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是客人,来和去都做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
说是她在晚会上的惟一的亲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
晚会的,可为了和王琦瑶在一起,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
对常客,晚会总看见她们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
问她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里传来传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分,比
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对"的东西。霓虹灯,
歌舞厅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的林阴道后面,
洋房里的客厅,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
里话,欧洲风的心里话,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
晚会的心,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
不起,猜也猜不透的。这风情和艳是一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
的天空都在倾诉衷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
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
她几乎是心里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是空心的晚会,
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里的那点渴望,
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有
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
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布
幔前的灯作背景的,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
止,而是流动。这流动又不是片厂开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
事,这夜晚流动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
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大块天空,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整个城市,
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这一块天空被高楼遮住,被灯光遮住,是有
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倒,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
10.上海小姐王安忆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
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
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
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
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
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
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
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
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电车地,也在
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
来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
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心是像孩童一般天真,
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
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
过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
程先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
积起来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仙一般,
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
就是为王琦瑶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
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
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
心。那些接踵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
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
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
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
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
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
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
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
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
员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
一个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
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
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
家的,王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
否则,保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
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
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
见的。
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惟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
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
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
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
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
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拧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
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
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
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
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
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
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
参半。
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
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
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
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
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
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
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词是可当做抒
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
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
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
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
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
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
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
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