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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尘许舒颜》第1233章 茅屋和雕像

作者:妙妙酱 字数:1764 书籍:宁尘许舒颜

  【一】

  我的考学失败,令母亲对我彻底失望。

  我重新回到火葬场,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摄像员。我跟包主任说了二老爷的死讯,他痛哭流涕,向西而拜,惨叫道:“师傅走好!”他劝我仿效古人,带他到二老爷骨灰盒前磕个头,然后代师传艺,教给他武功。我劝他打消此念,说:“你们这代人怎么总有‘以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成果’的毛病?你哭两声,我就会把武功绝学教给你,可能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问他该怎么做。我:“查明死因。”他分析案发现场,在硬土台上找到疑点,认为二老爷的拐杖和小筐相隔三米远,不可能是二老爷坐下后自然摆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二老爷拽起,拐杖脱手而出的情况。

  我一直为城区的非正常死亡调查组拍摄,便去请他们帮忙。他们打电话询问了郊区非正常死亡调查组,得到如下情况:

  二老爷失踪的当晚,二舅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找过一次。第二天早晨,二老爷在桥下的尸体被过路群众发现,有许多人围观,而二舅、二舅妈上班,二舅妈的女儿上学,三人都没有去看热闹。

  二舅得知二老爷死讯,还是调查组给他单位打去电话。小组对二舅一家三口进行隔离审讯,并准备将二舅关押两天。

  这时大舅一家人赶到,大舅妈对二舅妈极度怀疑,认为二老爷死后她的儿子有地方住,她是最大受益者,就是最大嫌疑人,并给小组献计献策:“从女孩嘴里套话,作突破口。”大舅把大舅妈臭骂一顿,说:“你还嫌死的人不够?非得把这家给毁了!”大舅妈醒悟自己聪明过头了,转而向小组陈述二舅虽然脾气古怪,但本质善良,杀父亲的事情绝做不出来,连呼:“哪能呢?哪能呢?”大舅西服革履,气质文雅,给人诚实可信之感,他说:“老头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够了自己的岁数。”这句话打动了小组,没有拘留二舅,几天后以“酒后失足”了结此事。

  城区小组把郊区小组的情况转达后,劝我:“你大舅说得对,九十已是高寿,你又何苦呢?”我也无了追查之心,但觉得二老爷不能就这么死了,想到给杂志发表多篇文章,便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能否给二老爷发个讣告。

  接电话的编辑说可以,一再为二老爷逝世惋惜。他告诉我,二老爷凭几篇文章,在武术界声名鹊起,尤其在活跃的网络上,篇篇均是热门话题。我不信会如此有名,他劝我上网看看。

  我当晚去网吧,看到网上登出了二老爷的死讯。也许编辑部有人热心,在杂志没有发讣告前,将此消息发到网上。

  有人开帖子,给二老爷建立了一个网络灵堂,跟帖哀悼的人很多,赞誉他的文章为中华武学接上了命脉。看得我感动不已,在这个网络灵堂上长久驻留,每一个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额头血涌。

  我在网吧待到凌晨两点,临走时突发奇想,搜索二老爷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余条信息。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一千多条信息都看完。

  此后,我每日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带着面包待在网吧。我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第三天发现一个叫“驼心”的网友献给二老爷的诗:

  〖英雄宝器纵沉埋,犹能夜夜气冲天。

  一饮一啄皆前定,宵小岂可更翻天。〗

  就此知道二老爷享受盛名的同时,一直有人在质疑他的嫡传身份,但只是三两句话。继续搜索下去,看到这种反面言论由闲言碎语爆发成近百个跟帖的长篇大论,发难的是个名为“五湖散人”的网友。

  他说二老爷欺世盗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并说他在一个神秘地方摔伤了腿,被二老爷搭救,因而长期相处,深知二老爷的底细。

  有网友斥责他受人恩惠还要毁人清誉,他则信誓旦旦地说他掌握有二老爷的劣迹材料,言语中提到了戈壁。

  看到这,我便知道他是个同在新疆监狱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评二老爷文章弄虚作假,对周门其他派系造成恶劣影响,令人分不清正宗与假货,虽然他和二老爷有很深感情,但现在要代表周门正宗说话,令二老爷知难而退……

  查看他发帖的时间,正在二老爷出事前两日。

  武侠小说中,有人会死于派系之争。我给武术杂志的编辑打去电话,询问真实武林的情况,接电话的编辑说当代是法制社会,武林并不存在。我把二老爷死亡实情对他讲了,请他在杂志上发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线索。

  他沉默半晌,说根据他了解的当代练武人,在网上发生激烈争执是可能的,但下了网去杀人,则不太可能。他:“这是个求热闹的时代,许多人都盼着有猛料,你希望老人成为别人的谈资么?此事不宜公开,所谓‘为贤者隐’吧。”他是好意,说网上的争执他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计较。我不知自己是用何种音调回答的:“为周寸衣蹲了十九年牢,毁了后半辈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谁?”回到火葬场,我在办公室闷坐四十分钟后跑到包主任办公室。

  包主任正和人下象棋,见我脸色异常,便使眼色要屋里其他人出去,问:“怎么,杀师傅的凶手找到了?”我:“不。我要把你训练成绝顶高手,让你为师傅报仇!”他:“我愿意!”我在办公室中教了拳术的第一秘诀——以肺捧天。他满头大汗,哼哈地练着,完全不对路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上前一掌将他劈倒,然后拨通了城区非正常死亡调查小组的电话:“请告诉我,摔得头骨破裂,这样的死法是瞬间毙命,没有一点痛苦吧?”小组回答:“根据郊区小组的报告,你家老人是摔伤后四个小时死去的。”二老爷重伤之下,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受了四个小时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说,最终是冻死的。

  包主任躺在地上昏迷的样子,便是二老爷趴在石头上的样子吧?

  我走过去,在他腿部“解奚”穴上猛踢一脚,他轻喘一声,摇头醒来。我:“这一脚,不但治头晕,还把你的便秘也治好了。”然后出屋关门。

  当晚,我到达一个红褐色土地的县城,行至城西牌楼,见到了我所想见的人。他背我而站,肩宽腿粗,汗水令耳后耸起一排硬毛。

  我上前,出掌。

  互换几次身形后,我擒住他的左臂,按得他蹲下,只等他向上反抗的力量一起,便夺去他的性命。这是二老爷最后传我的杀招——

  “龙形搜骨”。

  但他抑制住本能反应,没有向上,静静蹲立。

  我俩相持着,他脑后的毛发上的汗水干了,塌软下来。

  他是懂得“龙形搜骨”的人。我松开手,起身而走,行出三十余步后,转头看去,见牌楼下仍是他一动不动的蹲立身形。

  ——当晚我躺在床上,以上只是梦境。

  【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老爷是恶死,难道他是恶人?

  这个念头搅得我寝食不安,去玉涵寺询问风湿。风湿答道:“死亡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因果报应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未得善终的人,有许多好人。”我:“比如?”他:“雷锋。”我:“再如?”他:“岳飞。”令我大感欣慰,顿觉他是得道高僧。他主动为二老爷做法事,要我去白石桥花鸟市场买五十只麻雀,放生后便功德无量。

  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钱,还附送了五只。在寺中打开鸟笼,五十五只麻雀一起飞到同一棵树上,树冠仿佛被万箭穿心,情景诡异恐怖。

  风湿急速念咒,我则近乎虚脱。

  风湿留我在庙中吃饭,我谢绝,离去。走到玉涵寺门洞时,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正驶入,我贴身靠在门洞墙壁。

  轿车一下停住,后车窗摇下,一人不耐烦地叫嚷:“你这么让是没用的,得走出来,车才能开进去。”语音熟悉,我定睛看去,竟是僧装的钩子。

  车中另一个僧人是曾给我四十元钱的万德和尚,他俩自五台山来京办理一件庙产事务。他俩认出我后十分高兴,要请我去他俩在庙中的客房相叙,我无心说话,说有急事要走。

  万德和钩子便下了车,万德凝视着我,说十几年前我脸上的紫气已经退去,表明我大事已了,可以出家了。钩子热情地说:“跟我们回五台山吧!”我:“不了。”双手合十,向他们行礼,转身而去。

  走出十几步,身后响起钩子依依不舍的声音:“你要去哪儿?”我:“冥王星。”以后,我的生活变得简单:维持和彤彤的同居关系,每日饭后陪父亲遛弯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待在火葬场,以教包主任习武为乐。

  包主任时常给我些香烟白酒,是死者家属送他的,他掌握安排焚化次序的大权。他资质不佳,练得却很刻苦,养成了许多错误习惯,不管我如何纠正也改不过来。照此练法,他很难活过六十五岁,他逝世后,我在单位便完全寂寞。

  一日,他跑入我的办公室,脸色灰暗,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难。我静观其变,两分钟后,他嘟囔一句:“不行,我不能做。”见我没有反应,焦急地说:“师兄,知道你武功修为高,但你真的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我笑问他何事,他登时脸色红润,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刚才来了一个女人,要火化一条狗,并要在早晨的第一炉火化,愿意出两万块钱,引起众主任之间激烈讨论。其实持反对意见的只有包主任,他最近受我的武德教育,有了善恶荣辱观,激动地说:“我们这里是烧人不是烧狗,我们要维护人的尊严!”他不为金钱折腰的做法,赢得我的赞扬。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包主任带我去贵宾接待室见她。

  她的着装没有想象中的奢侈华丽,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夹克,戴着墨镜,坐在沙发中。包主任趾高气扬地带我走进去,以决绝的口吻说:“你不用再等了。如果让你在这烧一条狗,就侮辱了这里烧过的千千万万的人!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她站起来,显示出牛仔裤的合理剪裁。

  我走上前,问:“是野狗么?”

  她的墨镜后滑下一滴眼泪。

  我转身走到包主任身边,嘱咐他说:“烧了吧。”包主任大叫:“师兄!”我:“别啰唆,那是我儿子。”三年前,我和别人的老婆生活在一起,并成为一条狗的父亲。她是暗拳山庄中的长腿姑娘,当她从沙发上站起的一刻,我从她的腿形上认出了她。想不到那条山庄中的野狗,她会一直养着。

  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野狗活够了自己的岁数,寿终正寝。它的焚化仪式隆重庄严,经过化妆,栩栩如生地躺在薄木棺材中。我和长腿姑娘在哀乐中鞠躬,向它的遗体告别。当它被殡仪工作人员推走时,长腿姑娘抓住我的手。

  我俩坐在长廊中等待,过一会,仿故宫的屋脊后冒出一股黑烟。

  长腿姑娘呜咽一声:“是它!”倒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野狗的骨灰出来后,装入骨灰盒,举行送葬仪式。我手捧骨灰,长腿姑娘打一把黑伞,将我和骨灰盒罩在阴影中。四个身穿仿美国海军制服的男工作人员护在我俩前后,开路的是两个手舞体操棒的短裙女郎,她俩一个粉色底裤一个白色底裤,一颠一颠地浮现。

  绕场一周,仪式结束,包主任跑过来,热情询问:“师兄,你还满意么?”我:“很好。只是两个跳舞女孩的内裤颜色不统一,未免美中不足。”包主任:“我一定在下次会议反映这一问题,让姑娘们都穿一样的内裤。师兄,节哀。”

  【三】

  长腿姑娘住在东长安街的一座宾馆。宾馆的门童是个糙壮大汉,她每次出门入门都对他发出妩媚笑容,以致大汉忐忑不安,一见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问:“你见了我,怎么总是脸色不对?”大汉:“你为什么总对我笑?”她:“南方的门童都长得很帅,文质彬彬,让你这样的人做门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汉憨厚地笑了:“没办法,农民都进城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发挥威慑作用。”她再次妩媚一笑,令大汉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带我回宾馆时,我明显看到大汉流露出的沮丧神情。三年的光阴,令她有了风情,如桃李到了夏季,不可抑制地散发着感染力——她对此并不知情。

  进房,抱住她,手伸入她衣服时,她面部平板。当她完全赤裸,却锁住了嘴唇,拒绝我的亲吻。我拉开距离,她说:“对不起,我变了。”她说她的头脑对我还有深刻记忆,但她的身体排斥了我。定庄改邪归正,做起文化事业,在一份有香港投资的杂志中出任主编。主编享受香港待遇,年薪一百五十万,虽然不到以前年收入的零头,但他安于这种平静的生活。

  定庄成为一个规矩的好人后,她放开胆子找了个情人。我要她形容一下,她不跟我透露任何细节,只说他很有理想,这点打动了她。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不觉得冷么?”转身钻入被子中,招呼我也钻进去。

  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腿部的热气,朋友一样地聊起天来。她说的都是野狗,野狗在临死前的岁月里明显地衰弱,只能趴在地上,它下巴枕在两个前爪上的姿态像一个乖乖的小孩。

  它对她极度依恋,只要她走开片刻,就会发出婴儿般的哀号。她多次劝过它:“如果以狗的年龄计算,你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不要这么撒娇啦。”野狗总是难过地流出眼泪。

  她这次到北京给杂志联系广告业务,带上了野狗,不料它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胸口湿了一片,那是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她的头搁在我的怀中。我伸展手臂,她机敏地欠身,让我的胳膊自她身下滑过,搂住她的后背。

  她向我寻求安慰,我的手自她的后背移至她的腰部,她更紧地贴住我。她身体的深层还保留着一份对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地醒来。

  也许再过一分钟或是五分钟,她又是我的女人了。但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宾馆房间为联机,室内电话和卫生间电话同时响起,二重奏般惊心。她松开我,脑袋移到另一个枕头上,并不接电话。

  铃声持续。我:“是定庄,还是你的情人?”她哼了句:“都可能。”她目光冷静,侧头看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到极度厌烦,不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而是她的态度。她已是个理智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那位姑娘了。

  我霍地站起,穿上衣服。

  她:“你干什么?”

  我:“再见。”

  回到家时,彤彤还没有放学,我在屋中练了一套拳,对自己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感到满意,并找出小学时代的毛笔,写下“山河堰落,大水常平”的书法,挂在墙上,欣赏了一个多小时。

  彤彤回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一切正常。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搂住她的后背,猛地惊醒,开灯,见她身上白灿灿一片,抚摸之下,并不是我期待的手感。

  到达长腿姑娘宾馆时,已是凌晨一点。她的房门亮着“请勿打搅”的显示牌,门铃无效,我敲了两下门,室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她透过猫儿眼窥视我,说:“你走吧,不会给你开门的。我是个可怕的女人。”然后脚步声渐去。

  过去十几分钟,听室内再无声音,便跑去一楼总服务台,拨通她房间电话,我说:“想请你喝杯茶,大厅有茶室。”她沉默几秒,“嗯”了一声。

  我跑上楼,立在她的屋门口。宾馆房间的衣柜贴近门口,听得到她开柜取衣,一个衣架掉了,响起她一声“Fuck!”接着是瑟瑟的穿衣声。

  她开门后,我一步迈进门,她则一下迈出门,叫:“你怎么这样!”我拉她进来,关上了门。她在我怀里没有挣扎,说:“放过我吧,对女人来说,三个男人太多了。”松开她后,她让我到床上坐,询问我几年来的情况,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说:“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你是故意逗我吧?”我:“都是我的真实经历。”她爆笑,跳到我腿上,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说:“既然你变得这么有趣,好吧,我们以后做好朋友。”我把她从身上推下,她滚落在床,遗憾地说:“别生气。我以为见了你就又在一起了,但我的身体不听话,请接受现实。”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她:“是那个很有理想的人。”我:“已经凌晨两点,他还让不让你睡觉?”她:“他不让我睡觉。上一个电话也是他的,每日问候。我说我遇到了旧情人,我不能欺骗他。”他十分恼火,责骂了她,这次来电也许是和好也许是继续发火。

  她握住电话,示意我出门回避一下,我关门时听到她声音甜美地说了句:“是你呀。”半个小时后,她打开房门,一脸幸福。她拉我进屋,说她困了,只要我保证不动她,便可以睡在她身边。我:“你一面说要跟我分手,一面又诱惑我,像话么?”她宛然一笑,答道:“是么?我太坏了!”我选择留下,她嘱咐我,有理想的人一般都很啰唆,他一会可能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不必介意。我:“你还要谈情说爱么?”她一愣,继而摇了摇头。

  很快睡去,梦中有电话铃响,她甜甜地说了一阵,但我已无力醒来。在早晨的恍惚中,我习惯性地手搭上她的腰际,她的身体一阵颤抖,飞速地抓住我的手,说:“这个身子是别人的了,别逼它。”我刹那间清醒,坐起来说:“我是有风度的人,请你吃早点。”去了成都小吃店,她吃得心满意足。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那个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她登时警觉,双瞳透亮,紧抿嘴唇。

  她上午商谈广告业务,下午去购物,晚上八点回到宾馆,见到等在电梯口的我。她款款地走到我身前,叫了声:“你在等我呀!”“呀”字拖得长长,成熟女性的她消失了。

  回到房间后,我俩说起当年在一起的时光,她忘了好几件事情,略带嫉妒地说:“不是我,是你和哪个女人的事?”我苦笑着搂住她,说:“我没记错,是你忘了。”她靠在我胸口毫无动静,我打趣说:“你究竟还记得什么?”她:“坏了,不该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她的身体认出了我……之后,她问:“你是O型血么?”我:“为什么是O型?”她:“O型人很勇敢。”我:“不,我是A型,A型的人很偏执。”总之,坚持赢得胜利。

  当我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心有默契地冲她眨眨眼,说:“去接吧,我没事。”她长吸一口气,说:“是门铃。”她走到门口看猫儿眼,马上跳回床上,小声说:“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原在南方,乘飞机赶来。她周身颤抖,说:“他爱我。”她示意我俩不出声,装作屋中无人。但过一会儿,屋门咔嚓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走路姿势略有颠簸,是左腿不好。他的鼻梁呈一种不常见的鹰钩型,古怪而英俊。他晃着手中磁卡,说:“全国的宾馆,我都能打开。”说完向长腿姑娘的脸扔去。

  磁卡边沿在这种速度下会变得锋利,足以划伤她的脸颊。

  我扬手打飞磁卡,来人嘿嘿笑了两声,背身坐在床头,说:“穿衣服吧,起来跟我打。”长腿姑娘叫道:“不要!”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来人稳稳坐着,后背上没有一丝衣褶。我的心凉了,我刚才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出手,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我穿衣下床后,他缓缓站起,凝视着我,有一丝微小的惊恐之色划过。从这一闪即逝的表情,我认出了他。

  我叫:“邹抗日!”迅速转身,怒视着床上的长腿姑娘。她的脸埋在被子中,大半个身体裸露在外。我:“你要找情人,也不要找我认识的人呀!”邹抗日也斥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他!”我和邹抗日各喊一句后,彼此对视,尴尬地笑笑。三年前的暗拳赛上,他的鼻梁和左腿均伤于我手,不可避免地对我有着惧意。而他刚才表现出的速度,则令我方寸大乱。

  两个丧失自信的男人,本能地迁怒于女人。我俩目光散乱,沉默少许后,倍感惭愧。长腿姑娘听没了动静,从被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大吼:“要打出去打!”我俩乖乖出去。

  出宾馆,行走二十几分钟后,我问:“去哪?”邹抗日想了想,说:“动物园。”我表示同意,他扬手打车,我劝他:“何苦花那个钱呢?”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他跟我去坐公共汽车。进入动物园,我俩见到饲养员正给海豚鼠喂食,邹抗日兴奋地说:“肯定也在喂老虎!”我俩飞速起跑,同时到达狮虎山门口。跑步未分输赢,我说了声:“请。”邹抗日说了声:“客气。”同时迈步,并排走入狮虎山。

  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栅栏的上层,老虎高空扑肉,落下后跳跃回旋,在狭小笼子中呈现出的灵敏度令人叹为观止。邹抗日赞道:“它是我老师,三年来我一直模仿老虎的动态,获益匪浅。中华武术的衰落,就是不向大自然学习,僵化了。”我表示同意,邹抗日肩膀一松,说:“武术能练到什么程度?能练过一只老虎么?我们要苦练的,是动物天生的,人类真是可悲。”为防御我,他的肩膀一直紧张着,听到我赞同他言论的话,他的肩膀松活起来。如果他渐渐获得自信,我便十分危险。

  必须打击他的气焰,我说:“错。人是可以打败老虎的。”他哼一声,我补充:“因为老虎的脊椎是横着的,而人的脊椎是竖的。”在他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我挑起食指,朝天而立,比喻人类脊椎。

  他的肩膀再次缩紧。

  出了狮虎山,邹抗日一直愁眉不展,当走到两栖爬行动物馆时,他猛然拍下巴掌,叹道:“你说得对。”我俩在动物园走了一圈,邹抗日问:“现在去哪?”我想了想,说:“故宫。”

  故宫门票四十八元,邹抗日请的我。行走在白玉阶梯上,邹抗日感慨:“西方最壮观的建筑是教堂,中国最壮观的建筑是宫廷。唉,说明我们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我反驳:“我们有许多的寺庙,不能说不壮观。”他:“你仔细想想,那些寺庙是不是在模仿宫廷?”难怪长腿姑娘迷恋他,连我都被他说服了。看着我钦佩的表情,邹抗日的肩膀再一次松活。我板起面孔,急思对策。

  走至金銮殿时,我指着盘龙柱说:“为什么柱子上要攀两条龙呢?”邹抗日:“装饰呗。”我:“错。这是把脊椎发力的方式比喻在里面了。”邹抗日“噢”了一声,我继续说:“垂直脊椎的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祖先留下了真正能保护后代的技能,所以中国人信祖宗,不需要鬼神。”他沉默了。

  自故宫后门走出时,邹抗日叹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教我几天武功,我就让你睡几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邹抗日垂头,彻底丧失了斗志。

  我三言两语击败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

  【四】

  我俩依旧并排而行,但分出了胜者败者的姿态,邹抗日自觉地迈步比我小,比我靠后两寸。

  故宫后门过了马路,便是景山公园。景山门口有饮料摊位,我俩精神消耗过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连要了七瓶。

  他贪婪吮吸的样子小狗进食般单纯可爱,我忽然明白长腿姑娘因何爱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邹抗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个世纪初,中国考古队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盖骨,但在中日战争期间神秘失踪。最后的记录是,运送北京人头盖骨的箱子受过一队日本宪兵的检查。

  邹抗日判断北京人头盖骨一定在日本东京,并取得了确凿的证据: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贤发生情变,退出香港影坛,伤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间主演一部日本科幻电影《北京猿。影片讲述日本科学家从北京人头盖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复活北京猿人,并让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参加奥运会,企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

  他推断王祖贤为让中国人看到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电影,才不顾个人的惨痛,主演了它,为历史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头盖骨;

  二、给王祖贤以幸福。

  我赞道:“有仁有义,有情有爱,真的很容易打动女孩子。”他:“哪里哪里,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欢王祖贤?”他登时慌了,一口酸奶蹿入气管,挣扎很久,方喘上气来。

  王祖贤也是位长腿姑娘。我嘱咐邹抗日,现在善待她,日后善待王祖贤。邹抗日郑重地答应我,然后我起身告辞,搭乘104路公共汽车。

  靠窗有个座位,我坐下后,见邹抗日在窗下仰望着我。想起三年前分别的情景,我问:“你做什么职业,鸭中称王了么?”他:“不,我开了家烤鸭店,只进野生野养的鸭子,味道鲜美无比,有人管我叫‘烤鸭之王’。”我:“虽然工作性质不同,但称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俩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员腻烦到极点,大叫:“两位老哥,别搞得像火车站送别似的,这是公共汽车!”邹抗日松开扒着车窗的手,含泪问道:“为何把她让给我?”我:“因为……我要去冥王星了。”

  邹抗日一惊,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看着认真写作业的彤彤,感到内心踏实。彤彤说现在学校交作业要求电脑打印,只有她还用笔写,十分丢人。她还说自己学英语的条件不足,我说你不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么?

  她说某同学有个美国产的短频收音机,菠萝造型,可以直接收听美国本土电台,对于训练英语口语很有好处。

  短频收音机需一千元,台式电脑需六千元。我到旧电器市场,看中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以两千元价格侃下。接着在西单商场看中一个名为“无线电发烧友最爱”的收音机,此收音机半个电视机大小,密密麻麻地布着三十几个按钮,售价三百元。

  我问:“能收到短频么?”售货员:“这是专业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电影里国民党特务使用的电台。”我爽快地买下它。

  只花两千三百元,便解决了七千元的问题,我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维是另一个角度,她期待能拿着菠萝短频在校园中行走,赢得羡慕的目光,委屈地说:“把这个特务电台抱到学校去,我会成为个笑话!”两天后,她对笔记本电脑也产生了敌意,因为这台电脑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网速度极慢,几乎没有它能显示的网页。

  彤彤终于爆发,收拾东西要回父亲家。我警告那是个危险的选择,她出门前甩下一句话:“宁可被乱伦了,也不能在一个富裕的时代贫穷地活着。”我追出门,冲楼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么?”楼梯夹缝中飘上她模糊的声音,似乎是说:“时代变了。”我神不守舍地度过两天,终于忍不住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卤煮店增加了桌位,挤得不留余地。王总理了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胭脂鱼”发型,在橱窗后狠狠地剁着肥肠。

  连叫他几声,他只随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顾不上看我。

  我只好绕到卤煮店后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户挂上了翠绿色的窗帘,显得富于生机。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头来,见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卤煮店走上了正轨,家中换了新家具。我:“你——乱了么?”她:“女人总归是要傍大款的,与其傍别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码还有点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惨!”我颓然坐在椅子上,她走过来,温言解释她不是对我买的二手电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气短。她说:“发挥潜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说我要努力创业,早晚会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门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缩回了,掩面、关门。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抬头见是镶着灯泡串的前门城楼,金光闪闪,不由得作诗一首:

  〖《前门一周》

  有著名建筑

  绕前门一周

  令分别隆重

  记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无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辞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观城楼吟此诗。伤感了半晌,猛地大彻大悟,见夜深无人,开口痛骂自己:“老兄,你怎么作上诗了?你也曾经花天酒地过,是个见过钱的人,所以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再挣到钱。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奋斗!”说得慷慨激昂时,背后响起哭声,音质凄厉,不似人类,吓得我脖颈僵硬。那哭声时断时续,终于凑出一句整话:“兄弟,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对,我该去挣钱!”

  回头,见是个在商店门洞中避风睡觉的人,因在阴影中,一直未看见。他拎着一条破军大衣站起,快步走下台阶,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气。

  他的乱发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犹如一堆利剑。他走到马路中央,转身向我挥手,喝道:“十年前我是个诗人,十天后我是个大款!”这是个半疯的乞丐,远处一辆深夜进城的载重卡车正飞速驶来,我喊道:“回来睡觉吧,挣钱没那么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黄金。”实在受不了亲眼见他被碾成肉酱,我快跑几步,钻入地铁。

  地铁中乘客稀少,广播说末班车在三分钟后到达。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凉,那个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闭目祈祷,忽听检票员的怒骂声:“你怎么回事?你的票呢!”我睁眼,见拎破军大衣的乞丐正飞跑下台阶,一脸热情地向我而来。

  我急忙闪到柱子后,过一会绕出柱子,不见了乞丐。末班车到站后,我入门坐下,长呼一口气。车厢门即将关上时,一条绿色人影鬼魅般闪入,一下坐到我身边。正是乞丐。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连换几个座位,他都跟过来,紧挨着坐下。

  我:“你究竟要干什么!”他:“嘿嘿,喜欢你。”过去两站后,我劝他:“老哥,你已经是疯子、乞丐了,难道还要当同性恋么?”他:“嘿嘿,不懂。”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他听得很认真,连说:“真好。”当我意识到我把他教坏了时,已为时过晚,他双眸小姑娘般灵光一闪,挂着清鼻涕的脸贴了过来。我食指中指并拢,握成剑诀,正要向他脸上扎去,他整个人忽然腾空,被扔到了车厢一角。

  座位底下伸着一只手,随后钻出一人,说:“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老同学。”

  他眯着两眼,是K。

  K靠捡易拉罐为生,地铁每站都有数个垃圾桶,可高效率搜索,是他的风水宝地。

  【五】

  他和我已有三次比武,一和、一胜、一负。我:“这么多年,你仍没找个工作?”他:“俗事多了,干扰武功进境。”八卦掌前辈中有为专心练武甘做乞丐的先例,他在仿效古人。

  当我到站时,他嘱咐我明日在雍和宫地铁站找他,他全日恭候。说完,钻入座位下。

  我走出地铁后,发现乞丐奇迹般跟在身后,不由叹服道:“老兄,想不到你疯了后,竟然成就了轻功。”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劝他:“明日,我有一场比武,生死未卜。我实在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请走吧。”他似乎听懂了,转身沿着三环路向北而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伤感。

  回家的路上,我苦劝自己:“老哥,你的女人乱伦去了,你也有了同性恋倾向。现实糟糕到极点,但请记住,你是武林高手,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前方有个女人在行走,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缠着围巾,从她脚步声微妙的轻重变化上,我听出她有着姣好的体形。

  她走入路旁的一个楼洞,我快跑追去。她上到第二层时,我自后面抱住了她。两胳膊用力,她的羽绒服瘪下去,触到她的身形,感到一股清新气息袭来,整个胸腔酥麻无比。她像一个夹心面包,表层的面粉下,是鲜美的果酱。

  暗赞了句“好女人!”我一个后空翻,下了楼梯。当跑出楼门时,顿感天地开阔,另类倾向荡然无存。

  我浑身放松地行走,那个女人竟追出楼门。她追下楼时悲愤无比,怀着强烈的报仇之心,但我的悠闲步态却将她吓住。她一定以为我是可怕的坏人,再无追上来的勇气,愣在当地。

  看着她羽绒服包裹成的圆鼓鼓身影,我挥挥手,潇洒远去。

  回到家,见客厅漆黑,父母的房门底边透光,隐隐传出哭声。我凑近门,轻推开一条缝,见母亲伏在桌上哭泣,父亲昂首站立,一脸坚毅。母亲止住哭声,扭头说:“你真要做这件事,得把小儿子安顿好,你也知道,他哥哥根本指望不上。”父亲眉毛一挑,眼中闪烁出他青年时代的精明,点了下头。

  诚惶诚恐地回到自己房间,我坐在床头一夜未眠,想:坏了。人人要巨变,我该怎么活?

  第二天,我装睡不起,十点钟听到父母开门出去。在阳台望见他俩走出小区,我便下了楼。他俩穿过两条街,坐上848路公共汽车向南而去。

  我打了辆出租,说:“追上前面那辆公共汽车。”司机:“兄弟,我做司机十五年来,一直盼望能玩一次电影里的追踪,但追公共汽车,未免也太糗了吧!”我:“抱歉,毁了你的梦想。请行个方便。”父母下车后,穿过一片建筑工地,走到一栋五层青砖楼后。我绕过楼,只觉眼前一堵,迎面出现两座古塔,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正在古塔下砌着红砖。

  古塔后是巨大龙脊屋顶,似乎是庙宇。我问:“这是庙?”那对夫妇回答:“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吕祖庙,唐朝神仙吕洞宾便在这里成仙飞天的。”想到吕洞宾肯定去的是冥王星,不由得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便问:“门票贵不贵?”青年夫妇回答:“六十五年以后就住上人家了,雕塑壁画早没了。”我:“……所以你俩在修复?”他俩:“不,这塔改成个小厨房挺合适的。”进院时,发觉路由碎石子铺设,拼有各色图案。院中挂满晾晒衣服,庭院中有一道花圃,种着一人多高的藤蔓植物,虽叶子落光,但枝条繁杂,视线透不过去,不知住了多少户人家。

  藤条下蹲着一个小男孩,他用根木棍抠着碎石图案玩。我走过去,他仰头看我,正是十岁的弟弟。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我大惊:“你怎么在这!”弟弟刚要回答,却向左一瞥,拉我钻入藤蔓中。

  我向左看去,见大殿门打开,我的父母走出。大殿作了改良,高门槛被去掉,大门换作了小门。母亲脸上残留泪痕,任父亲搀扶着,送他俩出屋的是一个高瘦的六十岁左右男人,灰色衬衣套个蓝色毛线背心,对寒冷毫无感觉,随着我父母走下台阶。

  我躲在藤蔓后,看着他们三人步出院子。

  弟弟机警地看着我,我迈近一步,他蹿出花圃,闪入大殿中。我自感眼睛花了,没看清他开门与否。

  盯着紧闭的殿门,我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一股暖气袭来。殿高四米,室内有一个炉子,烟筒在半空扭成“Z”形。烟筒下是一个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高大肥胖的青年,正看着摆得很近的电视。

  我走近,见他歪着脑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右侧脑袋上有一块地方不长头发,那是条大拇指长宽的疤痕。

  这是个脑部受过外伤的人,他半张脸麻痹,右眼皮难以睁开。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我渐渐发现一些我熟悉的东西,那是十岁弟弟的眉眼。

  我:“是你?”

  他斜视着我,表情木然,但右眼皮下的一线缝隙中,流光闪动,似乎有了笑意。

  二十二年前,一架飞机陨落在冰冷的草原,飞机残骸中有一个闪亮的搪瓷尿壶。事故死亡者尸体皆呈碳化,其中一人生前把父亲从一个机械师提拔为管理干部。此人死后,父亲凭着当机械师养成的严谨作风,在官场错误百出,终于被免职归家。

  他常站在四楼阳台,把五岁的弟弟伸出护栏外作飞翔状,俩人玩得都很高兴。一日我放学回家,正见他失手把弟弟扔了出去……

  一直以为弟弟死了,不料他还在。他左腿麻痹,无说话能力,却灵魂出窍,多年来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言指点我。

  我和他长久地对视,他正常的左眼大而清亮,如果没有摔伤,应是个英俊聪慧的小伙子,但他困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里,越吃越胖。

  这时屋门推开,不怕冷的高瘦老人回来,我向沙发一指,说:“我可能是他哥哥。”老人将我上下扫视,哼了句:“你是。”此人自称叫“晾衣竿”,一听这古怪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当年崇拜社长的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

  社长进入深山工厂后,他是最早被清除出单位的人。他接受了一份海外亲戚的遗产,立志不工作不结婚。弟弟出事后,他主动要求把弟弟接出我家,由他照顾,以避免父亲精神上出问题和我的成长受影响。

  对于他的仗义出手,父亲想起以前给他出过歪主意,他是在报恩。

  那个歪主意是,一天社长被大雨困在自行车车棚,办公楼里窥视到这一情况的他有一件雨衣,于是向同屋的父亲借雨衣,准备接社长。

  父亲不借,令他十分恼火,但当他和社长两人把一件雨衣撑成方形,肩并肩行走了几步后,便明白父亲“大善若奸”的做法。

  从车棚到办公楼的四十米行程,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他和社长天各一方,多年没有联系线索,再见面,彼此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他讲完收养弟弟的前因后果,屋里传来“咔咔”的挠墙声,我问:“屋里有老鼠?”他冷峻的脸上有了笑意,说:“我还养了另一个东西——乌龟。”他一日从电视中看到,南太平洋的海龟到加拿大海域产卵,来回三万公里却不会迷路,而把乌龟壳涂上沥青后,乌龟就找不到方向了。这个实验证明,乌龟壳可以定位,和日月星辰有着奇妙的感应。

  而人的头盖骨和乌龟壳近似,龟、天可以相互感应,人、天照理也能感应。他思索,弟弟大脑受损,但头盖骨尚且完整,如果打通天人感应,让日月星辰成为弟弟的大脑,那么弟弟便可以康复。

  他买来只乌龟做实验,现在乌龟成为一只虚化的乌龟。进入冬季后,乌龟要挖洞冬眠,于是每夜都能听到它的挠墙声,走到发声处却见不到乌龟。这说明他的实验已初步成功。

  听得我毛骨悚然,他薄如刀的嘴唇抿了抿,说:“高叔叔是个好叔叔,没那么不正常。只是乌龟走丢了,这屋子大,有回音,靠声音很难定位。”抿嘴原来是他的笑容。笑完,他长叹一声,说二十几年来他面对弟弟常胡思乱想,期盼有什么神医妙法。

  他已老得面如败絮,皱纹纵横,看不出一丝年轻时的模样。

  我想到父亲这辈子唯一的秘密,便是他年轻时属于十三个小伙子的集体,崇拜那个被称为“社长”的姑娘,昨晚父亲和母亲商谈的大事,只会和社长有关。

  我询问他,他沉默。这时从隔间中走出一个人,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她站在隔间门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似乎是我熟悉的人。我走过去,也笑了起来,说:“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现在你还那么认为么?”她向我仰起润白如玉的下巴,摇了摇。

  她是暗拳山庄外女校的老师,她的父亲名叫“疤愣”,是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他和我父亲友情最深,曾许诺彼此儿女结为夫妻。

  疤愣叔在一年前去世,这次十三个小伙子的行动,她代表她父亲来参加。行动是Q的父亲——“死不瞑目”发起的,他查到了当年带头惩处“一女十三男”的人。那人现已退休,住在一栋二十七层塔楼中,此楼周边环境极差,没有可以散步的院子,前后都是自由市场,交通混乱,人群复杂。

  死不瞑目建议对此人报复,并无号召力,后来他找到了社长。社长发话后,众人想起当年的颠沛流离和再无出头之日的一生,于是纷纷响应。

  我:“你们要干什么?每个人捅一刀么?”她笑道:“我不知道,跟着叔叔阿姨们做,就好啦。”她甩了下长发,我:“你头上的红色瘤子没了?”她解释她到韩国作了美容,并扒开秀发,让我看到不长头发的一块青皮,说她一生只能留长发,好遮挡原来的疤痕。

  我:“你留长发很漂亮。”她高兴地转身,大幅度地甩了下头发,她的腰身和头发呈相似的曲线,令我赏心悦目。

  她住在这里已有两天,明日便要开始行动。她代父动手,令我感动,想到自己会龙形搜骨,可杀人于无形,只要我一人出手,叔叔阿姨们便可免去操劳。我把我的意思向晾衣竿和女教师讲了,晾衣竿说:“有的事是不能让人代劳的。”

  弟弟歪在沙发里,一直看着我。父母来找晾衣竿,一定商量出对弟弟的妥善安排。我说我今天还有一场在地铁站的比武,必须走了,弟弟的左眼眼光清澈,有着依依不舍之情。

  我拍拍女教师肩膀,道声“珍重”,开门出去。

  我行至藤蔓丛中时,女教师追上来,说明日行动后她如果还活着,问我该如何待她。我说先看我今日比武后能否活下来。她嫣然而笑,说:“不料三年后重逢,你我都成了朝不保夕的人。”她的神态温婉可爱,我抬手一弹,她的长发礼花般绽放。

  【六】

  现在是八点三十分,我要先回家规劝父母,不要参加明日的行动。雍和宫地铁站的末班车是十一点零五,所以我要在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里完成赶路和谈话。

  时间紧迫,我坐了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后,实在不耐烦堵车状况,就近下车,沿着穿越两个居民小区的捷径急速奔跑。

  跑到第二个小区时,迎面走着一个圆鼓鼓的身影,是个穿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两袋面包,她“啊”了一声,停住傻傻地看着我。

  她的左脸有斑斑点点的烫痕,左鼻翼少了块肉,疤口凝结,把整张脸扯得走形。从羽绒服上,我认出她便是昨晚我自后面拥抱的女人,一抱之间,我给予她高度评价,不料正面却如此丑陋。

  可能是她小时候被开水烫坏,或者长大后遭流氓残害。我无心多想,经过她向前跑去。跑出二十几米,回头看她还呆呆立在原处,想到昨夜自后面抱她时胸口的舒畅感受,不由得又跑回去,自后面将她抱住。

  她奋力挣脱,跑入旁边的楼门。

  我拾起地上的面包,追进去。

  楼梯上层响着她的脚步声,频率稳定,然后响起一下剧烈的关门声,很容易判断出楼层。我登上那一层后,见有两个弯道,共有二十户人家,实在分不清她进了哪家。

  我已萌生退意,一声清脆的门锁弹开声响起,转身见打开了一道门,她脱了羽绒服,穿着暗紫色毛衣,把两个垃圾袋放在门口。

  我冲上去,她惊叫一声,缩回身子,要关上防盗门。我忙说:“我是给你送面包的!”她:“……啊,谢谢。”我进屋把面包放在桌上,礼貌地告辞。她神情慌乱地送我到门口,我低头开锁,没能打开,她凑过来开锁,恰好挤入我怀中……

  她母亲早逝,她和父亲居住在一起,她父亲每晚去邻近小区跳“红扇舞”。她父亲回家时,我俩已穿戴整齐。她送我下楼后,又一路送我出小区。

  我问她为何能容忍我的流氓行为,她说她很久没被男人抱过了,觉得很舒服,我与她是萍水相逢,两不相欠。

  我则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不顾父母大事和比武之约,竟在半路上出了情事。羽绒服女人面部丑陋,但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着巨大的甜蜜感,甚至不愿加快脚步。

  走上大街,已是十点钟,来不及回家劝说父母,想到他们的行动在明日,在明日早晨劝住他俩尚且来得及,于是我向地铁站奔跑,选择先去比武。

  自和平门坐到雍和宫,是十点四十分,地铁里已少有乘客。我走了几个来回,并不见K的身影。站台上共有八个垃圾桶,一个戴口罩的矮小女人正侧身把整条胳膊伸进一个垃圾桶中。

  我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只好看她。当她掏到第二个垃圾桶时,我感到背后有了压力,急忙反身亮拳,护住周身要害。

  K从柱子后绕出来,眼光深邃,盯着远处掏垃圾桶的女人,问:“你觉得她怎么样?”我无言以对,转头看去,见那女人掏出了一个带皮套的酒壶,显得身心震动,扯下口罩,把酒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地看着。

  因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大致圆圆胖胖,就说了句:“不错。”K的眼角泛起长长的鱼尾纹,欣慰地说:“我注意她很久了。”K说女人掏出的东西是外国洋酒的酒壶,特殊金属铸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得许多钱,是他提前放进去的。

  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着她。他说如果他比武幸存下来,还会继续在垃圾桶放欧洲酒壶的,让女人对现实产生魔幻感。

  听得我哈哈大笑,他也眯眼笑了。笑声止住后,我问:“为何咱俩比武,非要死一个呢?你我并无仇恨。”他答:“不是仇恨,是武功。以你我现在的水平,只要比武,必有伤亡。”我:“我们可以不比。”他:“不可能不比,我抛弃一切追求武功,很想知道我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抱歉,拿你作验证了。但只要你的武功高于我,便可以拿去我的性命。”末班车到站后,K痴痴地看了捡废品女人一眼,引我进入车厢。

  他嘱咐我,当车行驶到最后一站,所有乘客下车后,车会离开乘务轨道,开往调度总站,这段路程会关掉车厢内的灯。

  他说:“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比武没问题吧?”我点头,他露出满意笑容,说:“很好,你我先各自休息,灯灭便动手。”说完钻入座位底下。

  车厢内无其他乘客,车轮摩擦铁轨声十分清晰,独自坐在长椅上,有了凄凉之感。我想如果我存活下来,将选择K的生活方式,以捡废品维生,全副精力投入到练武中……那么,北京的地铁将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阻拦住父亲,劝他忘记那个癫狂的时代,宽恕一切人,满足于吃喝,活够自己的岁数……那么,他逐年渐长的退休金,将让我有了生小孩的可能。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深入研究针灸,治好弟弟,让他可下地行走,成为一个健康的青年……或者,让他搬出吕祖庙大殿,住回家里。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尽我全力,为羽绒服姑娘筹集去韩国整容的费用,让她成为一个美女……或者,找到当年残害她的流氓,以龙形搜骨的手法逐一杀死。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继承二老爷的志愿,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建立一座巍峨的国术馆……或者,在火葬场中兢兢业业,结帮拉派,成为一代火葬场厂长。

  想得我心神大乱,猛地睁开双眼。必须做点什么,止住奔如江河的念头,否则灯黑后必败无疑。我看到侧面坐椅上有一张乘客遗下的报纸。

  拿过报纸,跷起二郎腿,摆出悠闲姿态,看了起来。看到了冥王星的消息,如下:

  “冥王星在1930年被发现,成为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其表面温度为-200℃左右,直径为2274千米。由于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作出决议:

  冥王星不再被视为行星。”

  我暗叫不好,理想之地贬值了。接着身体发生微妙变化,小冷小热几番后,我的手变得形状模糊,以为是眼花,低头见双脚已消失,于是任由双手在空气中融化,想:“看来毁容女子是极品女人,真是世事不可预料。按照针灸老先生的理论,加上前面的彤彤,刚好凑齐两个,真的要去冥王星了么?”此时灯灭,四下漆黑,有什么自座位下蹿出。

  我还有一场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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