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后,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后,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后我自然会详细解释。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陡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于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着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于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做,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一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上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干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甚么用!”
简云立时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
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得很惨。他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于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 ”
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
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是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从他迟疑的形容中,可以听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着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甚么树,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稍为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
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迫切需要杨立群讲出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旁有甚么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
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下。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是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着,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甚么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着去看一个人 ”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甚么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着‘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久远,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着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后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有甚么,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甚么,我来到那扇门前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517Ζ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甚么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着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甚么?”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后院,我一进了后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绊了一下之后,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