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他奶奶的,怎么打起河督老爷来了?"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原来靳辅老儿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办公事去啦。哼,这里就是黄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摆了给谁看啊?这等铺张,还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么两袖清风、三袖清风,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他生怕稀里糊涂地让衙役们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坝边上站着。
那队伍好长,绿呢轿子又在队伍中间,韦小宝越想越是窝火:"老子拼了性命,救了靳辅老儿,他倒自己摆起了威风,全不将老子放在眼里。到底老子是河督,还是你靳辅是河督啊?"待得轿子到了面前,韦小宝的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他妈的,老子将靳辅老儿从轿子里拖了出来,叫他丢丢丑也是好的。"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队伍之中。
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对付不了武林高手,对这些寻常兵丁,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钻进了绿呢大轿里了。
众兵丁犹如遇到塌天大祸一般,乱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这小子钻进了轿子里啦!""惊动了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那可怎么办啊!"韦小宝刚进轿子,里面黑乎乎的甚么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骂道:"大胆靳辅,见了本督,还这等作威作福么?"岂知一抓之下,没有抓到人,却是抓了个甚么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小蛇。
韦小宝素来怕蛇,"啊"地惊叫一声,将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轿子里原本就没有坐人,里面只是放了一把太师椅,椅子上一只红漆托盘。那条小白蛇,原先就盘踞在托盘里。
韦小宝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进了托盘。
轿子猛地停了下来。
兵丁们七手八脚,大刀长矛,将轿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小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将轿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奶奶的,抓强盗么,这等张牙舞爪的?"韦小宝不觉害怕,忙将轿帘又放了下来,心中忖道:"老子若是这时出去,定然要被他们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块。"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喂,你是甚么人,胆敢惊动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韦小宝极是奇怪:"老子的名头大得紧啊,真正是名满江湖。"便笑道:"你们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号,怎敢这等大呼小叫的?"外面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龙?"韦小宝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龙的便是。"外面的声音道:"小白龙怎能这个样子?"
韦小宝诧异道:"老子的亲娘生下老子就是这副模样,还能变得了么?你们不信,便将靳辅老儿叫来,一认就知道老子这小白龙是真是假了。"这些兵了见韦小宝身形一晃便进了轿子,又自称小白龙,而且还称呼老河督靳辅为"靳辅老儿",忽然像悟到了甚么。
韦小宝听了一下,忽然四周鸦雀无声,又将轿帘拉开一道缝隙,一看,周围的兵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这等前据后恭,韦小宝奇怪之极,道:"喂,你们这是做甚么啊?"一个年纪较大的兵丁道:"小的们不知你老人家驾到,罪该万死。"韦小宝道:"甚么就罪该万死了?你们赶快领了老子,见靳辅去者。"众兵丁"喳"了一声,将轿子抬起,飞奔而去。
韦小宝胆战心惊地将红漆盘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对盘踞在盘子里的那条小白蛇道:"咱们俩一般无二,都是小白龙,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幸喜那白蛇极为老实,如一盘香似地盘在盘子里一动不动。
斩辅就在前面不远处。
靳辅与历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黄河,历来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报,恭恭敬敬地立在道边,等候"小白龙"大驾光临。
见到轿子里走出了韦小宝,靳辅一怔之下,又惊又喜,忙跪倒磕头,道:"韦爵爷,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啦?"韦小宝将漆盘一举,笑道:"在下小白龙,奉旨治理黄河来者。"两人略作寒暄,靳辅让人将"小白龙"请进了临时官邸,自己陪同韦小宝随后进去。
靳辅请韦小宝坐了上座,纳头便拜,道:"卑职靳辅,叩谢韦爵爷的救命之恩。卑职能有今天,全是韦爵爷所赐。""韦小宝笑道:"靳老爷,你这样说,我可是不敢当了。那可是皇恩浩荡,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仗义甚么言罢了。"靳辅一迭连声吩咐摆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极为粗陋。靳辅素来节俭惯了,如见了琼浆玉液一般。
韦小宝可是难以下咽,心道:"靳辅老儿抠唆得紧,便拿这个来款待救命恩人么?"心中颇不舒坦,正要找靳辅的麻烦,却见靳辅吩咐帐房,取来了一只封袋。
靳辅双手将封袋捧给韦小宝,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的薪俸请收下。"韦小宝道:"无功不受禄,这个却是不敢当了。"靳辅道:"你老人家是河督,这是薪俸。"
韦小宝接过,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却是不能推辞的,只得遵命收下了。"将封袋放手中一掂,分量颇是不轻,心头痒痒的,极想打开看看,却又怕被靳辅小看了,道:"这河督的薪俸,还说得过去么?"靳辅道:"薪俸都是一样的,也要看甚么人去做才是。比如你韦爵爷,能够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面前又能说得动话,实在是沿黄千千万万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韦小宝掂着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罢?"靳辅举起一只巴掌,低声道:"不多,不多。总共才五十万两。"韦小宝吃惊道:"五,五十万?"
靳辅道:"李家村的堤坝刚要合龙,河务上暂时只能拿出这么点钱。韦爵爷若是等着用钱,卑职日后再想办法就是。"韦小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十几岁时奉旨去抄奸臣鳌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万两银子;在台湾做了三天的钦差,就刮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地皮;到云南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赐婚使",不但监守自盗,将赐婚的建宁公主从吴三桂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码得了吴三桂一百万银子的贿赂……
可是,这里是黄河,不是台湾。
面前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的靳辅,不是搜刮民财的大汉好吴三桂。
韦小宝眼睛微睨着靳辅。
靳辅土头土脑,衣衫破旧,面色苍老而又疲惫,怎么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万的阔佬。
韦小宝心道:"这个糟老头子穿着打扮,犹如丐帮的徒子徒孙一般,看不出倒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老子学了一个乖:越是有钱,越是要装穷,那便是两袖、三袖清风啦。"又想到:"有了钱不敢花,那又有甚么意思?老子甚么都能装,装穷光蛋却是不会。老子有钱就得花差花差。这两年多来,老子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也该有些进项,补补亏空啦。"其实,他真正误会了靳辅。
靳辅治河八年,确实是两袖清风。但他却又不是一个腐儒,知道对京中的大佬,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若是该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与抱负,只要朝中有人捣乱,便将一事无成。
见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靳辅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韦小宝的兴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们兴师动众的做甚么啊?"靳辅微笑道:"启禀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坝今日合龙,请了白龙大王来了。"韦小宝愕然道:"那不过是一条小白蛇,又是甚么大王了?"靳辅道:"河工上历来讲究这个,堤坝合龙啊甚么的,都要请个大王来。这个白龙大王,又是龙王之中最为灵验的呢。我们请了多少次都请不来它老人家,韦爵爷,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赏光啦。"韦小宝一经吹捧,不禁飘飘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咱们做河督啊,便是请龙王爷就是啦。那也是容易得紧。"靳辅一本正经道:"那倒也不尽然。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要说做个区区河督,便是将来做了王爷,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帮。"停了一下,靳辅感慨系之,道:"像卑职么,那可就没有这等福气了,只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贩夫走卒,共操役之劳了。"(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语出《尚书·禹贡》,意思是说:大禹治水时,划分地区为九州,随山势砍伐树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为州的境界。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靳辅这样说话,倒并非讥刺韦小宝,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惯会掉书袋,敷土不知是块甚么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么木头?……老子却不去问他,免得像上次那样,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兴。"李家村河工合龙,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龙大王"大驾亲临,河督韦小宝也亲自到来,更是增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氛。
韦小宝是喜欢热闹的人,靳辅请他主持合龙仪式,他便慨然应允。
靳辅乐得有个空闲,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仪式却也简单,无非是韦小宝带头拈香、磕头而已。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婊子妈妈见了有身份的贵客要磕头,老子见了小皇帝要磕头,修河的人见了蛇也要磕头——可见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见面就磕头,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