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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惜惜》第934章 她不是有能耐吗

作者:六月 字数:998 书籍:宋惜惜

  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逼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妈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干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干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NB053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鸡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坐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并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丁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坐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蹬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NB053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干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眼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干啥呀?”

  女人懵懵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惟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逼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荡,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逼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斧头。

  “巴虎,巴虎,别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这份儿上呀!……”

  他自言自语着,潸潸然泪下。

  老狗以为他在跟它闹着玩呢,两只前爪抱住斧头不放。

  他觉得它那张狗脸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从狗爪中抽出斧头,举过头顶,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两条后腿像被人扯着似的伸直了。而两条前腿一下子搂抱住了斧头。一只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钩深深抠进他的肉里。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类似斧头砍硬木的声响,感到了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他脸上。老狗却连哼也没哼出一声。

  他一时蹲在那儿怔住了。

  老狗搂抱住斧头的两条前腿经久不放松。

  他想抽出斧头,抽了抽,没抽动。斧头分明被狗脑袋夹住了。分明劈入到地里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胀的肚子,觉得有几团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尤其因为那几团已然有了生命的东西,他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罪过感。

  他的手松开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抹去了溅在脸上的血和狗脑浆,缓缓地站了起来。

  老狗的两条后腿渐渐蜷缩了,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相当古怪。一双狗眼仍那么亮。甚至显得更亮了。似乎仍那么亲昵那么信赖地望着他。斧刃将狗的上腭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脸那种似乎在傻笑的样子。

  一步步倒退着,用背撞开了门,他踉跄到了院子里。

  “你,把狗咋样了?……”

  女人怯怯地问。

  他不说,有点恶狠狠地瞪着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许是冻的。

  他第二次锁了门,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车镫子,将车身偏了些,好让女人容易坐到车后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车后架上,他才发现自己只戴着一只手闷子,低头四周瞅瞅,小院里的雪地上没有。准是掉在屋里了。

  他不愿再进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两条前腿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脸。

  没戴棉手闷子的那只手,一攥住冰凉冰凉的车把,立刻被粘住了。

  他不顾那只手会怎样,推起自行车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犹豫起来。眼面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印迹,洁白如纸,如银铂。

  儿子和儿媳妇,谎称出外借钱去了。其实这一个夜晚,他们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儿。

  顺着村路出了村,有一条大道直通小县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骑上自行车。但麻老五他们若循着雪地上的自行车印追踪上他们,也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头甸子”。若穿过那片“塔头甸子”,就拐到山里去了。山里有载煤的卡车碾出的野路。翻过两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条公路上去。从那条公路赶往火车站,要近十几里。也许,麻老五想不到他会拖妻携幼,深更寒夜选择一条极艰难的路外逃。

  主意一定,他推着自行车往“塔头甸子”走去。

  “怎么往‘塔头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问。

  “少废话!”

  他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将自行车推到“塔头甸子”里,他对女人吼:“下车!”

  女人心里一片糊涂地往下一蹦,双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着女人的后衣领将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释一句什么,大步往回便走。

  身为党支部书记,曾经是村中权力最至高无上,声名最显赫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从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扬,见了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个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贼一样外逃躲债,他感到简直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的事。认为从此以后,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凄惶、悲哀、压抑到了极点。他已没法儿好言好语好态度地对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门前,他操起扫帚,将小院里的车轮印和脚印细心地扫平。接着扫出院外,顺原路退回,边退边扫。因为扫得那样细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时难以看得出来。一直扫到女人跟前,他才将扫帚远远掷出。

  “塔头”被雪覆盖,看似平坦,却一步一阻。没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车。

  他扛起自行车,慌不择路地撩开大步走在前。女人紧抱着孩子,NB053着个大包袱,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随在其后。

  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着自行车转过身,眷恋地望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

  当年,他爹他娘,也是因为逃债,才颠颠沛沛流落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它庇护过他的家族。若无它的庇护,他的家族可能已然灭了香火,断了血脉。它有恩于他。有大恩于他。在他的观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当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之后,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舍,似乎都是属于他的。似乎?难道不曾确确实实地属于过他吗?难道他不曾确确实实地在这个村里说一不二、一呼百诺过吗?难道他说地里今年种麦子,别人敢种谷子吗?难道他说谁家的房子不许拆或不许盖,谁家敢拆敢盖吗?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梦中的事儿?他妈的明明的都不是梦啊!才几年的工夫啊,党支部书记在这个村子里便什么人物都他妈的不是了!而过去,他的儿子仅仅因为是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不是“三好学生”也是“三好学生”了!不够资格也在小学戴上“三道杠”了!不必申请也在中学入团了!过去那真真是党的天下啊!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和党扯挂到一块儿,没理也有理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党所信任的人,具体说,只要是他这位党支部书记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似乎天经地义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这一个夜晚,他憎恨这个村子!他内心里诅咒这个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烧了这个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来滔滔洪水毁灭掉这个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够的话!因为这个村子分明地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们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个发现山里有煤。麻老五第一个成了个体户矿主。于是麻老五第一个富了起来。才几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孙悟空似的,仿佛从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气儿就能变成整捆整捆的钱!于是村人们都崇拜起麻老五来。于是村人们惟麻脸是瞻了!都纷纷挂名在麻老五的“矿业联合公司”招牌之下了!于是麻老五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于是麻老五尽管一张麻脸让人瞧着心里起腻也是美男子了!于是村里的男人们争相向麻老五表忠村里的女人们争相向麻老五献媚献殷勤了!而过去可都是争相向党表忠诚向他耿福全献媚献殷勤的!妈的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男人一个个轻佻风骚的女人们!而过去决定他们该不该结扎她们该不该戴环或者决定男的女的一对对该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难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吗?……

  想到这些,他甚至开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着的党来。党,党,他心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耿福全习惯了彻底习惯了那一套之后,心血来潮地改弦易辙!预先几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声招呼!我鞍前马后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随了几十年啊!就算我是个老家奴吧,也不该撇闪我个如此悲悲惨惨的下场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们的村子——盖着松软的洁白的雪被在沉睡。许多人家的烟囱还冒着袅袅青烟,笔直笔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灵光照射向天穹,证明许多人家炕洞里的柴火还在燃烧着。证明许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个小时前还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样,必定是热乎乎的。白天采了一天煤的男人们,这时这刻必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搂着自己的女人打着高枕无忧的鼻鼾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更畅美的事呢?钱啊,钱真是好东西,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东西!现如今似乎只有它才会使男人们高枕无忧了。似乎只有它才会使女人们变得越活越滋润了!……

  抱在女人怀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还沉实,仿佛是个死孩子。可怜的娃!可怜的小孙孙啊!由于受到麻老五几番带领人到家里来逼债来掠夺值钱东西时的惊吓,好端端的个孩子变成了个“哭夜郎”。今天孩子临睡前,他强迫女人给孩子灌下了两片安眠药。紧接着他亲自又给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两片不顶什么事儿——几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静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愿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现如今虽然叫“初级阶段”了,可毕竟还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逃债别搞得像解放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么体统!可是麻老五他妈的真跟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一点儿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讲。更不看在他好歹还是个党支部书记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带领来闯入他家的那些个人,也都比解放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们往外搬他家的东西时,一个个脸面上笑呵呵的,并不吹胡子瞪眼。有的还对他说:“支书哇,我们是不在党的人,所以嘛,只听我们老板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来这么个理儿,您多担当!”之类的屁话……

  规格划一的砖瓦房舍,取代了村里过去全部的破屋寒窑。它们如同一律地戴着洁白的孝帽子,在这个夜晚为谁默默地守灵似的。它们对他的仓皇出逃视而不见。保持着事不关己的超然。

  它们是麻老五带给村人们的恩德。也是麻老五为这个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劳。

  笔直一条村路,玉带也似的,将那些砖瓦房舍从中间分开来。栽种于两旁的杨树,已长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两旁还砌了排水沟。下雨天再也不会翻浆捣泞的了。

  这一条村路是现如今已成为全县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筑的。全村人没动一锨一镐。它每天供村人们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头的二层楼,是俱乐部,是村人们欢聚玩乐的地方。是经麻老五提议,各家各户摊派捐款盖起来的。楼顶上的大钟,是在天津一家钟厂定制的。报点时,就响音乐。村人们说,是一首歌的音乐。还说歌词是“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可在他听来,那段音乐却仿佛可以套上这样的歌词:“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钟原本是朝东安装的。那几天麻老五不在村里,村人们七言八语地自作主张了。麻老五一回来,见钟朝东,大为恼火。村人们对他说:“朝东好啊,朝着升日头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气了,吼:“朝东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着朝西才顺眼,这钟非朝着落日头的方向不可!……”

  村人们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似乎都有些不愿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将安装好了的钟拆卸下来,此后它那巨大的时针和秒针,便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移动了。并且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报时——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于白天下雪,那挺美观的楼钟的两根针并未吸收到多少阳光,所以这会儿也就不怎么绿。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点了。

  俱乐部对面是“快乐斋”——麻老五开的私营饭店。麻老五的老婆当女老板。往日那里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男人们常到那里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里凑男人们的趣,卖些便宜的风情。有时还放录像,《鹰拳刁手》或者《红粉兵团》什么的。不是武打,就是凶杀,再不就是恐怖。却从来也没放过“黄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黄的”,但绝不公开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赖地求过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这方面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会公开给自己找麻烦,使谁抓住把柄的。可能因为下雪,今天那里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门前的幌子灯,却亮着。像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独眼,眈眈地瞪着离家逃债之人。

  是啊是啊,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无比惆怅地想:怎么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满村尽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证啦!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的自己,他的恩德又体现在哪儿呢?细想想,扪心自问,是没有啊!即或曾有过点儿,也早被人们遗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财力带给这村子的非常实际的好处给覆盖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绸面儿大花被覆盖住了千疮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从打解放后,他就带领全村人天天念这个经,哼这个调,从互助组时期到初级社时期到高级社时期到人民公社时期到几年前包产到户,他自己没能够富、别人也没能够富。富?一直受穷着哪!倒是麻老五发现了山里有煤,于是不但麻老五咣当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着富了起来。可不是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发现山里有煤的,能怨得着他吗?这不过是种运气啊!麻老五的运气好,麻老五就该夺了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在村中的地位和权力吗?而公社的党,县委的党,他的一切上级党,竟干瞧着麻老五骑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问!居然还奖给麻老五一面锦旗,上面绣的是——“致富能人”!

  唉唉,我的党哇党哇,我的亲娘老子哇,难道说你像大姑娘撇一个私生子似的,一甩手就把我耿福全撇掉不要了吗?……

  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湿。

  村里那些被“结扎”了的男人和被带上了环儿不许怀孕不许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内,恨的可不是共产党,而是他耿福全!

  村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赶快逃,呆呆地望着村子,望着家院,惴惴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是鸡打鸣儿。”

  “嗯。”

  “是母鸡打鸣儿。”

  “嗯。”

  “像是咱家的母鸡在院子里打鸣儿。”

  “闭上你那臭嘴!”

  他从内心里往外一悚。

  半夜鸡叫,分明已属不祥之兆!还是母鸡,还是自己家的母鸡……

  钟响了。

  “牢记,牢记……”

  “走!”

  他猛地转过了身。

  “快活斋”血红的独眼,仿佛不怀好意地咄咄地目送着他们在“塔头甸子”里磕磕绊绊,跟头把式地仓皇而去,渐渐被夜的黑暗所吞……

  县城小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对儿年轻夫妻互相依偎着,坐在白油漆漆过却被种种肮脏所污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就是通常被人们说成是“一条马路,一个警察两只猴”的那类小县城。猴?这地方根本没有过公园或动物园,便没猴。连耍猴的也没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所以这个地方的人们大抵没见过真猴活猴。警察却不止一个。他们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这地方满汉杂居,汉人管文治,满人管法制。每日里二十四小时之内,仅有四次列车通过。还有一次列车是货车。严格说,这算不上一个县城,不过是一个在东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却不曾改变过的小镇子。

  这地方的候车室简陋败坏得不像话——两扇门已走形,难以关严。寒冷畅通无阻地闯进来,用冰冷的手肆无忌惮地蹂躏每一个候车的人。其实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对年轻夫妻,总共才八九十来个。可能其中还有流窜者,纯粹是把这里当成免费的旅店。候车室地中间有只小铁炉子,就是北方人家烧蜂窝煤的那种小铁炉子。炉子虽小,烟筒却很粗,靠了一节节“拐脖儿”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车间的空中管道。为了巩固它们,经经纬纬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细铁丝,如同黑夜里射向天空的交叉火力网一样。若夏天,大概苍蝇蚊子在空中飞行时,也必得像密集交叉的公路上的车辆一样小心而谨慎,否则可能一头撞在铁丝上小命呜呼。铁炉里的火是早已熄灭了。冰凉的烟筒下吊着一只只玻璃罐头瓶,内中或多或少地都盛着些黑褐色的烟油子。车站的人能想到这一点,足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并未彻底丧失。今夜在车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铁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调了来。反正左右都是当警察,他并不在乎身上的黄警服变成了蓝警服。

  四十来岁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来岁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烟,一时找不到火,就离开值班室,步态威严地走到了铁炉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铁钩子捅了半天炉子,没捅出一颗红火碳,沮丧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对儿年轻夫妻身上。别的些个人们都在蜷蜷缩缩,或倒或卧地打瞌睡,只他俩互相依偎着,前身合盖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御寒,各自睁大着双眼愣神儿。

  “喂,有火儿没有?”

  年轻的丈夫缓缓地将脸侧转向“那警察”。

  “我问你,有火儿没有?想借个火儿,吸支烟。”

  对方缓缓地从大衣底下探出一只手,伸入到大衣口袋里。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们跟前。“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着烟,将火柴还给对方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对方仰脸儿瞅着他,有几分不安地摇摇头。见男的摇头,女的赶紧跟着摇头。

  “那警察”吐了口烟,肯定地说:“别摇头,你们骗不了我!你们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说着,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来时,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颇得意地又说:“你们这些霍村人啊,应该修个庙,庙里给马五金塑个像,供财神爷一样供着!若不是靠了他,你们这些穷土包子能乞哧窟哧地发了起来吗?”

  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不禁地对视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长椅干净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只沾了煤末子的手,又问:“你们……小两口儿?”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赶紧点头。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张忧郁的脸,又瞅瞅女的那张忧郁的脸,再问:“真的假的?”“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抢先说。

  他分明也很心虚,却故作镇定地说:“我们随身带着结婚证书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说着,从身上掀开大衣,就拉一只黑手提包的拉链儿。

  “别,”“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们那玩意儿呢!你们是假夫妻我也管不着。只要你们手提包里不藏着炸弹就行!”

  小伙子便没彻底拉开提包的拉链。苦苦地,嘴角皱起一笑,复将大衣盖在身上。

  “没炸弹,真没炸弹……”

  年轻轻的小媳妇,仍有几分慌张地保证着。

  “我看,你俩愁眉不展的样子,八成是双双逃婚吧?”

  “那警察”对他们颇感起兴趣来,深深吸烟,却吸不透,骂道:“他妈的,这年头连当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烟了!”

  小媳妇怯怯地说:“我们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拧了她的手一下,赶紧打断她的说话:“我们是逃婚的,怎么样?”

  “那警察”将吸起来太困难的烟扔在地上,碾碎之后,瞧着他们笑了:“逃婚我更管不着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们是哪家哪户的?”

  小媳妇瞅着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们……我……是耿福全的儿子……”

  她的丈夫显然是个诚实惯了的人,在说谎骗人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她有经验,她向他丢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儿子?你爸我可太认识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个人物!全县‘活学活用’的标兵,学大寨的带头人,动不动就到省里去开会……”

  “哎,老那,你死哪儿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从里面被推开了,探出一颗女人鬈毛狮子般的头,大呼小叫。

  “就来!逃婚归逃婚,可你们有没有什么口信儿,希望我转告你们老子啊?”

  他们摇头。

  “老那!等着你帮我缠毛线呢……”

  “就来就来,三点零六的车正点到达,那么,祝你们一路平安NB023!……”

  “那警察”离去了。

  小媳妇两眼吧哒吧哒往下落泪。

  “你咋了?”

  在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时候,凶吉未卜,前程难料,她丈夫觉得惭愧,觉得太屈了她,话语之中不免充满柔情。

  “听人家说起咱爹从前,我心里难过。”

  “是啊,我心里也难过着哪。要是从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车票呢?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兜里揣着哪……”

  “咱们到了省城,还往哪儿继续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咱爹的呗!”

  “连张介绍信也没有,到了哪一个地方,怎么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别想得那么美了!逃债还住得起店吗?”

  “不住店,寒冬腊月的,住哪啊?”

  “蹲火车站,睡门洞。”

  “孩子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

  “咱俩什么手艺也不会,爹也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活儿干吗?”

  “找不到活儿,就讨饭。”

  “我不……”

  “那你就饿着!”

  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哭开了。

  几个睡在长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睁开眼瞪他们。

  “别哭,别哭。麻老五个王八蛋,亏他还是你表舅呢!……”

  咬牙切齿。

  她哭得更伤心更难过了。

  她不敢告诉他,她肚子里又怀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躏她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咱俩毕竟还沾着亲带着故,你公公家欠我那两万元,也等于就是你欠的。那好讲,我不会再催逼着还的……”

  她表舅那双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极了!每当他那张蜂窝似的大麻脸俯近她的脸时,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悚。他浑身松软的白膘肉使她腻歪。为了公公,为了丈夫,为了她自己,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她一次次耻辱地依从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证。她虽一次次依从了他,却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强奸。后来她终于明白,他是淫欲没够的。他是想要永永远远地占有她——因为他们欠下了他两万元三年五载还不起的债。驴打滚的债。一点儿也不比旧社会地主老财向穷人放债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样的恶。公公、婆婆、丈夫仅仅是逃债,而她还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只恣意蹂躏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躏她如同洗衣机搅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个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还有什么奔头呢?她内心里充满了对今后的命运的恐惧。连往前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叫你别哭,你还哭!”

  丈夫恼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这种地步,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那你就死!一会儿火车来了,跳下站台让火车轧死!”

  丈夫推开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过“塔头甸子”,到山脚下了。

  女人说:“他爹,歇会儿吧!”

  男人站住,缓缓地向后转过了身。扛着自行车,向后扭头比向后转身更难,所以他宁可转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车的前轮,于是就以他的身体为圆心,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见女人已然坐在“塔头”上了,气喘吁吁,浑身是雪。包裹着小孙孙的被子上也尽是雪。想必她抱着小孙孙跌了无数跟头。从女人的领口,冒出蒸蒸的汗气。

  他也将自行车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准确地说,是他肩膀一倾,自行车掉到了地上。他也气喘吁吁。他也浑身是雪。他的领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气。他双腿一软,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个“塔头”上了。

  他说:“你,看看柱儿咋样啦?”

  女人掀开搭在孩子脸上的被角,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嘴上,贴了一会,抬起头瞅着他说:“睡得香呢!”

  “出气儿均吗?”

  “均……”

  女人放下被角,盖住了孩子的脸。

  “可别把孩子闷死……”

  “我留心着呢。隔会儿就撩开被角透透气儿……”

  男人喟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

  女人却有点儿提心吊胆地说:“走这条山间野路,要是遇见了狼咋办?不是说山里又有狼了吗?……”

  男人凛凛地说“你瞎?没见我背着枪?”

  女人便不说话了,侧脸向他们逃来的路上望去——大钟的两根夜光的针,已望不见了。“快活斋”那盏红灯,仍可望见。小多了。就好像有谁站在那儿,高举着手电筒往他们这里照射。而手电筒蒙着红布——别果真是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向埋伏在山里的麻老五们发信号吧?

  女人心里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灯,还是谁举着电棒啊?”

  “那是灯又怎样?是电棒又怎样?”

  男人反问。声音低低的,在女人听来,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仇恨大大多于逃债的悲凉。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见男人正用匕首挑开棉手闷子。将它套在枪上,一直套到扳机的部位。大概是为了护住扳机别走火。

  “把……子弹先退出来吧!万一走了火,伤着我和孙子可咋整?……”

  女人请求地说。

  “真走火了,算该着。”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说。女人却从男人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杀机。

  女人又不敢再开口了。

  男人将枪靠在自行车上,凑近女人,从女人怀中抱过孙子,轻轻掀开被角,将自己胡子拉碴的瘦脸贴向孩子的小嘴儿,亲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将孩子塞还给女人。

  男人看手表,发现表壳不知何时碎了,时针和分针都不见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针,仍在无声地走——一定是跌倒时,手表磕着自行车脚蹬子了。

  麻老五带着人抄他们家时,一眼看见了他腕上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肥厚的大手,说:“支书,你到这般田地了,那表还舍不得抵债吗?”

  他一言未发就将手表撸下来,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贵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枪的残兵败将。无论怎么样地想要维护住一点儿自己往昔的尊严,其实都根本不能够的。

  麻老五当时摆弄着看了看这只旧“东风”表,没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将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结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礼而又无比幸福的样子。还拍拍他的肩说:“借了我两万元,你也不买块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当初为什么要向他麻老五借两万元钱啊!

  你这真应着了那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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