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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二章(8)

作者:严歌苓 字数:884 书籍:补玉山居

  布衣董萝石先生澐(附子穀)

  董澐字复宗,号萝石,晚号从吾道人,海盐人。以能诗闻一江一 、湖间。嘉靖甲申年六十八,游会稽,闻一陽一明讲学山中,往听之。一陽一明与之语连日夜,先生喟然歎曰:“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於富贵利欲之场,以为此岂真有所为圣贤之学乎?今闻夫子良知之说,若大梦之得醒,吾非至於夫子之门,则虚此生也。”因何秦以求北面,一陽一明不可,谓“岂有弟子之年过於师者乎?”先生再三而委质焉。其平日诗社之友招之曰:“翁老矣,何自苦!”先生笑曰:“吾今而后始得离於苦海耳,吾从吾之好。”自号从吾。丙戌岁尽雨雪,先生襆被而出,家人止之不可,与一陽一明守岁於书舍。若七十七而卒。先生晚而始学,卒能闻道。其悟道器无两,费隐一致,从佛氏空有而入,然佛氏终沉於空,此毫釐之异,未知先生辨之否耶?

  董穀字石甫。嘉靖辛丑进士。历知安义、汉一陽一二县,与大吏不合而归。少游一陽一明之门,一陽一明谓之曰:“汝一习一 於旧说,故於吾言不无牴牾,不妨多问,为汝解惑。”先生因笔其所闻者,为《碧里疑存》,然而多失一陽一明之意。其言“性无善恶”,一陽一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又言“性之体虚而已,万有出焉,故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夫性既无善无恶,赋於人则有善有恶,将善恶皆无根柢欤?抑人生而静以上是一性,静以后又是一性乎?又言“复性之功,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信如斯言,则莫不堕於怳惚想像,所谓求见本体之失也。学者读先生之书,以为尽出於一陽一明,亦何怪疑一陽一明之为禅学乎!

  日省录

  凡事多着一分意思不得。多着一分意思,便私矣。

  从先师往天柱峰,一家楼阁高明,花竹清丽,先生悦之。往日曾以其地求售,悔不成约。既而幡然曰:“我爱则彼亦爱之,有贪而无恕心矣。”再四自克,行过朱华岭四五里,始得净尽。先生言“去欲之难如此’。

  今人只是说性,故有异同之论,若见性,更无异同之可言。

  求心录

  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即是任理。

  千病万痛从妄想生,故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

  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致知。 咖默思道,凡思道者则自然恭默,非恭默以思道也。若一时不在道,则此心放逸,而恭默之容无矣。

  但要去邪念,不必去思,思者,吾心之变化也。正如风、雨、露、雷,种种各别,皆是太虚,太虚非此则亦无体,此虽可见,然实无作为,亦何从而见之也!

  但有一毫厌人之心,即谓之不敬,稍有此心,则人先厌我矣。

  但依得良知,礼法自在其中矣。 心无所希,名之曰道。

  见性是性。

  闻驴悟道,因触而碎。悟在闻前,道在驴外。

  横逆之来,自谤讪怒骂,以至於不道之甚,无非是我实受用得力处。初不见其可憎,所谓山河大地,尽是黄金,满世间皆药物也。 心无体也,纲常伦物、形质器用与心为体,舍万象无太虚,舍万事无心矣。分之则为物,合之则为心,见物便见心,离物见心亦是见鬼。此艮背行庭之义也。 理之成形,因谓之气。

  费处即是隐,不作体用看。

  五星聚奎,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一陽一明道行。

  碧里疑存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发。”即如程子之言,则存养功夫如何下手?盖谓之中者,无形象可求,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太虚寂寥,无适无莫,是谓之中。惟人於已发处不能加省察之功,遂使未发无朕之时,亦结成有物之毒。一陽一明以疟喻之,故发而中节,省察所致,和既得矣,体亦中焉。省察即是存养,非别有存养可以下手也。

  费者言道,无所不在也。隐者所以着其实也,妙不可思,无象与理之分。夫妇所能知行,自笾豆之事,以至屠沽之事,专一事则知一事,能干当一事。此形而下者,圣人天地所不知。能形器无非是理,不可控揣此形而上者。盖事哲理之别名,语事则千殊万异,语理则声臭俱无,大的就是小的。有见於此,则洞然无物,鸢飞鱼跃,举目所在,可迎刃而解矣。

  事之所以前知者,盖前后时耳。而理无前后,万古而上,千世而下,同一瞬耳,惟因人之有念,则念之所在,遂隔生死,而理之通达无间者始味矣。故不起念,便能前知。下此一等,则由数而得,数与理通一无二,但以数推则有所倚,故不如至诚。至诚之道如洪钟,未尝有声,由扣乃有声,而其声固未尝无也。数用则知,不用则不知。然既涉於知,则未免系念,故用便近二,知不如不知之为愈也。

  《震泽语录》载学者问天下归仁,先须从事四勿,久当自见。先生曰:“固是。然自要便见得。”范伯达问曰:“天下归仁只是物,物皆归吾仁。”先生指窗问曰:“此还归仁否?”范默然。其后陈齐之有诗云:“大海因高起万沤,形躯虽异总同流。风沤未状端何若?此际应须要彻头。”盖仁之体段洁净一精一微,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不容一毫粘带,粘着即死而仁隐矣。今所以不能便见得者,止因粘带之念不忘,起心思索即差千里。范之所以默然者,病在於转念生疑,遂死於此。窗未尝不归吾仁,而吾自捍格之耳。粘带不生,即风沤未状时景象。盖情顺万事而无情,即是粘带不生。苟畏事而求无事,则粘带益多矣。

  《震泽语录》范元长曰:“此只是道体无穷。”先生曰:“道体有多少般?在人如何见?须是涵泳方有自得。”陈齐之有诗云:“闲花乱蕊竞红青,谁信风光不暂停。向此果能知逝者,便须触处尽相应。”盖所谓道体,即是仁也。仁只是一一团一 生生之意,而其要本於慎独,慎独而还其无声无臭之天,则万物一体而纯亦不已矣。至此则洁净一精一微而粘带不生,杳无朕作而宛然可见。圣人非见水,乃自见其心也。天下无性外之物,而触处相应,虽遇盘石亦不舍画夜矣,岂必川哉?性者,天地万物之一原,即理是也。初本无名,皆人自呼之。以其自然,故曰天;脉络分明,故曰理;人所禀受,故曰性。生天生地,为人为物,皆此而已。至虚至灵,无声无臭,非惟无恶,即善字亦不容言。然其无善无恶处,正其至善之所在也,即所谓未发之中也。穷推本始,虽在天亦有未发之中,即未赋物时是也。既赋即有不齐,乃一陰一陽一奇偶,自然之象。天地无心,而成化杂然并赋,岂有美恶之分?要之美恶之名,亦起於人心违顺爱憎之间云尔。故性之在人,不能无美恶,然人生而静以上,所谓天之性者,理之本然,不以美恶而增损,虽甚恶之人,亦未尝不自知之也。人能全其无善无恶、人生而静之本体,斯真性矣,斯至善矣。

  朱子析理气为二物,以性之不善归咎於气质,而不知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况美恶乎?性之体,虚而已,而万有出焉。圣人未尝有仁义礼智信之说也,至孟子始言四端,宋儒又以之分属五行,(汉已分属,不始於宋。)未免牵合附会。且天亦非有四时,乃一陰一陽一细分耳。一陰一陽一亦非二物,乃一气屈伸耳。故先天惟一气,气惟一理,理惟一性,性惟一虚。

  所谓道者,非有物也,只是一个干净得紧。门人却疑圣人有隐,无非推测、驰求,正坐不干净之病。圣人曰:“吾无隐乎尔!”吾无所往而不显示於汝者,止是一个孔丘而已,此躯之外,更何有哉!

  性学之所以流於支离者,因泥於心性情才名色多而致然也。不知总是一性,初非二物,如恻隐字乃所性发而不忍之名,从微至着,充之则为仁,非是仁在中而绪见外也。余倣此。 仁义礼智,即是知觉运动之妙处。 朱子言“浑然之中,万理毕具”。要在学者善观,如以为真有万理,则误矣。

  一胡一 太常秀夫,因阅《大成乐》,始悟金声玉振,非如註之所云也。盖乐按一声八音并作,齐起齐止,不容断续。然必始编钟而末编磬,合八音而成一声,故金石二音,相去但有毫釐之间。既要翕如,又要纯如,又要皦如、绎如,又必自金以渐而至石,所以为难。条理云者,既循序,又和美,且分明也。盖乐作一声,必主一字,如“大哉宣圣”之类,“大”字要如此条理,“哉”字亦要如此条理,字字相连如贯珠,不许生涩而间断,谓之绎如。若先击鏄钟,后击特磬,何难之有!况鏄钟、特磬,古无是器,而乐之起止,乃是柷敔也。

  主事陆原静先生澄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之归安人。正德丁丑进士。授刑部主事,议大礼不合,罢归。后悔前议之非,上言“臣以经术浅短,雷同妄和,质之臣师王守仁,始有定论。臣不敢自昧本心,谨发露前愆,以听天诛”。诏复原官。《明伦大典》成,上见先生前疏,恶其反覆,遂斥不用。先生以多病,从事於养生,文成语之以养德。养身只是一事,果能戒慎恐惧,则神住、气住、一精一住,而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有议文成之学者,先生条为六辨,欲上奏,文成闻而止之。《传一习一 录》自曰仁发端,其次即为先生所记。朋友见之,因此多有省悟,盖数条皆切问,非先生莫肯如此吐露,就吐露亦莫能如此曲折详尽也。故一陽一明谓:“曰仁殁,吾道益孤,致望原静者不浅。”执父丧,哀毁失明。徐学谟以先生复官一疏,不胜希用之念,曲逢时好,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也。大抵世儒之论过,以天下为重,而不返其本心之所安。永嘉或问,天下外物也,父子天伦也,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也。圣人复起,不易斯言。一陽一明所谓心即理也,正在此等处见之。世儒以理在天地万物,故牵挽前代以求准则,所以悬绝耳。先生初锢於世论,已而理明障落,其视前议犹粪土也。一陽一明知永嘉之为小人,不当言责,故不涉论为高。先生已经论列,知非改过,使人皆仰,岂不知嫌疑之当避哉?亦自信其心而已。学谟准之以鄙情,不知天下有不顾毁誉者,咥然笑其旁也。 尚书顾箬溪先生应祥

  克应祥字惟贤,号箬溪,湖之长兴人。弘治乙丑进士。授饶州府推官。桃源洞寇乱,掠乐平令以去,先生单身叩贼垒,出令,贼亦解去。入为锦衣卫经历,出佥广东岭东道事,讨平汀、漳寇、海寇、郴、桂寇,半岁间三捷。宸濠乱定,移一江一 西副使,分巡南昌,抚循疮痍,招集流亡,皆善后事宜。历苑马寺卿。奔母丧,不候代,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时方议征元一江一 ,先生以那鑑孤豚,困兽不可急。会迁南兵部侍郎以去。后至者出师,布政徐波石死焉。嘉靖庚戌,陞刑部尚书。先生以例繁,引之者得意为出入,命郎官吴维岳、陆稳定为永例,在曹中奖拔于鳞、元美,由是知名天下。分宜在政府,同年生不敢鴈行。先生以耆旧自处,分宜不悦,以原官出南京。癸丑致仕,又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先生好读书,九流百家皆识其首尾,而尤一精一於算学。今所传《测渊海镜》、《弧矢算术》、《授时历撮要》,皆其所着也。少受业於一陽一明。一陽一明殁,先生见《传一习一 续录》,门人问答多有未当於心者,作《传一习一 录疑》。龙溪《致知议略》亦摘其可疑者辨之。大抵谓:“良知者,性之所发也,日用之间,念虑初发,或善或恶,或公或私,岂不自知之?知其不当为而犹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於一起之时,察其为恶也,则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恶念,则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恶为善,则意之所发,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谓知行合一。知之非难,而行之为难。

  今曰‘圣人之学,致良知而已矣。人人皆圣人也,吾心中自有一圣人,自能孝,自能弟’。而於念虑之微,取舍之际,则未之讲,任其意向而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先生之言,以一陽一明“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为格物”为准的,然一陽一明点出知善知恶原不从发处言,第明知善知恶为自然之本体,故又曰:“良知为未发之中。”若向发时认取,则善恶杂揉,终是不能清楚,即件件瞒不过照心,亦是克伐怨欲不行也。知之而后行之,方为合一。其视知行终判两样,皆非师门之旨也。 侍郎黄致斋先生宗明

  黄宗明字诚甫,号致斋,宁波鄞县人。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授南京兵部主事,陞员外郎。谏上南巡,请告归。除工部郎中,不起。嘉靖癸未补南刑部。张孚敬议大礼,在廷斥为奸邪,先生独曰:“继统者,三代通制,继嗣者,王莽敝议。今制,公侯伯军职承袭,弟之继兄,姪之继叔,皆曰弟曰姪,不曰子。公侯伯如是,天子何独不然。”如其议,上之,出守吉安。有能名,转福建盐运使。召修《明伦大典》,丁母忧,不行。己丑,陞光禄寺卿,辑《光禄须知》以进。壬辰,转兵部右侍郎,编修杨名言“斋醮无验,徒开小人倖进之门”。上大怒,戍名。先生言名无罪,出为福建参政。明年冬,召补礼部侍郎。丙申十一月卒官。先生受学於一陽一明,一陽一明谓“诚甫自当一日千里,任重道远,吾非诚甫谁望耶!”则其属意亦至矣。

  论学书 学问思辨,即是尊德性下手功夫,非与笃行为两段事。如今人真有志於学,便须实履其事。中间行而未安、思而未通者,不得不用学问思辨之功。学问恳切处,是之谓笃行耳,故必知行合一,然后为真学。学而真者,知行必合一,并进之说,决无益於行,亦非所以为知也。故吾辈但於立志真伪处省察,学问懈弛时鞭策,即无不合,不必区区於讲说为也。来谕以仆为格物者意,未有非意而格物者,分意与物为两事。仆未尝有此事也。盖《大学》纲领虽有三,而人己只一物,初非有彼此也。条目虽有八,而工夫只一事,初非有先后也。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者,其本体也;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者,其工夫也。(《与万鹿园》) 吉凶悔吝生乎动,动处乃善恶所萌,独知之地,故惟诚意为实下手工夫。意之本体无不知,故格致即是诚意,无事於闻见也。意之所用,无非物,故致知在格物,不落於虚无也。此其大本大原,圣人复起,有所不能易者。若曰:“格物便有格物,致知便有致知,不容以混言。”不惟分析支离破碎,圣贤浑融之旨,亦焉能有如此学问而能有得乎?屋之喻,亦恐未然。若曰“此屋也,或自内而名之曰室,或自外而名之曰字。此意也,或自其所明而言之曰知,或自其所向而言之曰物”,则可。其曰梁、曰栋、曰柱,乃其屋中之名色各有不同,以为意知物之喻,则不可。如曰孝、曰弟、曰慈,乃父子兄弟所接之理。其念动於父子兄弟为意,孩提之爱亲敬长为良知,知之所向为物。有物必有则,不过其则之为格物,不遏其知之为致知,父必慈、子必孝、兄必友、弟必恭之为诚意,达之天下无不然之为仁义、为性。盖人未闻道之先,百姓日用而不知,又何工夫之有?一有求学之意,即善善恶恶自能知之,不待外求;为善去恶亦在不自欺耳。此所谓“我欲仁斯仁至”者,何等简易!何等直截!今顾欲外此而求之烦难,独何欤?(《与万鹿园》)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一交一 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註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一交一 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於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无。”正不在得力,而在於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工夫渐次,有不可躐而进者。若执事所言,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於心,体之於心,验之於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一交一 战,旨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於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答林子仁》(名春,心斋弟子也))

  王生师观,淑於老先生(即一陽一明先生。)者也,已而卒业於钱洪甫氏,来自吴门,问予以“已发未发之旨”。予殆未有以语生也,相与紬绎其辞,剔发其义,师观莫予避也。曰:“未发只在已发上见,只观於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平日涵养便是。”此语殆今日日用工夫为第一义,予因歎此理之同,真有不言而喻者。然而廿余年来,相与从事於斯者,或出或入,或启或蔽,致一之义曾未见彷彿,若古人者则何居?夫古人刚毅木讷,不尚言说,笃志以定其本,凝静以固其基,致慎乎独而微之又微焉,默成乎心而深之又深焉。不得已而言,若响之应,无遗声焉,不得已而动,若坐穷山而群虑自息,若游太古而群嚣自寂,是以一精一不散而神不移,纷不乱而变不穷。然则吾徒相与讲明斯义也,其尚古人之筌蹄矣乎?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吾盍与子勉之。师观尝学於陈师鲁氏、邹谦之氏,今洪甫氏有《汶源纪闻录》,师观省焉,是皆筌蹄也已矣。(《赠王师观序》)

  中丞张浮峰先生元冲

  张元冲字叔谦,号浮峰,越之山一陰一人。嘉靖戊戌进士。授中书舍人,改吏科给事中。分宜入相,先生言其心术不光,不宜在天子左右。又请罢遣中官织造。迁工科都给事中,谏世庙玄修不视朝。一时称为敢谏。出为一江一 西参政,广东按察使,一江一 西左右布政使,陞右副都御史,巡抚一江一 西,奉旨回藉。又二年而卒,年六十二。

  先生登文成之门,以戒惧为入门,而一意求诸践履。文成尝曰:“吾门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纯笃,无如叔谦。”先生尝谓学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孟子之道,万物我备,良知之说,如是而已。”又曰:“学先立志,不学为圣人,非志也。圣人之学,在戒惧慎独,不如是学,非学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则天地万物自我而立,必无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后官一江一 西,闢正学书院,与东廓、念菴、洛村、枫潭联讲会,以订文成之学,又建怀玉书院於广信,迎龙溪、绪山主讲席,遂留绪山为《文成年谱》,惟恐同门之士,学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师门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号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同年杨名下诏狱,方究主使,而先生与之通书。守者以闻,上大怒,误逮御史陈九德,先生自出承认,入狱。黜为信宜典史,总督陶谐延主苍梧书院。移安福知县。陞南京兵部主事,转礼部郎中。丁艰,起补兵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转南京国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内艰,起为礼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在斋宫,侍臣所进青书词,争为媚悦,独先生寓意讽谏,上不悦也。会推南宰,以先生辞疏为谤讪,落职归。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万历间赠礼部尚书,諡文恭。先生初学於枫山,其后卒业於一陽一明。以真心为学之要,虽所得浅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实地也。

  来教谓:“木有根,则枝叶花实不假外求;人有志,则本体不亏万法具足。”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至谓:“择善固执,乃明觉之自然,而与时偕行,实大公顺应之妙用。”亦未尝不是。但学问未真切者闻之,未免有遗落工夫之病。盖自然明觉,则良知也,择善固执,谓之致其良知,则可也。与时偕行,固大公顺应之妙用,然非一精一义入神者,未足以与此也。

  天下事过则有害。雨泽非不善也,过多则涝,其为害也与旱同。今有意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泽之涝者也。涝可以灾,斯人独不可以为恶乎?故《易》曰“尚於中行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则必沦於恶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说虽明,毕竟何益?自鸡鸣而起,以至向晦宴息,无非真心,则无非实功,一话、一言、一步、一趋皆受用处。不然,日谈孔、孟,辨一精一毫釐,终不免为务外,为人之归尔。

  大抵学问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杂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间视听言动,都如穿衣喫饭,要饱要煖,真心略无文饰。但求是当,纔不是说影,纔不是弄一精一,纔不是见闻,乃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过,即是致知,即是慎独,即是求放心。不然,虽《六经》、《四书》之言,而非圣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说影弄一精一矣。

  窃谓险夷顺逆之来,若寒暑画夜之必然,无足怪者。己不当,人必当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忧患,不问其致之,而惟问其处之。故曰:“无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鲁源先生用检

  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除刑部主事,调兵部、礼部,至郎中。出为山东副使,左迁一江一 西参议,陞陕西提学副使、苏松参政,坐失囚,降副使。丁忧。起补福建城福宁转漕储参政、广东按察使、河南左布政。迁南太仆寺卿,复寺马三分之一,召入为太常寺卿,两载而回籍,万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师事钱绪山,然其为学不以良知,而以志学。谓:“君子以复性为学,则必求其所以为性,而性囿於质,难使纯明,故无事不学,学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无学不证诸孔氏。”又谓:“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盖其时学者执“心之精神谓之圣”一语,纵横於气质以为学,先生以孔氏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与先生谈数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书曰:“愿君执御,无专执射。”天台译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载人也。子舆氏愿学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调御狂狷,行无辙,故云‘执御’。吾仲氏欲门下损孟之高,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学与先生不合,谓先生为孟子,讥之也。先生尝问罗近溪曰:“学当从何入?”近溪谐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传汝。”先生不悦。后数年,在一江一 省粮储,方治文移,怳忽闻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莹,平生见解脱落。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尝晨起候门,先生出,辄摄衣上马去,不接一语。如是者再,贽信向益坚,语人曰:“徐公钳锤如是。”此皆先生初学时事,其后渐归平实,此等机锋,不复弄矣。

  友声编

  吾人之志,抖擞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於上时,今时可受用否?若时时抖擞,可无属人为造作否?其要在穷此心之量,靡有间息,其无间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夫心,天君也,时时尊之,俾常伸万物之上,将众动,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则须先见其面目。先儒令学者观未发气象,所以求见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发皆中节”,无所往而不尊矣。 颗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难。一陽一和与诸公书,每有“虚而灵、寂而照、常应、常静、有物、无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语,其理未尝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尽脱诠解耳!

  生人相与,各有耳目心思,则可以言语相通,意气感召。若鬼神无形与声,言语意气俱用不着,惟是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通鬼神,则於有生之类,感之如运掌耳!

  问:“存顺殁宁,宁与不宁,何别哉?”曰:“余知圣人之下学上达,俯仰无愧怍。尔身有死生,道有去来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宁与不宁,靡有分别。将锦衣肉食荣乐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阶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与化徂矣,善恶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声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坏,此中楻杌可磨灭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人未能纯其心,故师心不免於偏杂,圣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尽心必证之圣人。

  发育峻极之体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细微,而尧、舜之兢兢业业,亦惟以“无教逸欲、无旷庶官”为先务,盖天不变,则道亦不变,极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无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犹目之必明,耳之必聪,日月之必照临,一江一 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语默,日与天下相一交一 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语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参以意见而求异,卑不入以贪欲而徇人,终日廓然,终身顺应。能之,则为善而务迁之;未能,则为过而务改之。久久成熟,纯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实出世也。

  邹泸水云:“公以求仁为宗旨,以学为实功,以孔氏为正鹄,而谓无事不学,无学不证诸孔氏。第不知无所事事时,何所为学,而应务酬酢之烦,又不遑一一证诸孔氏,而学之踌躇仓皇,反觉为适、为固。起念不化,将何以正之?”曰:“君子以复性为学,故必以学为修证。而步趋孔子者,亦非无所事事之时,作何所学,应务酬酢之际,又一一证所学,但惟日用寻常,不分寂感,务逊志时敏其间,以会降衷之极,久之将厥修乃来,道积于厥躬,盖真际也。子贡多学而识,正坐一一以求证。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其学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范围於圣人故也。” 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是人所为生也。而发肤骨骼知识运动之表,有所然而常存,渊然而愈出,廓然而无际者,是人所以生也,统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贵则为外物,功名则属影事,盖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者为相亲,而於然、渊然、廓然者无所与。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相亲者,有尽者也,可朽也;於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无所与者,无尽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一精一;而不可朽者,实与天地合其德也。

  兰游录语

  学无多歧,只要还他本等。如人之为人,以有耳目聪明也,聪是天聪,明是天明,於聪明之外,更加损不得分毫。高者欲德无声之一声 ,视无色之色,然安能脱离声色?卑者或溺於一婬一声邪色,流荡忘返,皆失其本聪本明,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为合其本然,乃见天则。礼者,天则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如执定不信生死,然则《中庸》何以言至诚无息?将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后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无疆之理,异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贯之,若但理会念虑,而不能流贯於容色词气,毕竟是功夫滞塞之病。述学者多喜谈存本体,曰“此体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执得此体”?须常学常思。吾辈寻常间,直须将千古圣人精神都来体会过,尧、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从违。若只在一处摸所测度,如何叫做学问思辨?

  问:“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说,何不专主之?而曰性、曰学,何也?”曰:“性率五常,学求复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该焉。专言生死,生寄死归,自私耳矣。” 浅深原无两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妇之伦,合内合外之道,此日用寻常,何等浅近!然此理不涉人为,天则自在,故谓之渊渊其渊。於此得力,方是下学上达。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无之间,原是本然,执之反滞,是谓知识之害。 嚣嚣言自得也,必尊德乐义,斯可以自得。德义有何名象?即吾辈此时行坐谦让,必要相安,精神和适不滞,是即所谓德义也。德义,己所自有也,故不失义乃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鸟兽,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则耳目口鼻,生来只是一样,更不分别。希圣希贤,由人自愿,可见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问“生死之说”。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着实切磋,别后便有余憾。存顺殁宁,亦复如是。”

  问:“何谓天下之大本?”曰:“适从外来,见街头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绝。已而母去,孩子牵母裾随之而归,终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问:“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闾里,何以使一世法则?”曰:“即如吾辈在舟中,一事合道,千万世行者,决不能出此范围;一言合道,千万世言者,决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难寡悔,其言必难寡尤,此之谓世法世则。”

  学者不消说性体如是如是,只当说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讲水清水浊、水寒水一温一 ,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说水如何,纵然辨淄、渑,分三峡,毕竟於治水之事分毫无与。

  人之为小人,岂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机智,渐一习一 渐熟,至流於恶而不自知。

  问:“学问安得无间断?”先生曰:“学有变者,有不变者。如诸公在斋閤静坐,是一段光景;此时会讲,是一段光景;明旦趋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罢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变者也。然能静坐,能会讲,能趋朝,能治事,却是不变者。吾侪於此,正须体会於其变者,体会得彻,则应用不滞。於其不变者,体会得彻,则主宰常宁。二者一交一 参,吾心体无间,学问亦无间。”

  自无始概之,人生百年为一息;自万有计之,人於其中为一尘。然此一息一尘,在自己分上,盖其大无外,其久无穷也。学者於此,可无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一陰一耶!

  孔门之求仁,即尧、舜之中,《大学》之至善,而《中庸》所谓未发之中也。故专求性,或涉於虚圆而生机不流;专求心,或涉於情欲而本体易淆。惟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先天后天,合为一致,形上形下,会为一原,凝於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达於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

  问:“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壮老,其不同者,才识之远近,经历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为不学不虑,在大人为存神过化,如干霄之木,仍是萌蘗时生意,原未曾改换。此古学也。古人从赤子所固有者学去,故从微至着,由诚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总不失其固有之心。后人从赤子所未有者学去,故气力日充,见闻日广,智识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为庸人,则为小人已矣。”

  与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动既息,天籁自鸣,鸣非外也,听非内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几乎!”

  吴康斋谓“三纲五常,天下元气,一身一家亦然。”无元气则天下国家堕矣。学者要知以纲常为重,扶纲常所以扶元气也。即使举世皆乱,大丈夫能自任以纲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气。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 人性之虚而且灵者,无如心与耳目。目之所视,不离世间色,然其视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听,不离世间声,然其听之本聪,不杂於声。心之所思,不离世间事,然其思之本觉,不溷於事。学人诚能深心体究,豁然见耳目心思之大原,而达聪明睿知之天德,则终日视不为色转,即出此色尘世界;终日听不为声转,即出此声尘世界;终日思不为事转,即出此法尘世界,虽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岂不简易?未达此者,纵身世走至非非想处,亦是生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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