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2)◎
回忆绕不开年少时期,在学校的那些年。
“印象中,像你那样的存在,天之骄子的角色。”冬喜说,语气淡淡,没什么起伏波澜,“你永远都坐人群的正中央,双手抄在校服的口袋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漠然姿态,高高在上。仿佛众生的苦难都和你无关,可是你明明生的是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啊——真令人难受。”
冬喜盯着顾延的脸,似是接受不了,“但其实现在,你也是一样,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令我觉得德不配位,觉得难受。”
顾延的肢体越来越僵硬,不受控制。
冬喜描述的没错,那时候的顾延,年少气盛,又是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横行无忌,是整个校园内所有人都拥趸的对象。吃的喝的用的,根本不需要他动手,自然就有人递给他,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
少爷上学的年月,除了享受周遭无边际的讨好就是无聊。
本以为日子都会一直那样无趣寡味下去,可变故就发生在那天:从外地转学来一个小姑娘。
因为陌生,因为刚来没多久,那个新来的小姑娘——也就是冬喜,她只闷头熟悉环境,努力融入。种种因素下,她甚至连见顾延一面都没有过,更别提知道校园里还有这样一个地位无可比拟,高高在上的存在。
就好比一个云一个泥。
冬喜说完那些,继续帮他回忆曾经年少无知做的蠢事。
“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吗?”
闻言,顾延眼底晦暗,宛若深渊。里面填满秘而不宣的迥绝,他想让她住口。
“也是在天台这样的地方,明昭实验楼的天台很空旷,那时候我在哭。”
冬喜才不会住口,只是一边说一边一个劲的对着他笑,“至于我为什么要哭,因为我害怕,我罪无可恕。”
“罪孽的源头是当我得知靳旸被招飞后,拼了命地查找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我祈祷着或许能在某些地方帮到他,出一点绵薄的力量。结果,就我在四处打听这方面的事情的时候,突然得知一个晴天霹雳:想要被选上飞行员,身体有很多项要求,并且那些要求都是硬性的,可以说万里挑一。飞行员的身体是很金贵很金贵的,是千万不能留疤的——哪怕是再小的一道都不可以有。”
“可你知道吗?我曾经因为小时候贪玩,在路口差点被三轮车撞,靳旸他为了拉我护我,摔倒过,灌木丛的叶子划伤过他,在他的胳膊那里留了一道疤,我知道这件事,我一直都记着的。”
“他本来一生都会顺顺利利的,可结果呢?结果我最在乎的少年,他马上就要去参加招飞体检了,我却曾经在他的身体上弄出过一道疤。那他会因为这道疤而落选,和从小就有的梦想失之交臂吗?”
冬喜说着,还抖了一下,似乎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恐惧和害怕。
“你知道吗?我后来因为这件事失眠恐惧了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我都心惊肉跳。那天,也就是我最开始得知飞行员的身体上是不能有疤的时候,我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哭了,哭的很伤心,一个人偷偷的在天台角落——”
“我害怕靳旸会因为那道疤而成不了飞行员,恐惧和无休止的懊悔侵蚀了我的大脑。”
“我小时候为什么要那么顽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要是因为我弄上去的那块疤而当不成飞行员,我想我会从楼上跳下去——”
“也是在那个时候,在我哭泣的时候,路延,你出现了。”冬喜抬头看向顾延,“一瞬间,你的模样似乎和靳旸重叠了。”
一大段控诉的话从她嘴巴里说出来,连成串,顾延觉得自己快疯了。
疯就疯吧,冬喜压根就顾不上他,只是一个劲的继续说,“那时候,落在我心头的是你漆黑的眸子,乌黑柔软的头发,很大很漂亮的耳廓...这一切仿佛在梦里出现过,那样的画面。”
冬喜说。
回到当时的情景下,当冬喜害怕靳旸会因为那道疤而落选的时候,她只知道哭,似乎只会哭,只剩下哭,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
靳旸的电话也打不通,冬喜那时候才刚来昭山没多久,什么都不懂。
就在她在天台的角落里,肆无忌惮哭的天崩地裂、绝望无助的时候,突然,有人从面前递过来一条手帕。
手帕的颜色是海蓝色的,手帕边缘有一圈细密的针脚,金色的字母纹绣代表归属。
冬喜愣住,接着顺着凌厉分明的手指骨节一直往上。
显然,此时此刻的她,哭泣得像猪头,鼻尖通红,脸上全是或凝固或新鲜的泪痕。
视线的末尾,是一个她从没见过这个男孩子,一个能和靳旸平分秋色的人。
同样,顾延也没见过哭成这样撕心裂肺的人。
一个小姑娘。
他起初只是好奇,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神明的心疼总是很无私的。
冬喜见他似乎像是轻笑了一下,就那一眼。
她的心陡然被窃走了。
天平忽然一下子倾斜到这个陌生少年的身上,她好恶毒。
见一个爱一个,淫|荡的贱|人。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冬喜不愿意再回忆自己下贱的心路历程了,只咬住下牙继续说,“我当时因为这件事失眠恐惧了整整半个多月,整个人神经衰弱,什么事都做不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病,我确实有病。”冬喜自嘲道,“可最终当我得知靳旸传来消息,他被顺利选中了,我的痛苦才终结,这才安心下来。”
“也是在那段恐惧的时间里,我认识了你。”冬喜说罢,直直盯着身后男人的脸,似乎是要盯出一个窟窿,“你像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但是,在那时候,在天台最初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叫路延——”
“马路的路,延续的延,你说你名字的时候甚至没有犹豫,我信了你啊,我是真拿你当朋友。”
“可是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不叫路延,更不叫路小起,你姓顾,你叫顾延。”
“一个人究竟能恶劣到什么地步呢,我不知道,我依旧傻傻的被你骗,一声声路延路小起的叫你,亲密无间。”
说到这儿,冬喜的眼角红了,“骗我,很好玩吗?”
面对控诉,顾延像是失去了话语能力。
冬喜继续控诉说:“如果我没有见过你,如果你能一直都保持那样遥不可及的神明姿态,不要偏颇到我身上,或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你偏偏看到我了,你不仅看到我,你还..”冬喜说不下去了,“所以说啊,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要给我递手帕?还冲我笑?装作若其实的样子接近我,骗我。”
“在你那里不过是随随随便便施舍的怜悯,但是在我这儿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困扰,你不知道。”
“既然要做救世主,就要一视同仁,不要偏颇啊——”冬喜忽然用力扯住他的衣领,字字逼问道,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既然你已经施舍了,就不要停下啊?”
沉默,依然是沉默。
只能听见心跳的倥偬。
冬喜质问完,见他这么茫然,又觉得特别没意思地笑了,扯住顾延衣领的动作也缓缓松了,自嘲道:“遇见神明究竟幸还是不幸?显然,是不幸的。”她抬头睨着他,一字一顿定义道:“因为,你是一个恶劣的神明。”
顾延像是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直接变成了雕塑,整个人已经茫然到说不出话来。
“你绝对不知道你在我这儿造成的巨大的,要命的恶劣影响。”冬喜惨盯着他。
这一刻,顾延急了,“我知道,我当时只是想好好和你说说话,没有想那么多。可这么多年既然你觉得难受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冬喜给打断了,“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你只知道我当时为了能跟你在一起,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为了能接近你不惜做那么多蠢事。”
“是啊,我当时是真的信了你的。”
“还有既然你说知道,那你说啊,那天你从天台离开之后,你知道我受到了怎么样的对待吗?”
沉默,还是沉默。
见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冬喜又笑了,“我就知道,像你这么绝情的人,肯定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肆意嘲讽他的无知,他的罪恶。
“既然你都忘记了,那我就继续告诉你。”
“我记得很深,是傍晚天色,那天周五晚上放学。”
“校园种着一排樱花树的夹道内,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认识你,只有我不认识你。我笑着叫你路小起,我奔向你,我想和你像往常一样一起说说话,毕竟我们很要好,经常在天台坐着聊天,是朋友啊。”
“我毫无防备,蠢货一个,奔向你。”
“我为什么蠢,因为我偏信你。当时在天台自我介绍时你说你叫路延,又特意让我在平时相处的时候可以叫你路小起。路小起路小起,确实比路延这个名字亲密。平时,我叫了,那天傍晚,我也叫了。就如往日任何一次相同地叫了你这个名字——路小起。”
“我叫了,可结果却换来周围无情鄙夷的讥笑。”
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
“哪里来的村姑啊?这样的人是你能攀上的?”
“这是我朝你奔去时忽然停步遇到的第一个隘口,突然被那样嘲讽,我歪头,我不明白啊。”
当时,很多人都在,很多双眼睛盯着,有盛明娅,林苒,太多人了。
当时冬喜不明白他们在说、在笑什么,依旧轻声唤他,他们是朋友啊。
可那会儿,俊俏得惑人的少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亦或是看见了什么,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平时在天台完全是两个极端。
面对这个独自一人站在他们一大队人马对面的小姑娘,傍晚的时刻,她的眸色亮得令人发慌。
她在叫他。叫什么?叫小起,叫的可真亲密啊。
“小起...”女孩子孤零零的,孤身一人站在他们一大堆人面前,无助,茫然,恐惧,脆弱。
可最后,少年对着在座的所有人,下巴微抬,只冷冷吐出三个字。
“不认识。”
不认识。
冬喜轰然愣在原地了。
回忆到此为止。
冬喜永远都记起那天,傍晚的天穹是墨蓝色的,校园宽广的夹道内,落英缤纷。
她孤身一人站在左侧,而那些人站在右边,右边那些人里站在最中央的是被他们簇拥着的少年,也就是她在天台认识的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朋友。
“我赌上我所有的勇气和尊严,换来的却是你一句轻飘飘的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啊!”
“你真的是不认识吗,还是不敢承认呢。”
“和我做朋友真的有那么丢脸吗?啊?路延。”
“还是说,顾延。”
这一刻,陈年的丑陋恩怨被悉数昭知。
这一刻顾延即便想解释,他话到嘴边也像是被冻住了,他真的开不了口了。
顾延觉得痛苦,觉得心惊,当时他说不认识她是因为——
他刚想解释,结果冬喜在这时又说话了,她打断他,“不认识,嗯,不认识我。”她自嘲道,“确实,你当然不会认识我,顾少爷又怎么会认识我这么一个小角色?”冬喜笑。
“你是太阳,是月亮,是云与群星簇拥的对象,是天之骄子,是所有人都拥护的大人物,而我呢,连个云朵边边都算不上,我就是个尘埃吧。”
她说太多话了,嗓子都快喑哑了,但还是继续说,像是要将这一切不堪都悉数归还给他。
“你不知道,你绝对不会知道,在你走了之后,我所受到的招待。盛明娅,林苒,还有很多。”
“他们一个个都光鲜亮丽,一个个都背景显赫,只有我。”
“我不明白啊,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就是硬生生要被分成三六九等呢,有什么天生高贵和下贱之分呢。”
这一秒冬喜还说的慷慨激昂,可下一秒她就像是变得认命了。
她摇了摇头,似乎是已经被现实打败了,“可是后来,渐渐的,我弄懂了。”
“路是泥,顾是云,云泥之别,就如同你和我。”
冬喜的眼眶通红,她说:“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非是因为阶级和私人恩怨而产生的欺凌。
还是那个落英缤纷的夹道,不同的是相比之前人少了一些,走掉的那些人都跟着顾延离开去唱k包场去了。
有的人走了,可有的人还没有走,就比如盛明娅和林苒。
“你还在哭什么?他都已经走了。”
“你是傻x吧?”女孩排挤刻薄的嗓音落进耳膜,无端刺痛。
冬喜还没有从刚才被好朋友欺骗的巨大无措和委屈里缓过劲,结果又被报以这样的欺压。
“小暴发户,你怎么也过来了?这儿是你配来的地儿吗?啊?”说话的是盛明娅。
冬喜惨兮兮地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大声叫:“我不是小暴发户!我有名字,我叫冬喜!”
彼时,她才十三岁,而围着她的那些人也不过都堪堪是这个年岁。
“什么?东西?”当年就叛逆到染着一头张扬红发的盛二小姐一听这话,顿时就夸张地将耳朵凑到她跟前去,紧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一阵狂笑。
她的四肢,大笑,浑身上下任何部位都在漆黑的夜幕下边张牙舞爪。
“安静!听听!都学着点啊,这么随便的名字也敢拿出来招摇,我还以为是什么丫鬟的名字呢笑死个人,冬喜?该说你不要脸还是蠢啊?”
盛明娅围着冬喜转圈圈,来来回回视奸着她。
即便跟着顾延一起走了一些,可周围依旧还有很多人,很多张笑脸。
从小到大,在溪镇那里冬喜都是被捧在手上的,是掌上明珠,是天之娇女——
现如今突然被按住脊梁骨,当着这么多同龄人面侮辱的滋味,使得她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盛明娅大笑完,突然上去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阴沉沉叫骂威胁道:“听着,乡下暴发户的女儿,白莲花小贱人。昭山,不是你这种人随随便便能玷污的,死乡巴佬!”
说完,趾高气昂的红发女孩朝她猛推一把,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
耳畔已经听不见风声了,世界陷入沉寂。
人已经走光了,可冬喜还站在原地,她一直保持那个姿势。
月色皎洁,衬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已经凝固的泪痕,久久。
马尾辫,稍微大一码的校服,鞋头已经被踩黑的白色运动鞋。
不知道她立在那里多久,像是一根竹竿。
直到一个巡逻的保安摇着手电小跑过来,她才动了动,接着转身离开。
后来么,冬喜就真的再也没有哭过了。
/
之后,冬喜在明昭一呆就是六年,就如同她冥顽不灵的话语所解释的那样。
登高易跌重,我只要不跌就好了。
如果突然从大城市里回去,一定会有很多恶意的揣测的,而从小到大,都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她,就更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了。
所以她忍,她熬,她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那些欺凌却依旧如影随形。
到了高中,她们依旧在一个校区。
打水房,冬喜的水杯有些大一直在蓄水,盛明娅突然出现在身后,她双臂抱胸嗤笑一声:“真能装。”边上站在同样盛气凌人的林苒。
冬喜闻言顿了顿,此刻水已经装满了,紧接着溢了出来,一百摄氏度滚烫的水就这样泼在她的指头上——
她像是没痛楚。
周围的人吓坏了,纷纷远远避开她,久而久之冬喜在明昭恶名就出来了,无人敢和她做朋友。
还是成嫣晚上偷偷抱着烧伤膏去看她,“喂,你疯啦?”她溜进冬喜所在的隔壁班级,那时候还没有文理分班分楼。
冬喜低头做题,没说话,不过她烧伤的左手已经被绷带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教室不大,成嫣不放心,想好好劝劝她,但是不论她怎么劝,面前的人都一点儿反应没有。
“她怎么到处都造谣小喜你啊,你究竟哪里得罪她了。”
成嫣想不明白,她心里着急,不料这句话一说出口,冬喜突然抬起头。
她眸色漆黑沉郁,只说:“没有。”
一字一顿,眉眼间尽是笃定。
就俩字:没,有。
成嫣被她的目光吓得说不出话了。
可是,即将上课了,成嫣不能再长时间逗留,于是她抓紧时间想赶紧劝几句:“总之,总之小喜你不能这样,就算是得罪了什么,也别怕,你要跟老师讲。”成嫣咬唇,换了个方式同她讲。
跟老师讲吗?
冬喜摇了摇头。
以及得罪,算吗?
仅仅是多年前曾经在饭局上见过一面,又在夹菜时恰好夹到了同样的物品而已。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视线对上之后,就被忽然加上了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是因为餐桌上有年长的人分伯仲的厚此薄彼的夸奖吧。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七八岁吧。
可是小小的妒忌的萌芽的种子从那时开始生根,又或许是年少气盛的富家小姐出了丑,又刚好她在场被她看到。
这股敌意就越发地滋养,牢牢盘踞在心尖的沃土上。
直到多年后忽然又碰面,回忆起。
丑陋的枝条便顺势在心底浓密成阴。
“小暴发户,你也配喜欢和我一样的食物吗。”彼时的千金小姐偷偷从桌席上爬下来,尾随着她一起去到厕所。
盛二小姐那会儿就已经极致的嚣张:“你爸爸,就像条狗似的舔我们,你就是条小母狗崽子,笑死了。”
...
走之前,盛气凌人的千金小姐说完这些,还不止,她还猛地撞了一下冬喜的肩膀。
彼时年幼,冬喜想不明白。
后来再相逢,那股敌意经过时间的发酵,早已变质,变得越发丑陋起来。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冬喜对顾延说,“其实,我嘴巴很严的。”
“她小时候在桌席上打嗝出丑,我又恰好在场,但是我既然答应她不会说出去,就不会说,可是她不信我。”
“那么多年了,她似乎只要一看到我,就会想起那天的饭局。”
冬喜笑了一下,似乎觉得一切都很荒唐,“我只是一个被疼爱女儿的父亲带去高档餐厅吃一顿美味佳肴的小孩,我又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