高兴。”宋林森一眼就看穿李生眼底的喜悦,“是该高兴的,平白捡回一条命。”
匪首提着刀站在他面前:“杀了他,就说公主懿旨来晚了又不会如何?”
“那你可太小瞧我们这位公主了,肖像其母,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宋林森笑着摇了摇头,“人前脚一死,我们后脚也得跟着完蛋。”
匪首粗黑的眉不耐烦皱起:“那怎么办?那走到半路我们再动手?”
“那也太明显了。”宋林森笑,“不慌,人给她就给她了。”
匪首不悦:“这人知道不少东西。”
宋林森和和气气地看着李生:“那你会说吗?”
那声音格外温和,眸光却格外阴森,就像一条幽深盯着人的毒蛇,冰冷无情,不带一丝感情。
李生吓得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只觉得下.身凉了一片。
“你若是说一个字,不仅你要死,你的家人也要死,洛阳的,亳州的,都得死。”宋林森笑了起来,“这些年也你犯了不少事情,咬死不说是最好的,以后被放了,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便是说了,天涯海角,你都躲不过去。”
“你前面的例子太多了。”
李生满脑子都是宋林森无害的笑。
“我们原先有十一人,后来死了只剩下七.八人,其中有一个扬州的商人名叫陆星,都已经告状告到北阙了,人却被北阙的人杀了。”
“北阙!”沐钰儿噌的一下站起来。
“陆星!”唐不言扬了扬眉。
“放.屁,我们北阙根本就没杀过这号人。”沐钰儿冷着脸说道,“也没收到这封东西。”
“你说的陆星何时死的?”唐不言问。
“就去年啊。”李生慌张地看向沐钰儿。
“别急。”唐不言伸手,把人拉着坐下,“陆星你不记得了?”
沐钰儿蹙眉,随后说道:“好耳熟的名字。”
“带梁坚上洛阳的扬州商人。”唐不言说,“我们的人查过,扬州却有这号人是做药材生意的,但去年已经死了。”
沐钰儿狠狠揉了揉额头:“等会,怎么又和梁坚扯上关系了,不,不对,那个日本浪人救了梁菲,梁菲说有个贵人,那个贵人和这个冒牌货背后的陆星同一个人吧,他们不会都是……”
沐钰儿倏地闭嘴。
“上次的案件背后就还有一个人没抓出来,现在刚好一网打尽。”她忍下心中的暴躁,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个谁,来找过北阙,你怎么知道的?”
李生喃喃说道:“我和他关系不错,他自己和我说的,说他遇上一个很厉害的男子,那人说自己叫北阙的司长叫张柏刀,可以为他查明这件事情,结果第二天晚上,他就被人放血吊死在家中了。”
他撇嘴:“谁知道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啊,你踢我做什么……”
沐钰儿冷着脸,厉声呵斥道:“嘴巴放干净一点。”
唐不言连忙伸手握紧她的手腕:“别冲动。”
沐钰儿嘴角紧紧抿起。
“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强忍着愤怒说道,“他人很好的,北阙这么多孤儿,张一王新都是他养大的,他不是这种的人。”
唐不言颔首,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似流月碎光,温和说道:“你现在这么生气,也查不出缘由,等他把事情说清楚才最重要。”
“我是信你的。”
他认真说道。
沐钰儿一怔,最后移开视线,坐了回去。
唐不言松开手:“你怎么知道是张柏刀杀的?”
李生已经知道沐钰儿的身份,一脸犹豫。
一侧昆仑奴一拳头锤在他肩膀上。
李生顿时塌了半年肩膀,疼的龇牙咧嘴。
“你若是不说真话,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唐不言威胁道。
“是,是那个匪首说的,他还把陆星的尸体挖出来,非要我们一个个看过去,说现在洛阳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交给北阙的张柏刀也没用,因为他也是我们的人,就是他把人供出来的。”
唐不言眼角一动,立马伸手把人按下。
沐钰儿呼吸加重。
“他还说了什么?”唐不言能清晰的感觉到手掌下的拳头因为愤怒而紧绷。
“没,没了。”李生看着沐钰儿好似要冒火的目光,瑟缩说道。
“你仔细想想。”唐不言冷着脸说道。
李生盯着头顶冒火的视线,皱着脸,仔细想着,后来可怜说道:“真的没有了,我就听过两次这个名字,一次是陆星自己和我说的,一次是匪首和我说的。”
唐不言闻言,挥了挥手:“带他下去,全程看着。”
昆仑奴重重点头,把帕子重新牢牢塞回去,然后像拎东西一般把人拎走了。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唐不言为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你若是生气失去理智,那便是任由污名落在你师傅身上。”唐不言温和说道。
沐钰儿盯着那盏温茶。
“我师父是看到一个江洋大盗在屠村时,出手相助,后来误入圈套,被人围攻,没有得到救援才……”沐钰儿低声说道,“后来我和张一王新花了五天五夜,才在一处荒山中把那几人抓到。”
“我师父……”她抬眸看唐不言,琉璃色的眼珠似有水汽闪过,“不是这样的人。”
“嗯。”唐不言犹豫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更要查清楚了。”
沐钰儿垂眸。
“若是我们能抓到那个匪首,便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胡说。”唐不言安抚着。
沐钰儿咬牙:“我非要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
“匪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日本浪人。”唐不言岔开话题,“到时候你可以亲自去把人抓到。”
“还有一天才能到郑州,你先去休息吧。”沐钰儿收拾好心情,想起瑾微临走前的叮嘱,开始把人往床上赶,“你休息好了,才能想办法把人抓起来。”
唐不言颔首:“那你也去休息了。”
沐钰儿摇头:“我就在这里休息。”
唐不言抬眸看他。
“我怕有危险。”沐钰儿蹙眉,“这船虽然是认识的人,但我总有点不安心,你先去休息,我得守着你。”
唐不言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耳朵不由微微泛红。
“你的房间就在隔壁,赶得及。”唐不言垂眸说道。
沐钰儿抱臂,开始把几个椅子凳子拼起来:“太麻烦了,就休息一晚上,而且你这间屋子靠边,要是真的有问题,来不及。”
唐不言看着她大大咧咧地掏出长刀,最后合衣躺下。
“你怎么还站着啊,去休息啊,都两天没合眼了。”沐钰儿睁开一只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不动弹的人,不解问道。
唐不言无奈,揉了揉额头。
“你……你是女子。”
“我知道,我还没被气到男女分不清。”沐钰儿不耐烦说道,“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出案子的,你别怕,我保护你。”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大船安静得行驶在大江上,就像一片树叶落在水中,引不起一点波澜。
一道漆黑的人影倒映在窗前。
沐钰儿在夜色中倏地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一斛,一百二十斤
还差一张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