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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第二十二章

作者:莫言 字数:421 书籍:白棉花

  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奇Qisuu.сom书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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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唯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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