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生死桥 第2章

《生死桥》第2章

作者:李碧华 字数:2556 书籍:生死桥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离开议棋室,赶去打了斋饭,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顺造皮肤的愈合能力等同少年,伤口已长出一层白色薄膜。前多帮他涂上新膏药后,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

  素乃中风后,前多养成了服侍的习惯。素乃总是一副严厉眼光,似乎将病患的罪过算在服侍者头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态,令前多倍感惬意。

  世深询问棋局状况,前多详细讲述,获得“听了,如同亲见”的赞誉,一时高兴,连连自责,说应该用棋谱纪录纸抄一份给他。

  在素乃门下十五年,几乎没得过一句赞语。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经目睹他杀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杀人,才有了亲近他的愿望。

  长久以来,内心便有杀人的欲望,素乃一门的棋风都是嗜杀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战一线后,杀的欲望反而更为强烈。

  棋,本是凶险的。棋盘上释放着人的残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养,高级棋士甚至可以像传法的阿阁黎一般,谈论密宗义理。然而在日本开创密宗的空海大师,临终遗训却告诫传人不要下棋。

  棋,费时。棋,是修罗道。修罗是不平等之灵,不平等,所以争斗不休。佛教认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维,人能感受到四维——长、宽、高、时间,余下的广阔二十九维,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类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维中有六道生灵,分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修罗道,前五道都有独立的区域,而修罗道没有独立区域,贯穿于前五道,也就是说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争斗。

  棋的技巧是人间争斗的极致,所以是修罗道。修罗的特点是嫉妒、自毁,自学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这两种情绪折磨,虽然外表日渐文雅。

  这位老人,便是个修罗吧?我已经很难再赢一盘棋了,或许杀一个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杀的人,便是世深。杀死一个杀人者,正如动物界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食物链是大自然的正道,让杀戮系统化,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世深吃着饭,感激地笑着。前多温顺地笑着,像一位被老师表扬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长七寸,弯如羊角,是北海道渔民的用刀,可以从鲨鱼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块。

  心形的鱼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游历北海道所获,棋士沿袭武士传统,艺成后要游历四方,以广大心志。此刀纪念着他的青春,片刻不离身。

  杀死他之后,尸体如何处理?作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门净地疏于管理,入夜后简直是窃贼的天堂,他将用毛毯包裹着尸体,从后门背出寺院。后门无锁,只有木栓,后院外是一片浓密的松林,积着陈年落叶,挖一个坑,尸体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尸体被发现,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种宗教的情绪占据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许诺,杀死这个老人,他便可获得健康。

  世深吃完饭,饭碗摆人食盘。前多将食盒挪到门口,殷勤说:“您躺了一整天,我帮您捶捶腿吧。”世深卧倒,言:“腿上有伤,无法享受,多谢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从小一直给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还是放松神经的最好方式。身上的伤,疼得人神经紧张,我帮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儿女孝顺时的惬意神情,侧过身,左耳在上。前多从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签,从中间掰断,再轻轻磨去竹丝。

  牙签伸人世深耳中,轻轻搅动。弯刀出袖,刺人世深后腰。刀入肉的感觉,令手部一阵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类相残的内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喷在脸上,急闭眼睛,一滴血从额头滑到鼻梁。

  抬手拂去,没有血液的黏稠。睁眼,见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头上。我的汗?枕头的黑色糠皮无声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卧在墙边,两指捻着掏耳朵的牙签:“你让我的神经更紧张了。”

  前多低喝一声,弯刀抡出。世深牙签脱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将砍上世深身体,但出于保护眼睛的本能,令他侧了一下头,破坏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却不能人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发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脑袋向世深的脑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头。

  世深以额头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个小时的晕厥。

  前多醒来后,见世深闭眼坐在自己跟前,弯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睁眼十几秒,世深才察觉到,艰难抬起眼皮:“我真是受伤了,控制不好力度,让你晕得久了。”

  前多:“没关系,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伤在身,身边不能留敌人。我只能杀死你,同意么?”

  前多:“同意……为什么不趁我晕厥时杀?在我醒着时杀我,我会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我只想问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尽力帮你办。”

  前多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可牵挂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过于单纯,而他的生活圈子里强者如林,无人需要他帮忙,甚至师父素乃,虽然中风,但其心计、威严,仍能指使五十余人。

  临终方知自己的软弱。前多遗憾摇头:“仅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卖给我一把生锈的刀?”

  世深:“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后,为阻止捕杀他的一刀流成员,潜入一刀流总部,窃取第一代祖师的佩刀。祖师有遗言,让此刀自然生锈,后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现,磨去锈迹,那时一刀流将发扬光大。

  窃取此刀后,只要磨去刀锈,他便成了一刀流预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员不能杀自己的宗家。

  于是双方达成默契,他不磨锈,一刀流成员停止对他的追杀,只聘请别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战他。他的压力顿减,有了来观俞上泉下棋的余暇。

  来建长寺观棋,刀携带不便,卖给前多,等于找到一个存放处,他随时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为何单卖给我?”世深:“你会善待此刀。”

  临终前体会到被人看重的感觉,的确美妙。前多:“我无憾了!……等等,还有一个疑问,俞上泉为何要用新布局?”

  新布局的种种不利,在世深吃饭时,前多都讲了。他也知道,让一个杀人者解答围棋的玄妙,是多么荒诞!但这的确是他此生的最后疑问,不说出来,会不甘心。

  弯刀下沉,将前多因说话而上扬的脖颈压低。

  世深:“习剑之初,师父教给我三种心,自我保护之心、与敌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护之心,是必败之道,保护自己便等于失去了所有保护:与敌共死之心,是取胜之道,可以焕发强大的意志力,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谓绝处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让人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技术上,绝对的劣势下会逼出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脸色灰暗。世深继续说:“用传统布局.大竹技高一筹,俞上泉输也只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是双方多年对局形成的,有着巨大的惯性,看似一线,却难以突破。用新布局,俞上泉处于全然劣势,会输得没有底线。但没有底线,便突破了两人对局的惯性,可能从大差中反转出大优。他采用的是我死之心。”

  前多长舒一口气,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用眼神示意世深可以下手。世深却撒开弯刀,收入袖中,一把将前多扶起。

  房间的纸门上映着一道人影,人影握着刀影。

  前多心知是一刀流礼聘的比武者赶到,第一反应是保护世深,迅速将被子罩在他身上,盖住伤口,威严喝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

  门外响起底气十足的童男子嗓音:“是我,广泽之柱!前多老师,我的病已好,特来向您报到。”

  广泽的病是心病,高烧一日便好。病好了,他在棋上也必有领悟,前多欣慰地说:“知道了。你去议棋室吧,我马上到。”

  门外的广泽“嗨”了一声,行一步,又转身回来,道:“我把您送我的刀磨好了,您说得对,上品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

  世深低吟一声,前多知他心意,忙喝道:“锈一点都没有了?”门外的广泽回答:“都磨掉了!”

  磨掉刀锈的人是一刀流的天才宗家。世深舌头苦涩:“我想见见这位少年。”前多忙喝令广泽入房,他进来后,前多也吃了一惊。

  一日不见,相貌突变。一场病,令他颧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竟有了张饱经忧患的成年人面孔。

  广泽行礼坐下,缓缓抽刀。刀色如银,无一丝锈迹。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袭,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颈。

  却无动静。世深扭头看到身后墙上有一方雪色,是广泽手中刀的反光。他苦笑着直起上身,雪色到了他脖颈上。

  毁了一刀流一代精华子弟,这片刀光就当是祖师显灵,对自己劈下的一刀吧。

  广泽诚恳汇报,作为棋赛记录员,他只是机械地记录,看不懂也无心去看棋的内容,他关注的是俞上泉和大竹减三的神态,他们平静的神态有着刀的冰冷。看着,他突觉胸口中刀,随后高烧病倒。

  在山下的医院,他打了阿司匹林的昂贵特效药,后半夜便退烧了,但内心的阴寒之气,没有减少一分。他预感到自己将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高烧,五日后死亡。

  前多将锈刀说成是本音堕一门复兴的象征,他收入随身行李中,不敢离身。凌晨四点,他体温渐热,下了病床,拎刀入水房,开始磨刀。

  天光渐亮时,为避开人,他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间。上午十点,他在三十具尸体中站起身,磨好了刀。随着磨去锈迹,刀光显露,寒气渐强,刀的寒气逼走体内寒气,他康复了。

  刀磨得细密,只有熟知刀形、刀质的老手,方能磨出这般效果。在日本,一位磨刀名匠的手工价格,高过锻刀的价格。

  世深冷冷道:“真是你磨的?医院中哪有磨刀石,你用何工具?”广泽:“棋子。”日本的棋子称为乌鹭,乌鸦为黑,鹭鸶为白色。黑子用石,白子用贝壳。熊野地区的那智石为黑子首选,向日海岸的蛤贝为白子首选。广泽有一副棋子,是十一岁时父亲所赠。

  先以坚硬的那智石粗磨,再以质地略软的蛤贝细磨,时间的比例是1:12。广泽没有磨刀匠亲戚,未曾看过磨刀之书,磨刀成功,只可称为机缘到了。

  在世深的暗示下,前多命广泽先去议棋室。他走后,前多说:“他是本音堕新一代的天才。”世深:“他也是一刀流新一代的宗家,备纸笔,我要写信。”

  前多执笔写信,世深签名后,委托寺院和尚投递到山下邮局。信寄往京都长者町的一刀流总部,详述广泽之柱磨刀的经过,并写下世深顺造的重誓,表明绝非恶作剧,的确是契合祖师预言的奇妙缘分,自己对此倍感敬畏,希望一刀流予以重视。

  信送出后,世深缩在被窝里,尽显老态。他的神情如寻常老人一般,满是无聊与厌倦。半小时后,他吩咐前多:“去议棋室吧,回来给我讲讲棋战进程。”

  前多走出房门,知道他杀死自己的念头流水般逝去,自己与他达成了新的关系,成了他养伤期间的依靠。

  回到议棋室,惊觉棋已至百余步。六点十分,大竹减三结束长考,打下一子,之后,便以四十秒一手的速度进展。

  对局室内,在一百三十一手时,大竹停下,向工作人员要了一杯橘汁汽水,咕咕喝下,道:“天黑了吧?点上蜡烛吧!下夜棋也得有个下夜棋的样子。”

  以下的措施在十五分钟内完成:门窗的黑绒帘子撤去,三盏立式电灯撤去,打开了屋顶天窗,自寺院仓库运来两个古代蜡烛铜支架,插上蜡烛点燃。为增强照明度,从佛堂移来五只灯笼,悬在室内。

  大竹满意地看着室内光线,道:“俞君,我们今晚便把棋下完吧?”

  俞上泉眼露不忍之色,点头答应。

  九点二十三分,棋局结束,共计二百四十手,大竹减三输了两目半。

  按照规矩,在棋局结束后,对局双方要进行复盘,对胜负之因进行探讨。这项规矩,可缓和输棋者心理,让棋超越胜负,表明输赢不是最终的结果,探索棋道才是下棋的本意。

  惯例是由输者提议,言:“辛苦了,请复盘。”俞上泉坐姿端正,静等大竹发言。大竹仰头.头顶天窗中群星灿烂。大竹道:“星光比烛光更美,你我拘于室内,实在无趣。”

  俞上泉点头赞同。两人同时起身,并肩出了对局室。

  室内的观棋者面面相觑,虽然棋局痛快淋漓地下完,却令人倍感压抑。两位军界人士首先离席告辞,三大世家的长老随后离去,工作人员拆移灯具,室内顿暗。

  顿木乡拙沉浸在难耐的疲乏中,喜悦也可令人虚脱。赢棋的一刻,他的双腿僵硬得动弹不得。缓过神来,他巡视横席,见仅剩炎净一行。

  顿木:“您还在啊。”

  炎净面如铁铸,似陷入极大忧虑中,道:“您还在啊。您的弟子获胜了,恭喜。”

  顿木:“在我的心中,您才是上一代的本音堕。我想听听您对棋局的评判。”

  炎净:“是盘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但俞上泉的赢棋之法,过于诡异,已非围棋正道。开始我希望俞上泉赢,后来越来越希望大竹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的下法毕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延续。”

  顿木:“是呀,俞上泉是我的徒弟,我欣喜他的胜利,但他的胜利,将我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棋与书画一样,上品之作均气质高贵,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发着妖魅之气,令人厌恶。”

  工作人员摘下佛堂中移来的灯笼,打开吹熄蜡烛。打开的灯笼纸面,如一把折扇。棋盘下,散着六七把折扇,均破损断裂,是大竹对局时弄坏的。

  炎净轻叹一声:“胜利者不受指责,毕竟,他赢了。”

  寺院中,月照如昼。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仰头,觉得月近逼脸,印戳般印在额头。

  大竹:“月,很亮。”俞上泉:“难得。”两人行走四十分钟后,各自回房,其间不再有对话。

  有好心的和尚将棋局结果告诉寺院外的棋迷。俞上泉的支持者没有欢呼,大竹的支持者也没有沮丧,纷纷回帐篷,早早睡了。有结果,便好。

  前多外骨抄录好一份棋谱,从议棋室回到卧室,向世深顺造点评:“俞上泉用一手弱棋引发大竹过分强硬的一手后,便一直引着大竹吃去他白阵的一条六子壁垒。看似白阵破裂,其实分出了虚实,白阵原本广大,有限地缩减后,仍目数领先,并阵地坚实,不再受攻。

  “大竹的杀力确实是天下一品,终于在一个细微处找到攻击点,俞上泉不得不正面作战,拼杀的结果是大竹杀力奏效.呈胜三目的局势。观棋室内高手,均觉大竹胜势不可逆转,而俞上泉早先被吃的六颗白子死灰复燃,反要吃七颗黑子,其实五个白子最终难逃被吃厄运,但黑阵回缩去吃这六颗白子,白阵边沿便涨出了一线。

  “一缩一涨间,黑棋大亏,白棋反败为胜。”

  世深戴着老花镜,认真看着棋谱。前多补充:“议棋室中的棋手,对俞上泉的下法评价很低。”厚厚的镜片后射来一道剑光般目光,世深询问为何?

  前多回答,众人自小受的围棋教育,都是正面作战,逢难而上,像剑士一样在攻杀的极致上对决胜负。俞上泉棋风原有阳刚之美,今日之棋却回避作战,以退让占据优势,尤其在必输之时,不主动罢手认输,让死子作乱,收取一线之利,近乎商人的诡诈,失去武士的磊落。

  世深:“你个人的意见呢?”

  前多虽未在议棋室内随众人指责,但俞上泉妖魅的棋风,让他看后,在生理上很不舒服。

  世深嘿嘿笑了两声:“或许宫本武藏的对手们,也是这种感觉吧!”戴上老花镜,重看棋谱。

  第二局棋将在十日后举行,夜已深,众人均在寺院歇息,明早有轿车来接。当晚离去的有两人,一是大竹减三,一是广泽之柱。

  大竹夫人两月前生了一个女儿,他以急着看女儿为由下了山;广泽是向前多辞行的,说要效仿古代剑士游历四方。

  前多给予鼓励,广泽临别时,拎着灯笼行出两百米,回身喊道:“请放心,我最多两个月就回来!”快跑下山。

  望着渐变为一颗红点的灯笼之光,前多感慨:“下了那么大决心,却说两个月就回来了。唉,广泽还是太乖了。”

  今日棋局,俞上泉开启妖魅之风,棋界将失去正道。一个老实孩子,如何斗得过妖魔?

  十点钟,世深在前多的搀扶下,去了俞上泉住所。两人止步在门外,室内有对话声,来客是顿木乡拙和林不忘。

  顿木没有说棋风问题,与俞上泉谈论的是中日战局,说日军已攻取全部东部地区,中国军队退于西部,丧失了反击能力。

  日本掀起华侨返国的风潮,对局期间,俞上泉的哥哥妹妹已办理退学手续,看来俞母做出全家回国的打算,等俞上泉下山回家后,便会向他摊牌。

  希望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中国没有职业围棋手,更无棋赛,回国便断送了棋士生涯。日本国内对华侨的仇视心理日重,如留在日本下棋,最好取得日本国籍,以免日本民众对他的胜利过分敏感。

  林不忘只是陪坐,垂首不言。俞上泉说自己会选择回国,但十番棋是他的承诺,他下完再回国。顿木不再多言,取出一捆钱,交给俞上泉:“家里正是用钱时,我从主办方预支了你一半的对局费。”带着林不忘离去。

  望着顿木远去的身影,躲在暗处的世深也失了找俞上泉谈话之心,吩咐前多:“扶我回房,不要打扰他了。”

  七日后,俞母带着两儿两女乘飞机离开日本,是顿木乡拙找的军部关系,搭乘一架飞往上海的货运飞机。送行者是俞上泉、顿木乡拙、林不忘,飞机升空后,一片亮光追上天空,旋即消失。

  仰头观看的顿木和俞上泉均以为自己眼花,林不忘则垂下了头,那是他扔出的方刀。方刀不知滚落在跑道的何处。手腕仍存着一方冰凉。

  俞上泉与大竹减三的第二局开始后,赛事呈一边倒趋势,俞上泉以新布局的妖魅招法,有效地克制住大竹的杀力。

  三个月过去,至第五局结束时,俞上泉累积赢得三胜。按照十番棋规则,一方先胜四盘,便将对方降级,这个等级关系是永久性的。

  第六局将决定大竹的一生荣辱。此局在下午一点开始,比惯例的九点推迟了四个小时,因为寺庙发生盗窃事件,棋赛的工作人员受到警方调查。

  被盗的是藏经楼中的金丝袈裟,寺院的疏松管理受到警方斥责。其实一早便破了案,清晨六点,和尚清扫庭院时,在观音殿台阶上,发现一个披着金丝袈裟、甜蜜酣睡的人。

  那人是棋赛工作人员,夜晚偷了袈裟后,袈裟较重,他披在身上跑过五重院落,即将从侧门出寺时,想到日后美好生活,升起巨大幸福感,便坐下歇了歇,不想让自己过于辛苦,谁知睡着了。

  和尚们说金丝袈裟在以往的历史上,曾被窃十一次,每次窃贼都未能走出寺院。和尚们本想让这个工作人员打扫三十天寺院,以作为惩戒,便了结此事。棋赛的主办方——陆军军部、东京棋院的代表,依据法制社会的规范,报了警。

  警察到来后对每一位棋赛工作人员都进行了审问,并搜索了寺院的每一角落。主办方提醒警察:“袈裟已找到,本案已破。”警察领队回答:“请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流程。”

  调查在十二点顺利结束,每一位警察都很疲劳,对他们的辛苦劳动,主办方表示将利用报社关系,发一篇对他们的赞扬稿。警察领队表示:“请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尽职。如果连尽职都要表扬,世上就没有了常理。”

  主办方肃然起敬,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寺门后,宣布棋局可以开始。却遭到大竹的抗议,大竹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于是全体人员等待大竹找回兴致,并提供了钓鱼、种树、泡澡、散步、读经、扫落叶、放风筝等多种建议,均遭拒绝。

  大竹闷闷不乐地坐在棋盘前,忽然对俞上泉说:“咱俩一块去剃个光头吧?”俞上泉展眉一笑。

  寺院有负责剃度的和尚,庄严地剃净两人头发。两人坐回棋盘前,均头形俊朗,如古代高僧。此时,正下午一点,大竹道:“可以开始了。”

  此局棋下到第三日下午四点十三分,纪录员的蘸水钢笔碰倒了墨水瓶。红色墨水洒到桌面,如一股喷出的血。

  在炎净一行的视线中,大竹后背突然塌了,露出俞上泉无表情的脸——犹如古代的比武场面,中刀的失败者后背塌下,胜利者直着身体,一脸茫然。

  一分钟后,大竹将一颗棋子轻放在棋盘边沿,不在盘格之内,道:“我输了。”大竹被降级。长达数月的棋战骤然结束,对局室内一片寂静,仅有相机快门响了有限的几声,记者们没有多照,自觉地离去。

  横席上的观战者都没有动,等待对局者离去。十番棋开始后,大竹没有一局棋复盘,都是很快出门、下山。

  大竹抬眼,眼光旺盛,全无经过一场棋战的疲态:“我想复盘,可以么?”俞上泉应许,两人分别收下盘上的黑子白子,手法迅速,然后一手一手地复现棋局进程,中途停下两次,小声讨论。

  横席上的观战者无一人起身,他们知道,正在目睹着一个人棋士生命的死亡,今天早晨,他还是棋界第一人。

  复盘缓慢,不觉已入夜。横席上的观战者仍保持着正坐之姿,如观看正式对局。

  俞上泉摆上一子,此子之后是精确的捕杀,直至杀死大竹十七个子的一块大棋。大竹低语:“你已胜势,为何要冒险杀棋?”

  俞上泉:“前几盘棋,我找到了新布局的周旋作战法,化解你的杀力。今日之棋,决定一生荣辱,我想,在你的强项上比你更强,才是真正击败你,才对得住一生的荣辱,所以选择杀棋。”

  大竹嘴角浮现微弱笑纹:“嗯,不错。我一贯认为只有超强的杀力,才能运用新布局。你验证了我的观点。”

  俞上泉右手中指、食指的夹棋部位有一丝酸麻。大竹:“多问一句,你化解我杀力的周旋战法,是你早就研究出来,藏而不用,专门留在十番棋里对付我的吧?”

  俞上泉:“不,是在第一局时,我临场悟到的。”

  大竹:“很好,十番棋有了价值!”起身出室,隐入庭院的黑暗,响起一声苍狼夜嚎的笑声。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粤语 陕西 台语 辽宁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