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跟何夫人都去世以后,何田才带着家人回京。
他不贪恋兵权,也不结党营私,只一心替皇上办事。皇上对于这样的忠臣,自然是非常满意的。
何田的后半生过得很顺遂,玉时长大后考取了功名,高中探花。儿子有出息,女儿也嫁了好人家。
阿宝活了二十年,临死前的那一晚,何田一直守着它。等阿宝永远地闭上眼睛,何田把它好好地埋葬了。
陈静娴六十岁那年,身子就不行了,临死前她紧紧拉着何田的手。
这时候的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看了一眼围在床前的儿女和孙辈,然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何田身上。
那年分家以后,三爷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可是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何其幸运,能遇上这样的夫君。
何田看出了她眼里的留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回握住妻子的手。
送走陈静娴,何田又多留了几年,等儿子在朝庭彻底站稳脚根,女儿也做了祖母,他们的后代个个都很孝顺,将来的日子也无忧了,何田才脱离这个世界。
*
再次睁开眼,何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口大铁锅前。这是农家的土灶,他手里正握着一把铲子,锅里有一些切碎的青菜。
他正在炒菜。
视线往下,他站在一个小凳子上。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打满了布丁,握着铲子的手明显属于小孩子的,胳膊细得像面条。
何田把铲子往锅里一丢,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
这是一间泥土彻成的厨房,角落里摆着两个旧缸,还有一个柜门都坏了的旧柜子。
何田走到灶前,灶里的火烧得正旺,地上放着一个小板凳,可供烧火的人坐。
他在凳子上坐下来,然后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记忆汹涌而来。
这里是阳?????柳村,村里柳姓居多,但何家也在这里住了好几代了。
何老太当年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名叫何来福,老二名叫何来旺。两兄弟长大后相继成家,何来福娶了同村的姑娘柳红桃,何来旺娶的则是隔壁村的张英娘。
柳红桃一进门就连生了三个儿子,她的妯娌张英娘,成亲这么多年,肚皮一直没有鼓过。
何老头跟何老太都想叫老二休妻另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留她做甚?可何来旺舍不得,一直不肯松口。
柳红桃当年怀上第四胎,也就是原身。肚子刚鼓起来,不愁儿子的柳红桃就叹息着说这胎想要个女儿。
儿子对农户来说是很重要的,可儿子太多也是一个麻烦事。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暂且不提吃饭的问题,儿子们长大了要张罗着娶亲吧?条件好些的,就会给儿子另外修新房子做婚房。条件差些的,无论如何总要腾一间屋子出来给儿子娶媳妇。
当下的农家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修房子?
所以,不仅是柳红桃,就连何来福也盼着这一胎最好是个香香软软的女儿。
挺着肚子的柳红桃在村里闲逛的时候,别人问起她这一胎,她就说自己想要个女儿。
家里儿子够了的人,闻言笑一笑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儿子,或者儿子很少的人听了这话,心里酸得脸色都变了。
从此,柳红桃找到了新乐趣,专门找后者那样的人家去聊她的肚子,大谈特谈她有多么渴望这是个女儿。
她就喜欢旁人心里羡慕她,面上看不惯她,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憋屈样。
也许是说的多了,生女儿便成了柳红桃的执念。
人都说酸儿辣女,恰好桃柳子有孕的时候喜欢吃辣,她高兴极了,为了不让闺女在她肚子里缺营养,她不仅吃得多,还尽量吃好的。
何来福也想要女儿,对于妻子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何老头不管这些,何老太也不敢对着唯一能生的大儿媳说三道四。至于何来旺夫妻俩,就更加不敢出声了。
因为孕时吃得太多,柳红桃整个人胖了一大圈,生孩子时因为补得太过,胎儿太大,所以难产了。
柳红桃疼了两天两夜,挣扎着生下原身。一看,居然又是一个儿子,顿时就满心不高兴。
因为难产伤了身子,柳红桃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她对原身的不喜从刚开始的五分就变成了十分。
她觉得是原身把她害成了这样,这哪里是儿子,分明就是个讨债鬼。况且原身因为生产时在娘胎里憋太久,脑子不怎么灵光,整个人木呆呆的,三个月了都还不会笑。
一想到将来还要给这个讨债鬼娶媳妇、分屋子,柳红桃气得连奶都不肯喂了。
原身生下来后,只喝了一个月的奶,从第二个月起,就靠着张英娘熬的米粥才活了下来。
原身刚学会走路,就开始被柳红桃使唤,帮忙递各种他能拿得动的东西。等他学会跑,柳红桃就让他干活,比如扫地之类的。
再大一点,三岁了,柳红桃就教他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平时还要跟着下地,做地里他能做的所有活儿。
而他的三个亲哥哥,活得才像村里正常的孩子,不仅不用干活,大哥何光宗甚至还能去读书。
后来,何光宗在外边惹了祸,结果却是原身被推出去顶罪,挨了一顿毒打,家人也不给他治伤,就这么任由他伤重死去。
*
“饭还没好?”
手肘和膝盖处打着补丁的柳红桃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何田坐在灶前一动不动,顿时就来了气。
“叫你做个饭,你就会磨磨蹭蹭。一天天的只知道吃!猪都比你强!”
柳红桃一边骂一边去看锅,发现里面的青菜有一会儿没翻动了,生怕糊锅,赶紧拿起铲子翻了两下。
“老娘在外面累得要死,回到家还要给你这个讨债鬼做饭。早知道这样,当初你刚生下来时我就应该把你掐死!”
柳红桃骂完,那个“掐”字触动了她,立刻丢下铲子,把袖子卷起来,就要去掐何田出气。
何田哪能乖乖地受着,当即就想躲。偏偏这具身子平时从来没吃饱过,日日还得跟着大人一起下地,这会儿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况且,灶前这地方也小,后面是靠墙放着一堆柴火,躲都没地方躲。
柳红桃堵着出口,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何田,把他像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然后捡起地上一根粗粗的柴火棍,在何田身上狠狠打了十几下。
何田被打得生疼,又挣扎不脱,只好咬着牙忍了,一声不吭。
柳红桃看他连求饶都不会,顿时就更来气了。她把何田放下来,揪住他的耳朵,狠狠拧了好几圈,直到那只耳朵变得通红才松了手。
“赶紧做饭!要是把饭做坏了,你还要挨打!”
柳红桃出了一通气,仿佛下地的疲累都消了一些似的。她这才心满意足,转身出了厨房。
何老头带着两个儿子在院子里编竹筐。竹子是从山上砍来的,不用花钱。何光宗在他的屋子里看书,何光明和何光壮则在院子里玩。
刚才柳红桃打何田,打得呯呯响,只要不聋的肯定都听见了,但没一个人出声,就只有何来旺脸色难看了一瞬,其他人都神色不变。
张英娘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柳红桃,到底没忍住,笑着说:“嫂子,有什么事慢慢跟孩子说,别动手。”
柳红桃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他是我生的,我还不能打他了?你那么爱管闲事,管你自己的孩子去。”
明知张英娘两口子生不出孩子,她还要这样说,张英娘气得脸色发黑,也不和她争执,转身回屋。
何来旺的脸色也不好看,丢下手里没完工的竹筐,也回了屋。
何老头跟何来福仿佛聋哑人一般,继续做自己的事,半句都没指责柳红桃,桃红桃更加得意了。
在这个家,她就是最大的功臣,连个蛋都不会下的弟妹还敢跳出来,活该被她骂!
何来旺进屋后关好门,看见张英娘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于是低声劝道:“别哭,她就是那副性子,你只当没看见就行了。”
“要不然我们还是分开吧。”张英娘擦掉眼泪,“你重新娶一个,兴许能给你生个孩子。”
“说什么傻话。”何来旺自然是不肯的,“我们看了那么多大夫,大夫都说了,这不仅仅是你的问题,我也有点不妥当,就算我另娶也未必能怀上。再说,我也舍不得你,你就舍得离开我?”
张英娘哪里舍得。和离后的女子日子艰难,娘家也不能依靠一辈子。可是,让她天天受大嫂的气,这日子也不好过。
何来旺在她身旁坐下来:“生不了就生不了吧,我已经认命了。你也要认命,以后我们俩相依为命,你别再说刚才那样的话了,最好心里连想都不要想。”
“爹娘说让我们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你是怎么想的?”
何老头跟何老太也发愁老二没孩子,正好老大家有四个儿子,光宗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肯定不能过继的,于是就叫老二从光明、光壮和阿田这三人里头挑一个。
“一个都看不上。”何来旺凑近了些,近乎耳语道,“光明和光壮本性不好,平时看到我理都不理,只有我手里有好吃的,他们才会凑过来叫我一声二叔。这样的就是白眼狼,即使过继,把他养大了,将来多半也指望不上。”
张英娘抬起头,红着眼圈看他:“那阿田呢?”
何来福给儿子取名,前面三个都从了光字辈,轮到何田时,由柳红桃拍板,简单粗暴地取了个田字。
“这孩子倒是老实,也很听话,但是也不好。”何来旺皱眉,“老实得过了头就是傻!大哥大嫂天天对他又打又骂,才六岁的孩子,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做,半点也不知道反抗。笨成这样,将来长大了,未必会认我们。这不是白养一场么?”
张英娘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没孩子也不行。她揪着衣角,说道:“没有孩子,等我们老了,连个送饭递水的人都没有。要不,就过继阿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