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宋惜惜 第330章 群殴他

《宋惜惜》第330章 群殴他

作者:六月 字数:964 书籍:宋惜惜

  香粟斜街三号很快变了模样。南房住了吕贵堂父女,厨房院正式厨子都走了,全空着。前院住了黄秘书一家,因为人多,分房举炊,象是个大杂院,人们随时溢向南房和厨房院。正院无人,甬道关门上锁。吕老人和莲秀在廊门院,整天关着廊门,别是一番夭地。在这小天地里,莲秀惊异地发现,自己忽然间做了全权主人。

  莲秀二十五岁嫁到吕家,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她的生活就是侍候老太爷。家庭中实际女主人是绛初,亲友们有什么事都对绛初说,而对她则总是交代嘱咐:“好好伺候,得细心啊。”“小心扶着,别摔着。”有人说头最怕冷,有人说脚最怕凉,好象越能对她吩咐几句,便越是对老太爷关心。她总是赔笑答应。她从未敢和老太爷平起平坐,也不敢以吕家人长辈自居。只求两位姑奶奶不挑拣她,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

  现在很多亲友都往南边去了,留下的也各自闭门不出。绛、碧走了一个月,除凌京尧来过一次,不见任何人出现。老太爷对她越来越依恋,一切都由她作主,不必考虑别人说什么。她先有些惶惑,然后觉得少了许多麻烦,再后来竟有些得意。她极少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居然在北平沦陷后感到,不免暗自歉疚。

  半个月来,吕老人的咳嗽好多了,每天可以在院里散步,从东到西来回十趟,他认真地数着,坚持走完。然后站在西头,对着廊门喃喃自语:“游击队怎么还不来!”他可能忘记了那是想象,他就依附在这想象上。这时莲秀就上前打岔,或问一个字,或问一句文章,或说些琐事。老人便把茫然的目光收回,依恋地停在她脸上。她那在阴暗上房里总是憔悴的脸,似乎滋润了些,一双扣子似的眼睛很精神。其实她十五年来没有这样劳累过。魏妈原来发愿一直侍候老太爷,一天家里来人,说媳妇死了,怎么死的不肯说,让她回去照顾孙子。她哭着辞了活,随来人走了。说是看看再来。可是一出城门,谁知还进得来不呢。

  莲秀不愿降低老太爷的生活水平,尽量把饭菜调理细致,衣服还是每天换。幸有吕香阁随时帮忙,吕贵堂在外面跑跑腿,日子虽不宽裕,却还平静。她想,凑合一年半载,说不定能等到两位姑奶奶回来。

  天越来越热了.一天黄昏,老太爷在院中闲坐,打量着这小院,偶然说起,每年这时候该搭凉棚。贵堂接话道:“其实自己也能搭。这院子小,方便。每年用的柱子席子还有些,明天我来归置一下,咱们自己搭一个。”莲秀在收晾的衣服,笑说:“还是他贵堂哥有本事。要不然真的搭一个?”她看着老太爷,老人微笑地看着她,分明是要她决定。

  厨房里的香阁洗完碗,走出来一面接莲秀手里的衣服,一面说:“太爷和太奶奶兴致好,反正我爹整天闲着,我也能帮忙。”她近来乖觉地把赵字减了。但心里仍和从前一样看不起这位太奶奶。

  莲秀颇知香阁伶俐且有心计,从不和她计较。这时对老太爷说:“香阁是个上进的孩子,自己背了好些古文呢。”香阁还和黄家大儿子瑞祺学日文,莲秀没有说。吕贵堂笑说;“也就是空闲时还能做点正事。”老太爷点头,说:“背一篇听听。”香阁放好衣服,把长辫子甩在身后,颇为得意地正要背书,忽听有人轻轻敲门,随即推门进来。“搬到这里来了。”来人说。

  “缪老爷!”莲秀大声在老人耳边说,“是缪老爷。”她很感动,到底人家心里惦记着啊。一面扶老人,搬椅子,一面示意香阁沏茶。“屋里坐!缪老爷屋里坐!”

  缪东惠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衣着还是那样清雅。先亲切地问过老人起居,和吕贵堂寒暄几句,又问莲秀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一面打量室中陈设。见靠东墙摆着那套旧沙发,靠西墙摆着八仙桌,上有掸瓶、酱油瓶、醋瓶、糖罐等,大概就是饭桌了,甚为简陋。连说:“吕老先生清德,众人莫及。”相让坐下,谈笑风生。

  老人和缪东惠相识多年,许多见解不同,人是极熟的。一年来见他没有出任伪职,去年还为小娃送药,现又来看望,心里高兴。说些各家亲友情况,讲论几句佛经,满有兴致。渐渐说到时局,缪东惠叹道:“战事起了快一年了,简直看不出希望!去年上海失、南京陷。现在武汉也吃紧了。只要是中国人,谁不中心如焚,五内俱结!可是大局已如此。现在最重要的是百姓,得让百姓生活安定。这一方面我是尽力而为。想想多少爱国志士,也是处处以百姓为重。凡事从这方面考虑就通畅得多。”他素来口齿清楚,现在也是抑扬顿挫。老人听出话中有话,于是带笑说;

  “我终日枯坐斗室,老病相缠,外头的事,知道很少。有什么高见,便请直言。”

  “如果我的话不合您的意思,也请务必考虑,为亿万生灵的利益考虑。”缪东惠诚恳地说,“今年元旦成立了华北临时政府,半年来遭到不少反对。炸的烧的打枪的撒传单的都有。据我看,这样的骚扰对百姓来说,只能是帮倒忙,只能使日本人更用高压手段。有人说,我们是幸而亡国,不幸就要灭种啊!我看有道理。若有一个能使政安民和的政府,不让日本人直接管事,老百姓少吃多少苦头!这样的政府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立得起来,其实只要挂名即可,不用做什么事。尝读史书,每服冯道为人。那才是忍辱负重啊!有些忠烈隐逸之士,不过得一己之名。那样不顾毁誉,肯真为天下苍生出力的,才是了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说:“我无文才武略,怎比得古人!”停了片刻,用力看着东惠,“你的逻辑很奇怪。政安民和,是谁的天下?”他没有力气拍案而起,心里反觉平静,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为大局着想——如公不出,如苍生何!”缪东惠努力说出了这句话。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举了一举,意思是送客。他的手猛烈颤抖,茶水泼洒出来。莲秀忙上前接过,看了客人一眼。缪东惠只好站起。老人也扶着莲秀站起,笑着说:“缪先生无艺不精,何时又学了苏秦?这亡国救民之论,还请别处发表。”

  缪东惠无奈,躬身告辞。到院中对莲秀说:“吕太太不知道,日本人决定要让老先生出山。我想先说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莲秀听见吕太太的称呼先吓一跳,嗫嚅说:“还得倚仗缪先生敷衍。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怕是真不行。”

  缪东惠苦笑道:“我这一阵子周旋各方朋友,费尽精神,背上各种骂名。我是尽心而已,尽心而已。”到大门口有汽车等着,车夫开了门,他且不上,又对莲秀说:“以后的事,很不好办,你们多加小心。”

  莲秀送客回来,吕贵堂在廊门迎着,两人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到屋内省视,原以为老人会发脾气,把缪某大骂一通,却见老人在里屋安静地靠在床上,把玩着那柄龙吞虎靠镌镂云霞的宝剑。香阁冷冷地说:“一定让取下来,说挂在墙上看不见。”

  老人似乎已忘记有谁来过,把剑一举,说:“可怜这剑,只挂在墙上。”

  “现在没有刀剑长矛的了,都用枪炮。”香阁不以为然。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老人惨然一笑。

  当晚老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药。莲秀拿一片药和一杯水来。老人服过,一会儿便着急,说还不能镇静,还要一片。莲秀说:“这是祝大夫开的好药,力量大,一片够了。”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静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本来在上房布置了几件家具,做为习静诵经之所。自迁到廊门院,就没有再来。莲秀招呼贵堂先去打扫,自己扶着老人慢慢走来。

  迁出正院时,到处都打扫干净。半个月不来,阶前青草已长到膝盖。砖缝中冒出各种杂草,满目荒凉。屋内刚洒扫过,有一阵清凉气息。那矮榻迎门摆着,旁边条几上设有笔墨纸砚和各种经卷,排列整齐。老人点点头,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让把《心经》递给他,轻声念诵。

  莲秀觉得老人又恢复以前的习惯,颇为安慰。遗憾的是不能接着看报了。吕贵堂往隔扇后面转了一下,对莲秀轻声说,后窗有漏雨痕迹,哪天他来修补。

  吕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抬头见莲秀站在贵堂旁边,两人身段相称,年纪仿佛,心中忽然一动。莲秀过来问:“还点上鸡舌香吧?”“还有么?”“还有些,预备在这里。”

  那宣德炉原摆在案上的,香点上了,淡淡的香味散开来,充满房间。老人微笑说:“这儿没有事,你们都走吧。”

  “太奶奶要往前边操持事,我陪着爷。”贵堂说。

  “不用。有人在旁边,心不静。”老人又拿起《心经》来念。赵、吕两人见老人似很平静怡悦,便离开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习静,快到中午回屋。有时吕贵堂抄着文稿陪他,有时就是他一人。在无边的寂静中,回忆不觉成为良伴,有时老人竟怀疑那些经历究竟是否属于自己。

  那劫衙的行径,想想倒有些后怕。当时他是清朝举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参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会。四人常一道研讨时局,砥砺学问,有阜阳四贤之称。其中一位年最长的刘子敏被捕,押在县狱。他和十几个年轻人买通狱卒,将刘子敏劫出。买通的过程中,狱卒曾对他说:“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么!”

  “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简单地说,没有直接讲革命的道理。给钱,是主要的手段。几个人簇拥刘子敏上了备好的车,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时,那狱卒追上来,他以为要拼个死活了,不料狱卒竟塞给他一包钱,一面说:“还给你们一半,你们也要钱用的。”

  那人后来不知怎样了,连面貌也记不清了。他连忙到约定好的地点,将钱交割清楚,留给刘子敏养伤。自己连夜翻越城墙逃走。好在县城不高,由朋友帮助,用粗麻绳系腰,手持雨伞跳下去,丝毫没有受伤。那夜好黑呵,好象是向一个黑洞里跳,闭着眼睛向黑洞里跳。

  拿雨伞是梦佳的主意。老人想起梦佳,总有一种温柔凄凉而又神圣的心情。他也曾寻花问柳过,但这种心情,只有结发夫妻之间才能有。结发夫妻!这形容多好!这是世间的最神圣的感情中的一种。可是他宁肯把结发妻子抛弃在惊恐、思念之中,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从事秘密活动。他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有朝一日,为日本侵略者维持局面么?

  悲痛屈辱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侵蚀着老人的心,他勉强诵经以求安慰。在他为回忆所苦时,经卷能暂时平下胸中的波涛;在他诵经时,却常又忽然为回忆挟持而去。

  他看《五灯会元》,看《坛经》,没有讲究,没有次序。大声念诵的只有《心经》。常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时,便起反感,谁除了一切苦?然后自笑做不了佛门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忆里。

  推翻清廷后,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成立,吕清非当选众议院议员。那时吕家住在凌京尧家老宅的一个院子里。不久袁世凯专权,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清非曾留这人在梦佳卧房半月之久,最后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来,真和戏台上一样。军警进来时,正有一位客人坐着。这人平素惯说大话,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谁知一见这些武夫竟浑身哆嗦起来,站起要走,连说我是客人,偶然来的,偶然来的。因军警未发话,他就贴墙站着,不敢动一动。为首的对清非说了来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东西两门开了,一边绛初一边碧初,那时俱都十几岁,声音清脆悦耳,同时请进搜查。军警们一怔。紧接着中门大开,张夫人出来,笑说各位辛苦,既然来了,必需彻底查清。遂即闪在一旁,让众人进。为首的有些迟疑。这时碧初上前对母亲说:“云南派人送来十只云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经收下,打发来人去了。”这话提醒了那头目,吕老先生与滇军有亲戚关系。前几天报上登了严亮祖吕素初的订婚启事。他大概觉得有了枪杆子关系就不好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寒暄几句,说这是例行公事,连忙走了。那客人还在墙上贴着。

  那客人的卑缩样儿还在目前,姓名却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终身总算所托得当。大女到严家是续弦,房中还有一妾,虽有了慧书,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女的禀性,未见得感觉到。

  人要是都能不觉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们不乏好男儿奇女子,中国,竟到了民族危亡的关头!中国人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怎能让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习静,在《心经》与回忆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规律。不觉又过了半月。一天傍晚,夕阳晕红已退,满院蝉鸣。莲秀给老人洗沐须髯,先用湿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后用干手巾擦;根根银须在暮色中闪亮。老人捻须而坐,问莲秀近日贵堂抄稿来源如何。

  “听他说益仁大学有些先生还在做学问,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穷,物价涨了,抄写费反降了。”莲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说:“他也没有多说。”

  “我想起来,”老人有些迟疑,“把以前的诗整理出来,可以看出这一段历史。”

  “那当然好。”莲秀响应,“让贵堂帮着抄吧。”

  “香阁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说。

  “香阁针线活不少,比裁缝便宜,做工又不差。”说话间,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进院门来。

  “吕老先生,有客人!”是黄秘书的声音。接着走进三个中国人,三个趾高气扬的中国人。两个官员模样,一个随从一类。黄秘书一路鞠躬。“这位就是吕老先生。这位是——”再鞠躬。

  这些人不理,就象没有这个人。板着脸对吕老人说;“我们是江市长派来的,请老先生出任维持会委员。”说着递过一张大红聘书,约有一尺半长,烫金字闪闪发光。

  老人见来了伪员,纹丝不动,仍一手捻须,一手拿过靠在椅边的拐杖,挡住聘书,说:“请转告江朝宗,我是中国人,不任伪职。”

  来人对老人的态度似有准备,并不争竞,用手摸摸桌子,把聘书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张请帖,说:“市府明天宴会,请光临。聘任的事,三天内见报。告辞。”随手把请帖交给莲秀,转身就走。

  “扔出去!把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声喝道。随扔了手杖,一把抢过请帖来撕,但纸太硬,撕不动,就向那几个人扔去,纸又太轻,飘飘地落下了。

  那为首的人口头冷笑,又说一遍:“三天内见报。”

  老人愤怒已极,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声音很无力,紧接着是沉重的关廊门声。莲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让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喘息,莲秀为他揉胸捶背,轻声唤着“老太爷,老太爷,莫生气,莫生气”。一会儿,吕贵堂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香阁。莲秀才出一口长气。

  吕贵堂一见桌上聘书和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里真如火烧。等老人渐渐平静,先问莲秀:“是不是托凌老爷转缪老爷,想个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里也不用去!”老人高声说。“我有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莲秀和贵堂交换着眼光,莲秀的眼光中有疑虑和担心,还有乞求和信赖。她有几分猜到老人的办法,却又不敢那样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说:“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说得很重,好象世界上除“你”之外,别人都可以管。

  顺从是莲秀的习惯。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先到屋里躺下吧?什么都别想。”于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吕贵堂忍不住说:“还是和凌老爷商量一下的好。太爷年纪大了。我又不懂上头的事。请太奶奶拿个主意。”莲秀欲言又止。香阁在旁说:“怕太爷是要等游击队吧?”

  贵堂看着莲秀说:“那是想象,怎当得真!”莲秀眼眶红着。说:“你去一趟罢。北平城里,也没有别人可告诉了。”贵堂嘱香阁在外间陪着,立刻去了。

  不想贵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自言自语,不知说的什么。莲秀叫香阁在后隔扇里搭几个凳子睡了,自己守着老太爷,等着吕贵堂。半夜香阁醒了,见爹还不回来,起身披衣坐着,轻声埋怨。莲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话,两人相对,电灯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象正挤过来,随时可能挤灭电灯光并使她们窒息。

  “莲秀,莲秀呢!”老人在里屋叫。莲秀忙走进去坐在床前。老人轻声说:“我没有事。你还不睡?”莲秀努力推开心头的沉重,打起精神说:“我跟了老太爷这么多年,如今是生死关头,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管怎样,活下来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说不定这几天游击队就派人来。”

  老人摇摇头。“那都是梦!都是痴人说梦!你不用担心,谁要寻短见?明天让贵堂找凌京尧去。”莲秀不敢说已经去了,含糊应着:“也许凌老爷他们能帮着辞了。”老人笑了一声,说:“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会少。”

  莲秀躺下来,眼睁睁看着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时,刚迷糊过去,听见老太爷一声大叫:“你们滚!滚!”她吓得赶快跳下床,老人还在叫,“滚!”一手压在胸前,无目的地挥动,象在推着什么。她俯身问:“老太爷!老太爷!怎么了?”老人几次挣扎才睁开眼,眼中满含惊恐,看见莲秀,舒了一口气。

  “梦魇了?不怕,不怕。”莲秀象对孩子似的哄着。老人下意识地摇头,一滴眼泪从小眼角流出来。

  “我得起来。”老人说,“到正房念经去。”

  “这么早!念经用不着这么早。”

  “自己定好时间,不能错过。”老人坐起穿衣。梳洗了,也不肯吃东西,便要往正房去。走到外间,往四处看,问道:“那东西呢?”

  “收在杂品柜里。”莲秀知道问的是聘书。

  “以后退回去。”老人平静地说,脚步也很平稳,扶杖走出廊问院,没有回一次头。

  前院黄家还未起来,满院静俏俏。开了两道门,走过藤萝院,只见一片幽暗。莲秀无话找话说:“天然的凉棚,只是太阴了。”老人不理,径直走去。

  因这些天老人来念经,正院收拾出一条小路,旁边砖缝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显得颜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闪亮。老人目不旁视,专心地走着,拐杖清脆地敲着砖地,引起轻微的回声。

  正房门开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落在台阶上。阶边散放着几根木条。莲秀希望老人回头看看那阳光,故意装着绊了一下,“啊呀”一声,说:“这木条可以搭凉棚。”

  老人仍不回头,专心地走进正房。他靠着矮榻,手抚那嵌有螺钿的靠背,似乎很安心,微笑说:“你走吧。”又皱眉严厉地说:“你记住,我什么也不用!”

  “爷说不用什么?”莲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条案上什物。先抬了三小块鸡舌香放在炉内,见所剩不多,又拈回两块,节省着用。四面看并无危险之物,想他安静一会儿也好,因问:“爷是打坐还是诵经?”拿起《心经》准备递上。

  “你走吧。”老人摇摇头,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见莲秀。

  莲秀放回《心经》,理理他的衣服,说:“那我做了早饭就来接你。”她走到门口,回头见老人正襟危坐,垂了双目,似已入静;忽然觉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头,一下子冲到老人面前,说:“我陪着你,行不行?”老人并不睁眼,用力说:“你走吧!”莲秀悄然站在一边,老人感觉到了,睁眼不耐烦说:“你走!”莲秀不敢违拗,只好走出房门,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是五点五十分。

  莲秀回到廊门院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煤球炉子封不住,得天天生。香阁不在屋内,想是回南房或打听消息去了。她手上操作,心里很不安。炉子生着,早上照例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见黄秘书透过烟雾,从廊门探头,说:“吕太太做早饭?”他走进来,低声说:“劝劝老太爷,应了吧。决不可能让他老人家真做什么。猜着就是要一个名字。我们得保护他老人家。”他的声音很低,莲秀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忍不住大声说:“你不用这么小声音,老太爷不在屋。”黄秘书一惊:“不在屋?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莲秀心里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儿?在哪儿!”她扔下正在搅拌的棒子面,撇下吃惊的黄秘书,冲出廊门,向正院跑去。

  莲秀轻轻推开正房门,先见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她抢步上前,只见老人双目微睁,面容平静,一点声息俱无。“老太爷,老太爷!”莲秀恐怖地大喊,想推醒他。可是永远做不到了。

  等莲秀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下子跌坐在地下,两手捂着脸。她不敢再看这世界。室内的寂静束紧她,使她透不过气。这样坐着不知多久。“也许能救活!去找大夫!”这一闪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门口冲去,几乎和大步赶来的凌京尧和吕贵堂撞个满怀。“你们来了。”她向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吕贵堂忙扶住,随即和跑来的香阁一起,扶她坐在门口那把旧椅子上。她浑身索索地发抖。

  凌京尧站在榻前审视,“吕老先生,我来晚了!”他喃喃道,伤心地想,来得早了,又有什么用呢。转身嘱吕贵堂速请位医生来。贵堂忙忙去了。京尧见条案上有一张纸,用一个安眠药空瓶子压着,纸上写着核桃大的毛笔字“生之意已尽死之价无穷”。另有一行:“立即往各报发讣告!”这是老人的遗嘱了。

  京尧一见这遗嘱,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伪职,不禁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不觉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声,只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栏,勉强压着哭声。莲秀见凌老爷哭,反镇定了,扶着香阁走过来,陪着跪下,一面拭泪,说:“凌老爷别哭了,老太爷就仰仗您了。”

  凌京尧不答,只管哭,直到医生来到,才站起身。这医生在地安门大街开私人诊所,吕家人从未请他看过病。他按规程检一查了遗体,宣布“没有救了”,拿起药瓶照着看,又嗅了一下,说:“这是平常攒下的?”随即询问地看着贵堂,意思是谁付钱。从贵堂手里接过钱后,叮嘱快些殡殓,天热,有了气味,日本人要追查的,便走了。

  京尧强打精神和莲秀商量发讣告。贵堂先到榻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他忙着去发讣告,这是老太爷用性命交代下来的啊!其实讣告还未写。莲秀不知老人出生年月,说:“得问二位姑奶奶。”京尧无法,想越简单越好,就写了一句:“吕清非先生于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仙逝。未亡人赵莲秀。”由吕家父女抄写多份。香阁伶俐地打了水来给京尧洗脸。京尧洗过脸,和贵堂立即分头去报馆。

  莲秀用一条白被单盖住老人,她的手发颤,被单抖动着,她以为老人又呼吸了,掀开看过复又盖上,如此好几次。一会儿,黄秘书连同黄家人,保长,巡警都到了,并无人深究老人死因。大家张罗后事。

  快到中午,京尧、贵堂先后回来,说讣告明天见报,京尧叫莲秀一起掀开被单,用手抹下老人眼皮。这时遗体已硬,抹了两次不下来,第三次才使老人“瞑目”。莲秀悲苦地想:“老太爷盼着谁?不放心什么?”她答不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老人从来就距离很远,就象现在一样远。她能了解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却从未能分担一点他精神的负荷,也从未懂得那已经离开躯壳的东西。她每天对着他的生命之烛,却只看见那根烛,从未领会那破除黑暗的摇曳的光。

  只要有钱,沦陷的北平城还是方便,一个离开这世界的人所需起码的物件和人手下午俱已齐备。凌京尧认为最好等讣告刊出再让缪东惠等人知道,和赵、吕商量,应立即入殓,暂居正房.等报过姑奶奶,再做道理。

  牌位写好,香烛摆好,正房布置成灵堂。棺材放在正中,铺好了蓝绸枕褥。京尧忽然觉得躺在里面很舒服,望着棺木发呆。

  “凌老爷,入殓吧?”吕贵堂低声问。

  京尧用询问的眼光看莲秀,见她倚着香阁站着,一双扣子似的眼睛红肿了。遂想:她没有任何牵挂了,也许最好的归宿是寻自尽,立刻又觉得这想法很不该,抱歉地点点头。

  莲秀示意香阁不要跟着,自己走到吕老人身旁,并未踌躇,和吕贵堂还有两个殡仪馆的人一起,抬起老人,放入棺内。

  蓝绸棉被盖得严实,洗过的银白胡须齐整地摆在上面。老人似乎很舒服,他的嘴角略向上弯,象要睁开眼睛招呼谁,叫一声“我的朋友”!

  殡仪馆的人举起棺盖。没有人要求慢一些,再看一眼亲人,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哭,满室沉默。

  棺盖缓缓落下了,因要报姑奶奶,暂不上钉。京尧环视四周,一种凄凉,直透心底。老人死了,世上有多少人了解他?他拼一死保住清白,其价值又是什么?世上又有多少人了解自己?自己的下场又是什么?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痛哭失声,泪如泉涌。

  莲秀沉默地跪下来。吕贵堂父女随着跪在稍后处。京尧明白他们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世事常常如此,由不相干的人料理最重要的事。可哭的事太多了,岂止吕老人之死!

  京尧哭了一阵,心中好受一些。吕贵堂起身过来含泪劝道:“凌老爷节哀,凌老爷节哀。”想不出别的话。京尧渐渐止了哭。又向灵柩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纸钱,该做的事都做了。众人陆续散去。京尧等四人慢慢走出房门,看见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没有踩到的,仍旧欢快地生长。

  棺中人语

  无边的黑暗。

  我的躯壳处在狭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骚扰了。这黑匣保护着我,隔开了生和死。

  路太长,也太艰险。我那第三只脚敲在地面的响声,诉说着它也已疲倦,难以支持一个衰老的身体。那就无需支持罢,我常想。

  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成为累赘,只有否定,才得干净。现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得到这片黑暗,这片永恒的遮盖一切的黑暗,什么也不用再扮演。

  这否定是我常关心的。但是没有机会,没有一个由头。如今我利用这一着,不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这存在的企图。何幸如此!此之谓死有轻重之别了。重于泰山,远达不到,只可说重于我那第三只脚吧。

  我常慨叹奔走一生,于国无补;常遗憾宝剑悬壁,徒吼西风。不想一生最后一着,稍杀敌人气焰!躺在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确实想喊一声:“我的朋友!你们怎样想?”

  黑暗聚拢来,身上似乎又渐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尧,不要这样哭。这不象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儿怎样?能闯过诸般辛劳么?孙儿怎样?能做到无愧于一个中国人么?我们的胜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辈子担心惯了,难道死,能改变一个人么!

  愈来愈重了,一生肩负的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棺盖下,压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还没有顶天立地做过人,总在耻辱中过日子。如今被赶到这窄小的匣中,居然还会得意!

  我好恨!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叹息,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不会停顿,而我是再也起不来了。

  只好冷笑。连嘴角也弯不动了。

  又是无边的黑暗。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粤语 陕西 台语 辽宁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