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中蜷缩在囚室的壁根下,浑身仍在抽搐,在昏黄的壁灯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肌肉扭曲变形,每一条肌肉都在抽搐颤动。
他是近午时分被押入地牢的,在六七个凶暴对头的盘问下,受了五六种酷刑。
但他除了被胁迫的经过,与及同伴黑煞女魅寻仇报复的概况外,其他一概拒绝招供。
直至天黑,他顽强的拒绝招供,先后共昏死十二次。幸而公孙庄主不要他死,不然他早就死了。
看守不给他吃喝,以便明天再进行逼供。
所有的逼供者都是行家,都知道他已经贼去楼空,气散功消,奄奄一息去死不远,绝对无力动弹,连爬动也力不从心了。
因为公孙英没给他服解药,迷魂效果虽已消失,但消元的效力仍在。消元,意思是禁制元气,消散不能恢复,直至元气耗尽为止。
显然,公孙庄主已决定了他的命运。
他在悄悄地运气行功,已经秘密地进行了一个半时辰,以大恒心大毅力和坚平的信心斗志,来忍受无边的痛苦,立定决心自救,冲破了重重难关。
看守坐在囚室外的小桌旁,目灼灼观察四座囚室的动静。另三间囚室共囚了七个人,一个个萎靡不振气色甚差,有两个甚至加了脚链。
断肠箫赠给他的解乐十颗,他盛在一段寸余长的小竹管中,密封暗藏在青直裰的左侧衣边内,并没被搜走。
他服下了两颗,药力增强了一倍。
三更之后,他已停止颤抖。
换了第三班看守,是个虬须大汉,仅在换班时察看了他片刻,以为他睡着了,不再多加留意。
公孙庄主和一些一等一的高手名宿,都是内功各有专精的行家,全都认为他练了正宗内功,却不知他练有另一种神奇的练气绝学。
那是一种可以保住心脉,收敛元气,不戳破心脉绝对死不了的奇功,玄门弟子成道的根基。
四更正,斗转星移。
但地牢中是无法确知时刻的,必须从看守换班的情形作估计。
那位看守离开了桌后的长凳,开始走动提神,信步巡视一排四间囚室。酒杯粗的铁栅,间隙不会少于半尺,可以一目了然看清每一个囚犯。
张允中被囚在第一间,只有他一个人。
看守看清他蜷缩在后面的壁根下,似乎已经僵死多时了,用不着细察,信步巡向第二间。
第三间,第四间……
张允中像一条软体的虫,也像一只田鼠,不可思议地蠕动着,挤弄着,竟然从不足半尺的栅缝中挤出。
他的头骨,似乎可以叠合。即将出生的婴儿,头骨是可以叠合的,但一出娘胎不久,便永远不能变动了。
一只粗有三寸体径的田鼠,可以轻而异举地挤过三四分宽的地隙。
人是不可能回复胎儿阶段的,人也不是田鼠。
他,确是挤出来了。
看守刚看完第四间囚室内的两个囚人,刚要转身,脑门便挨了一记重击,腰间的一串锁匙被取走了。
放出六位难友,他从刑室取来了几个绳索,几件可作兵刃使用的刑具。
“诸位谙水性吗?”他向六位难友问:“能浮起来就成了,我们要从临江一面跳水脱身。”
六位难友都是江南人,水性都过得去。
“唯一能辨方向的是天空,诸位认识紫微星吗?”他又问:“紫微在北天垣,庄北面临江。”
“老弟,为何不从庄门杀出去?”一位中年人问。
“只有庄北连着庄墙,地牢在后庄。往前走,出了庄也冲不过奇门埋伏。在下目前只剩下两成元气,连一个二流高手也对付不了。”
“我赞成跳水。”一个年约半百的人说:“咱们这几人,多少受过一些刑受了一些伤,冲不出去的。”
“诸位必须记住:要全力逃生。假使心中愤怨难消,逞强发狠报复,一被缠上,一切都完了。”他郑重地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诸位务必记住,全力逃生,有多快就走多快,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决不可与人拚搏。现在,准备走。”
天险不可恃,三山别庄把临江一面看成天险,警戒难免疏忽了些。加以天将发白,负责警戒的人戒意松懈,发现庄内有人冲出,已来不及集中全力堵截了。
七头疯虎出柙,全力狂奔,仅在后庄墙的墙头,与三名警哨遭遇。
警锣声狂鸣,仓皇赶到的高手们,只能望江兴叹,逃走的人已经鸿飞杳杳了。
镇江方面又赶到三艘船,绝剑秦国良已经获得大援,八艘大船泊在一起,岸上搭起了帐幕,把附近当为禁地。
看样子,绝剑要和三山别庄澈底了断。
闻风赶来看风色的人,散伏在附近等候好戏上场。
一连三天,双方皆在紧锣密鼓准备,双方赶来助阵的好友络绎于途,风雨欲来,情势日渐险恶。
张允中潜返府城养伤,府城反而是最安全的藏身处。
他身无分文,从接引人魔船上搜得的金银珍饰,已经被公孙英兄弟没收了。好在府城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名园胜境,里面正好藏身。
人穷志短,他只好横下心,走上了穷途末路的江湖人不得不走的邪路:向大户人家偷窃。食物需钱,买药需要钱,一钱逼死英雄汉,不偷不抢,又没有朋友周转接济,非饿死不可。
他已经感受到金钱的压力,感觉出金钱的重要。闯荡江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就会焦头烂额,满腹辛酸,甚至送掉性命。
他想到三山别庄那笔皇贡,那三十斤南海珍珠。
珍珠在珍宝店是论颗卖的,皇贡的确不同凡响,论斤算,帝国王权家天下,确是写意得很。他为何不将珍宝夺来?
目下他已有了最佳的借口。
他在非人所能忍受的酷刑中活过来,从鬼门关里闯出来,九死一生的仇恨种子,深埋在他的心底。
三天一过,他大踏步迈入复原的坦途,心底仇恨的种子,也开始萌芽、茁长。
接引人魔、飞天豹那些人,胁诱他的仇恨,已被三山别庄那群人迫害他的仇恨所取代。
三山别庄,三山别庄……
地牢酷刑的仇恨,还有那卅斤珍珠!
三山别庄人多势众,高手如云,而他,孤家寡人一个,唯一的同伴黑煞女魅也不知下落,她的遭遇目下如何?
他真的不愿去想,不敢想。
也许,这风流美艳的江湖浪女,已经被公孙兄弟杀死了吧?
复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蛇神牛鬼打听消息。
奔走了一天,他心中一宽。
接引人魔的大援已到,双方正相持不下,风雨将临,大火并正在积极酝酿中。
各地闻风而来看风色的高手名宿,络绎于途。
黑煞女魅已成为三山别庄的人,消息上说,她已经投效三山别庄,做了大少庄主公孙英的侍女。
公孙英兄弟俩的声望,突然直线上升,果然一鸣惊人。
这些消息不会影响他的情绪,只有黑煞女魅仍然健在的消息令他心宽,毕竟彼此同过患难,同食同寝感情滋长,只要能活着,便足感安慰了。
当然,他不相信黑煞女魅肯甘心被人当作侍女来奴役,定然是受到公孙英兄弟的煎逼,不得不忍辱苟延残喘。
他有了第二个向三山别庄寻仇的理由。
日上三竿,他出现在南门外的桥南虎踞桥市。
虎踞桥跨运河,是南下苏州的陆路大道要津,桥南形成市街,设有简陋的码头,自用的交通船艇可以停泊。
市面相当繁荣,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到,包括雇请几个地棍,杀仇家三两刀。
街中段的三山栈,是三山别庄设在府城的别业,藉开设栈号掩护,其实是连络站。
江湖上有任何风吹草动的声息,都由这里快速地传往廿里外的三山别庄,所以公孙庄主消息灵通,高枕无忧。
栈房在后面,占地甚广,南北百货堆满六座栈库。门面有三间,金字招牌三山栈三个字十分醒目。
起货的时光已过,店堂渐静,三五个栈丁店伙正在收拾清理店堂,柜上两个师爷正在埋头结账。
他大踏步进入店堂,并未引起店伙的注意,皆因他穿得寒酸,比店伙好不了多少。
事先已打听清楚三山栈的底细,三山栈也不瞒江湖人。
他走近柜台,这才引起一名店伙的注意。店伙以为他要探看两位师爷结账,同时也看出他不是自己人。
“喂!你干什么?”店伙气势汹汹逼近他厉声问,像一位天神向小鬼问话。
“来拆店的。”他也气势汹汹:“拆你这鸟栈号,有什么不对吗?”
话说得粗野,五六名店伙立即放下活计,急步涌至,把他堵在柜口,一个个像是凶神恶煞,气氛一紧。
“该死的东西!”店伙怒火上冲:“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敢来撒野?”
“这里不是三山栈吗?”他大声反问。
“不错。”
“三山栈是三山别庄的栈号。”
“不错。”
“三山别庄的庄主公孙龙那老王八……”
店伙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掴出。
他左手闪电似的架住来掌,卜一声响,右掌已同时在店伙的小腹上着肉。
“呃……”店伙抱着小腹踉跄急退。
一不做二不休,他大吼一声,后退、侧旋、飞腿、前冲、横扫……眨眼工夫,他拳、掌、肘、腿有如狂风暴雨,把六名店伙打得鬼叫连天,仆而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