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那“蛇水”一经注入人的血液里,便会产生一种什么气味,蛇远远的闻到了就会难受,就会掉头而去,就像是一个人闻到了屁臭,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捂住鼻子走开。十八里铺除了何了凡的老婆死于蛇伤外,还没有发生过蛇咬人的事件,恐怕这与大家都能够自觉地在五月初五那天喝上一碗“蛇水”有关。在大红山一带,每年都会发生蛇咬死羊、猪甚至牛的事情,这些被毒蛇咬死的牲口一身发绿,没人敢去动它,一般是就地挖个坑给埋了。因常能目睹如此惨烈的事件,哪怕是一个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拒绝喝“蛇水”,何了凡的老婆不是山里长大的,不晓得蛇的厉害,更不相信一碗水便能让蛇走开,终因她没有能够做到入乡随俗而死于蛇祸。
乡间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庙宇,庙宇的设置有如政府的行政职能部门,层次分明,等级森严。土地庙最小,半人高即可,它的职能是管着附近几户或十来户人家;管一个村或一个乡的叫社主神方庙,里面供着菩萨,可容得数十人于内敬奉或遮风躲雨;管一个县的叫做县主神方庙,即精神领域的县太爷了。神方者,一方神圣也,凡本地降生的孩子,要持了香烛鞭炮供果,去神方庙里给“上户口”。凡过世的,要到神方庙里去注销户口,然后在此代办阴间的户口,如不经办这道手续,逝者便成了没有落脚处的孤魂野鬼。县主神方庙,一般会有一些规模,可容得下和尚、道士和出家人。了丁县正在大兴土木修建的阳山寺不属此列,其级别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或省里的驻县机构,它不会管地方上诸如户口之类的小事,它是搞宏观调控的、抓大事、布大道的。开始修阳山寺时,县长于长松等领导建议把住在规模不大、年久失修的县主神方庙里的神明一并请入寺中,这个提议没有获得通过,全因职能和工作性质不同,就不便在同一个地方办公。神方庙里供着一个叫钟大仙的神,钟大仙的前身是个大孝子,这样的神就可以进入阳山寺,因他是一个楷模,一个偶像,身上没有行政职务。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2)
凡庙宇所在地,必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乡间有了红白喜事,都会去庙里报告菩萨。唱戏、放电影,大多也是在庙宇前的坪里举行,人们绝不会在自己快乐的时候,忘记与土地、神方等生息与共的地方神一起分享。谁家生了小孩、嫁娶、做寿、有孩子考取了大学、做了屋、买了牛等等好事,至少也要请上戏班子唱几本皮影戏,请乡亲们和菩萨一起看,人们认为自家有了好事,是神明庇佑的结果,这是一种谢情的方式。因神明是神圣的,庙宇便神圣,庙宇旁边的东西都神圣,乡中长得最古老的树,多是簇拥在神庙后面,这种树不管是什么名称,一律被尊称为“神树”;在树洞里栖身的蛇叫做“神蛇”;在树上居住的鸟雀虽说不叫“神鸟”,但住在这里的鸟雀最安全,既没有猎人伤害它们,也不会有调皮的孩子去掏鸟雀蛋。这一带的乡间,如今保留下来的最大的树不是在高山上,而是在神庙的周围,20世纪50年代搞大跃进,所有的大树都被砍下来捅进炉子炼了钢铁,只有神庙旁保留下来一些,因怕遭神明惩罚,没有人敢下手。凡庙宇旁,必有水井,这里的井水一般被认为是“神水”,各路神仙可打造出不同品质的神水,有的神水请去可洗得好眼疾;有的神水能清除皮肤瘙痒和疮毒;有的神水喝了可治肠胃方面的病……对庙宇,乡人不敢亵渎,不会放牛羊去那里啃草和排泄,小孩子绝不敢面对着它撒尿。在了丁县这地方,人们最热衷的事情,是祭拜和修缮庙宇以及祖上的坟墓,清脆的声声爆竹不时划破广袤乡村的宁静,这个声音是在告知沉睡于地下和游荡于天上的祖先和神明:怀念祖先和感恩神圣的人们来看望你们了……
后来很多很多地方的庙宇被拆掉了,道士、和尚以及所有江湖术士都被列为如地主富农一个级别的牛鬼蛇神,但这并不能改变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任和尊重。人们可能觉得神并不能解决现实中的许多问题,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否认它的存在。它许多个世纪都存活下来了,都没有在人们心中消亡,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谁也没有理由说服它不必要存在,大家都希望那种人神共存的生活能继续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它能给单调的乡村生活带来一些想象、浪漫和飘渺的精神寄托,就如是冬天里烧的一堆柴火,可以吸引大家坐到一起来,散散寒,聊聊天,有一个聚头。
20世纪50年代某年夏天,大青山某小学一位乡村教师去县里参加暑期学习班时,在报纸上读到了刚刚公布的被毛主席授衔的共和国将军名录,其中有一个叫做刘大山的名字,他将报道抄了下来,带回了大青山。他回乡后没有进自家家门,径直来到刘铁家,那时刘铁还没有出生,不过后来刘铁还是做了他的学生。他把他未来学生刘铁的父亲刘五山从菜园子里叫回家来问话: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刘大山?
刘五山说:有这么一回事。
什么叫有这么一回事?
我听说我有个大哥叫刘大山,但我没有见过他,他出去打仗的时候,我还在娘肚子里。
那你不认识他?
在娘肚子里就认得人,除非是你这样聪明的教书先生。
你大哥是不是跟毛主席出去打的仗?
我娘说家里孩子多,没饭吃,大哥就跟着一支队伍吃饱饭去了。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3)
你大哥出去几十年了,就没有和你们联系过?
我娘说他死了。如今我娘我爷都死了,还有什么大哥。
教书先生告诉刘五山说要是没搞错的话,他大哥不但没有死,还当了将军。刘五山问道:将军有好大?
老师说:有省长那么大。
刘五山便来了精神,立刻按老师指引的去县里的民政局落实此刘大山是不是大青山的彼刘大山。
县民政局很负责任,马上和上级联系,很快落实了此刘大山便是彼刘大山。
刘大山当了将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大青山,这让大青山人平添许多光彩。很多人专程跑到刘大山的老家来看这个出了个大人物的屋场有什么不一样,结果是不但屋场没有什么不一样,连将军幸存于世的兄弟三山和五山也没有半点与山里人不一样的地方。当了将军的刘大山不打算回来,这让乡亲们很失望。刘三山和刘五山也不打算去北京认兄弟,这一点大青山人很支持。山里人有个不好的脾气:不管你的官有多大,钱有好多,你要是摆架子,他尿都不会朝你屙。你敬他一尺,他就会敬你一丈。
一直到刘铁长到六岁,这个格局才发生了变化。那年刘大山在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家。但刘大山荣归故里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乡亲们不知道:这时的刘大山正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冲击,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光环了,也就无风光好谈了。
大伯父在六岁刘铁的印象中,看上去和一个农民差不多。但大伯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记住了:战争年代要出人头地就靠打仗,和平时代就要靠读书。
又过了十多年,刘大山第二次回故乡。这次回乡跟上次大不一样,上次只回来一台小汽车,这次一路开回来十台小汽车。
当时有一个能看点相的老乡在一旁看热闹,把刘五山喊到一边,对他说:别看你哥威风凛凛,红光满面,一下开回来十台小车,我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多做点给他吃,省得今后后悔;有什么话要说的,也尽管说,以后他也听不到你说什么了;有什么要他帮忙办的,更要抓紧提出来,今后你们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
刘五山听了乡人的劝说,在刘大山走时,鼓起勇气对他说:刘铁长大了,大哥你带他出去闯一闯吧。
不打算以权谋私给家人和故乡解决任何问题的刘将军说:那么多乡亲们都能够在家种地,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侄子带出去呢?
刘五山说:你老弟媳妇望子成龙,没有少请人给他算命,次次都说他要吃几井水,是个要出门赚饭吃的八字,说他命中有贵人打招呼,可我看他胆子小,过分老实,书也读得不蛮扎实,更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也不像个能到外面混得好的样子。
将军便说:照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可这个这个问题嘛,怎么说呢,小时候我们那娘也是老给我看相算命,我那时候也是胆子小,看见人家杀鸡都怕,爷爷见我胆子小,叫我去学个缝纫匠,说干这个不要胆子大,可是算命看相的都说我是个出门走天下、能带兵打仗的命。爷爷一听这个话,脸就青了,骂人家先生是放屁。结果呢,我还是没有当成一个裁缝,出去扛枪闹革命了。杀得猪叫是屠夫,只要一见血,胆子就大了,以后我打敌人、杀坏蛋,眼都不眨一下。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4)
刘五山赶紧说:那你更应该带你侄子出去闯一闯,他窝在这山里,怎么能见到世面?你当年要是不出去,如今还不是在乡里做一个裁缝。
或许是刘大山见刘铁长得可爱,或许是人之将死,其心也软,竟把这事答应了下来:好吧,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挪一挪也好。
将军把刘铁叫到身边:我能带你出去,但只带得一时,带不得一世,有不有出息,有不有造化,还是得靠自己努力呵,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有本事,自己去建功立业,以后不论在哪里,不要打我的招牌,你就是你,孩子,你有这个志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